梁知夏在女厕的个人间里,听着雨滴打在屋檐上的不和谐声音。上一节下课的时候,她到洗手间,结果被人关在这里。
对她恶作剧的人,因为她所表现出来的淡漠和不在意,次数越来越频繁,手法也越来越过分了。上课丢她橡皮擦块或纸团、在她桌上涂鸦,她既不反抗也不吭一声,现在还把她锁在厕所里。
梁知夏没有对任何人求救或讨饶,直到上课钟响,在外面嘲笑她和等着看好戏的同学离开,她都只是一个人伫立在个人间中,毫不惊慌失措,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自己被欺负的状况。
由于已经是上课时间,外面相当安静;她最后再试一次拉动门栓,结果还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似地无法开启,于是她扶着墙壁爬上马桶水箱,想从上面爬出去。
双手才触及满是灰尘的隔间顶端磁砖,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
其中一个好像是导师的声音,另一个她认不出来。
“你最近似乎和白老师不错呢,他都会找你聊天。”
“唉,别说了,才不是那样呢。”女导师稍微压低声音。“他是之前疑似看到我班上一个学生被欺负,所以请我注意一下。我说好,结果他每个星期都会稍微问我那个学生的状况。说老实话,有点烦人。”
“咦!你班上有欺负事件啊?”
“没、没那么严重啦,就是一些小事情而已。那个学生自己本身不合群啊,在校成绩还那么差,我也是有关心的,只是现在小孩子又不能太严格对待,一个弄不好,就会上新闻耶。”
“这倒是。”
“我也不想带到这种麻烦学生啊……”
话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了,梁知夏才回过神来。
她用手臂撑着身体爬到门上的空隙,然后再往下一跳;因为上面磁砖的灰尘实在太厚了,她弄得一身脏污,手掌膝盖和衣服都沾抹了大片黑灰。爬出来后才知道门栓是被扫把抵住,她拿开扫把,洗过手之后,还等到下课钟响了才往教室方向慢慢走回去。
在被乱涂鸦的桌前坐下,就算全身脏兮兮的,她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地表情漠然。
她的心半死不活,身体则是像行尸走肉,所以,她不会觉得难过。
打扫时间,她在自己的外扫区内默默扫着地,另外两个和她同区的男生,仗恃着她不会向老师告状,所以已好几天没来做扫除工作了。
不远处,工友提着工具箱经过,她望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偌大的扫区就她一个人,由于先前下过雨的关系,地面湿答答的,变得不太好清扫。把垃圾集中起来装进塑胶袋后,她低着头准备回教室,向前走几步,看到一双球鞋,她愣了一下,但没有抬起脸。
“……你掉进沙坑里了吗?”
白恩露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梁知夏知道自己身上的制服有多肮脏,但她并未回答。
“工友刚才从这里走过去了吧?”白恩露似是也不在乎她开不开口回应,只是讲道:“顶楼的锁又坏了。开会的时候我只说了句这样很容易发生意外,所以总务处这次会装上更坚固的锁,不会再被轻易破坏了。”
梁知夏顿住,缓慢地移动原本盯在地面上的视线,看着他。
只见白恩露双手插在裤袋里面,课本夹在臂弯和腰身间,目光望向别处,说:
“破坏公物是要被记警告的。”语毕,他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瞥视她。
梁知夏嘴唇掀了一掀,最后,还是问道:
“老师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白恩露摆出有点麻烦的脸色,道:
“大概……是因为你掉进沙坑了。”
“咦?”她真的不懂了。
他叹出一口气,双眸瞅住她,直接道:
“从顶楼跳下来会变成肉酱,很难看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她凝视住他,摇了摇头。
白恩露皱眉,道:
“其实我也可以跟辅导老师讲之后就不管了,不过要是真的出事,我不想晚上睡不着觉。你要答应我,别再上屋顶了,也不要做其它笨事。”大概是看她没有反应,所以他又说:“你看过莎士比亚吗?其中有部作品叫马克白,里面有句话,The night is long that never finds the day。”
他突然讲了一句英文,就只有英文,却没解释。
梁知夏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露出不自在的表情,她才启唇道:
“老师,你搞错了。”
“嗄?”白恩露一愣。
“我并没有在想老师你所说的事情,也没有打算要去做那种事。”她道。
白恩露明显停住动作。
“我……搞错?那你……你为什么那天晚上跑到顶楼去?”
她注视着他认真的面容。
“……因为我喜欢高的地方。”
“嗄?”他一脸无法理解。
“我只是喜欢高的地方而已。”
她说。然后看见白恩露忽然抬起手背遮着嘴,双颊泛红起来。
“搞错了……”他一脸尴尬,感觉有点不知所措,一会儿后,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啊,算了,搞错是好事。”自语一句,他放下手。
梁知夏盯着他通红的面容,听他道:
“跑到屋顶上也是会被记警告的,以后不可以。”
上课的钟声响起,他最后只说“快回教室去”,就先离开了。
梁知夏凝睇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不知怎地,一直被什么压住而快要窒息的感觉像是减轻了一点点,好像终于可以好好呼吸一次;她缓缓地吸吐了一口气。
放学了,她回到空无一人的家,答录机的红色灯号依旧闪闪发亮着。
她在做完家事后,打开电脑,将白恩露之前说的马克白,以及那句英文键入搜寻网页,结果找到“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这样一段话。
因为是英文老师,所以才用英文告诉她吗?梁知夏坐在椅子上,整晚望住电脑萤幕里显示的那句话,没有睡。
隔天一大早,她爬上第三教学大楼的顶楼,看见通往屋顶的门,真的不再是简单的喇叭锁门把,而是被安装上方形坚固的锁头。
她站在门前不动,良久,才移动步伐要回自己教室。
一转过身,她看见有个女生站在楼梯间,朝上看着她。
那女生又瘦又高,四肢相当细长,一双眼睛大大的往上吊,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她的脸。
梁知夏并不认识对方,她走下楼梯,但那个女生却挡住她的去路。
“你……”那女生开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嗓音非常沙哑。
于是女生用力地朝地上咳了咳,咿咿啊啊的试几次音,似乎觉得通顺了,再抬头,用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对梁知夏道:
“你身上有个好东西,把它给我。”
*
本来是打算和她谈过之后,再报告给负责心理辅导的老师,结果居然弄错了。应该要庆幸自己没有先去烦扰辅导老师造成骚动吗?白恩露只要一回想起自己在学生面前搞乌龙的情景,就困窘得脸颊发热。
想要说些正面的话又觉得羞耻,刻意用英文才能讲出口。没想到会是一场错误。
果然,他完全不适合做这种事。再也不做了。
他原本就不是很会捉摸学生的心思,所以弄错也是情有可原,且理所当然的了。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吃着微波食品配牛奶当晚餐,剩下的时间就坐在桌前处理学校事务;到了要睡觉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却又开始想着,梁知夏给他的回答是真的吗?
她说她只是喜欢高的地方。是喜欢高的地方什么?如果他确实是错了,那就好;但,若是她说谎呢?
这样不踏实的心情让白恩露一下子变得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半昏半醒撑到天亮,一早就骑脚踏车来到学校。
肩上挂着背包,他站在教学大楼前,没见到什么异样。想了想,还是爬上楼梯,想要更确定一点,虽然他也不很了解自己到底想确定什么。
但是,没上去看一下好像不能安心。
还没到顶楼,他就先听见声响,一瞬间愣了下,跟着大跨步地跑上楼,随即在走廊上发现梁知夏和一个女生的身影。
“……给我!”高瘦女生状似要从梁知夏手中夺取一个小盒子,原本就细瘦的手臂伸得好长,还企图用肘部推开梁知夏,用力激烈得甚至有些龇牙咧嘴了。
“呃……”梁知夏坚持不放手,即使头发和衣服都已经被扯得相当凌乱,仍紧紧地握住掌中的塑胶盒。
像是这样女生打架的话,要怎么调解?白恩露简直傻眼。在定睛细看那个高瘦的女生后,他立刻回过神来。
“喂,住手!你——”
朝着两人快步走近,女生发现他,啧了一声,像是在做最后挣扎般,倏地用一股蛮力想要抓走盒子,但握着另一头的梁知夏却怎么也不松手,结果就整个人被甩向墙壁。
“啊!”因为手背撞到窗框,盒子从掌心里脱出,眼看就要掉到楼下,梁知夏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半个身体探出窗外,要将塑胶盒捞回来。
“什么?!”原本注意力放在高瘦女生身上的白恩露正要逮人,见状吃惊地转而朝向梁知夏迅速伸出手,揪住她背上的衣服,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半截不稳的身体抓回到走廊上。
所有事情皆发生在一瞬间,梁知夏坐倒在地板上,白恩露则只来得及摸到高瘦女生衣袖,眼睁睁望着对方逃走,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个女生怎么又出现了?刚刚又是在做什么?被逼出一身冷汗的白恩露感觉到自己掌中有个东西,低头一看,发现自己那只摸到女生袖口的手心里,不知何时跑出两片树叶。
他愣住,欲询问那个女生的事,便望向梁知夏,却见到她衣衫不整的模样,制服衬衫的扣子差不多都被扯掉了,还露出一大半柔嫩的前胸肌肤;他连忙转过身栘开视线,迟疑半晌,才动手脱掉自己的运动外套盖在她身上。
“把衣服穿好。”他说。
梁知夏好像愣了一下,低头看见制服的扣子都被扯不见了,却没有特别害羞或不好意思,只是听话地将白恩露的外套穿上。
白恩露听到拉链的声音后,才再度睇向她,原本要质问的话在看见她脸颊脖子上的抓痕后没能说出口。
发现她的手因为擦伤泛血,他只能道:
“先去保健室。”
带着她到一楼保健室;一大早保健老师还没来,他只好先去借钥匙开门,要梁知夏坐在椅子上;他在柜子里找到消毒的碘酒和医药棉花,放在她面前,道:
“流血了。”他比着她的脸和手。
她没有想要上药的意思,好像也不怎么在乎,只是用手背随便擦了一下脸,若不是她反射性地眯起眼睛,他还以为她感觉不到痛。
白恩露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只盒子,握得那么紧、那么牢。刚刚也因为那盒子而做出危险的动作,他疑惑着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有件应该要先了解的事——
“刚刚那个高高的女生,你认识?”
“不认识。”她回答。
他又问:
“那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打架?”
“没有打架。她……跟我要东西。”她将盒子放进口袋里。
白恩露疑惑——
“什么东西?”
“……没什么。”她摇头。
白恩露皱眉。
“那个女生为什么这样跟你要东西?”
“我,不知道。”梁知夏诚实说。
伤脑筋。白恩露稍微沉思后,指示道:
“你若再看见那个女生,一定要赶快通知我,因为她……逃课。”他胡乱编个理由。从刚才的情况看来,对方好像有点暴力。睇视着她半晌,他又说:“她到底跟你要什么?你放在口袋里的那个盒子吗?里面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拚命?”
“跟老师无关。”她一副拒绝说明的语气。
白恩露睇着她,道:
“该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闻言,梁知夏的眼神变得有些执着起来,她道:
“老师你不相信也无所谓,但是,我亲眼见过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我相信,相信有些事情是可以从不可能变成可能的。”
她没有被头发遮掩的单眸里,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情绪。白恩露沉默地注视着她,然后一脸无聊地摸了摸后颈。
“喔……不可能变成可能?怎么做?求神拜佛?还是像你这样固执在奇怪的东西上?”他问,然后,用一种全盘否认她那些想法的语气,一字一句说道:“你想怎么样?找鬼神让你脸上的伤痕消失,或使你左眼的视力恢复?你不如去看整型科医生或眼科医生。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但你若是把希望寄托在不切实际的事物上面,得到的只会是更大的失望。”
他的言语直接到不近人情,毫不考虑她的心情。
于是梁知夏睁大了单眸看着他。
白恩露只是面无表情地和她对望着。她咬住嘴唇,从椅子上起身,从他面前跑出保健室。
白恩露放下摸着颈子的手,掌心撑着桌面,低声说了句:
“笨蛋。”
根本就不是无所谓的样子。
*
她有想要实现的心愿。
因为无论如何都想要实现,所以用什么方法都可以,什么方式她都愿意尝试和相信。
只要能够实现她的心愿。
由于制服被扯破了,所以梁知夏没有留在学校上课,而是一个人走回家。把衣服换下来之后,她拿着白恩露借给她的外套到厕所,放水在洗脸台上,用手洗起外套来。
待洗干净后,脱水晒在阳台。她抱膝坐在客厅椅子上,一整个早上过去了,中午过去了,她躺下来,睡着了。
斜射进屋内的夕阳将她笼罩住,她作了梦。梦里,爸爸跷着二郎腿在客厅看报纸,妈妈则站在厨房煮饭,她伫立在门口,一开门看到他们就笑了。
因为胸口痛了一下,她从梦中醒过来,撑起身体抬起脸,屋内,一片漆黑。
要是……能够永远都不会醒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