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懂事之后,只给她严格印象的妈妈,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她作劳作。
妈妈对画图美劳这种事相当不拿手,所以做得歪七扭八的,她觉得很好笑,便一直留着。
一次也没飞起来过,那个风筝。
妈妈还在的时候,她和父亲在这个河堤上试飞过好多次,从来没有成功过。父亲跟她说总有一天会让那个风筝飞起来给妈妈看看,只不过……已经没有那一天了。
梁知夏眼神微黯,没注意白恩露从脚踏车上的塑胶袋内拿出新的胶带拆开,听到声音后她才回神,看见他扯开胶带,她从地上站起身,对他道:
“不用修了。反正已经是要丢掉的东西。”
白恩露头也没抬,道:
“垃圾桶在你后面。你不是带着它跑过来的?”
梁知夏一怔,回过头,果然河堤一路上有好几个垃圾桶。她嘴硬道:
“我已经不要了。”
白恩露却充耳不闻,迳自用胶带把断掉的地方层层捆起,然后再将风筝扔给她。
梁知夏迟疑着,没有立刻伸手去接,等风筝碰到自己的身体后要往下掉了,她才被动地用两手抓住。只听白恩露道:
“你想丢就拿去丢吧。”
梁知夏抿住嘴,原本就混乱的心情,因为白恩露无意的搅和,弄得她再也忍耐不住,迁怒道:
“我、以为老师你是很好的人!”
“什么?”已经牵着脚踏车要走的白恩露回头,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脑海里出现的是闪着红灯的答录机、只坐着自己一个人的餐桌。她万分难受地道:
“可是你、一开始就敷衍我,”她知道,关于羽毛会响这种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的事情,老师愿意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根本没有义务要帮她,甚至可以完全不理会她;她明白,自己这样只是在胡乱发泄而已,但她停止不了。“不肯帮我,我证明给你看之后,你也……不能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那些羽毛,老师说不是他的,没有就是没有,她全都晓得。
只是,为什么……没有一件事情顺利……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一切都没有改变,也无法恢复原状。
“……我什么时候给你我人很好的印象了?”白恩露反问着她,声音听来平静而冷淡。他道:“我没有教过你,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事让你这么认为,我也从来不曾说过我是个什么忙都会帮的好老师,你弄错了。”
老师并不记得那年和她在大树下的邂逅,她看到的那个也的确不能代表什么。梁知夏低下头,被反驳之后,反而冷静下来了。
她不再言语,手里拿着风筝,转过身,慢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白恩露唤住她:
“同学。”
梁知夏停下,却背对着他。
他就这样对着她的背影道:
“你的制服衬衫看起来是和会掉色的衣服一起洗,所以染到颜色了。用漂白水泡一晚,说不定能恢复。”
闻言,梁知夏稍微睁大了眼眸,怔了一下,回过头,就看到白恩露已经抬着脚踏车走上楼梯了。
“恢复……”她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一阵发酸。
如果、如果自己能把制服恢复成白色,只是这样也好,那是否算是改变一件事情了呢?
回到家以后,她将白恩露帮她修好的风筝拿到房间,放回箱子里,在要关上盖子时,视线还多留了一会儿。
在洗衣机旁找到她从未用过的漂白水,在阅读使用说明后,拿着衬衫在脸盆前发呆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把漂白水倒入盆中。
第一次自己洗衣服,她把所有衣服都倒进洗衣机里,浅色的衣服全染到颜色了;第一次自己煮饭,她烫到手,菜也烧焦不好吃。现在她已经会做家事了,她用改变自己来让一切事情可以获得改变,却没有成功。
她害怕失败。如果现在再失败的话,她就会觉得真的无论什么事都没有希望了。
即使微弱,希望就是希望。将衬衫放回去,她回到房间内,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塑胶盒,里面装的,是她仅剩的最后一根羽毛。
那天晚上,她在路上捡到四根羽毛,其中两根在当时响起声音后就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因为怕自己不小心,所以她分开装进盒子里,谨慎保存着。
第三根在老师面前用掉了,这最后一根羽毛,是她还不愿放弃留下的那一点点可能。
亲眼看到灵异的事情,她不怕;再脱离现实、无法解释的事情,她都会去相信。因为,她想要的就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星期一,她还是穿着那件染色的制服到校上课。
一进教室,没有人跟她打招呼,好像她不是这个班级的人。拉开椅子坐下,她顿住了。
她的抽屉里被塞满了垃圾。
有人偷偷窃笑着,但她只是垂下眼眸,安静地将垃圾清到塑胶袋里。班上同学对她的排挤从上个星期就开始变严重了,以前只有几个男生,现在那些男生联合更多人一起找上她。
“丑女!钟楼怪人!”
不知道班级里的谁突然喊了一声,有些人瞄着她,甚至笑出声音。其他不赞同的人,因为平常跟她不熟,所以最多只是别过头去。
她,不在意。
老师发给值日生去印的讲义,只有她一个人的漏印了;上体育课回到教室,有人把抹布丢在她放书的提袋里;中午时间,她一个人吃着便当里昨晚又没人回家吃的饭菜,同学则在她座位附近拍板擦;然后,打扫的时候,她又被恶作剧了。
之前,导师还曾关心问过她的状况,现在也没再问过了。
她,不介意这种事。
真的。
打扫完,回到教室,她看见她的东西从书包里被倒出来,散乱躺在桌面上。梁知夏安静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空书包,将书一本一本放回去。
其它东西被弄乱她无所谓,她只在乎她装着羽毛的小盒子。她伸手到口袋中,摸着那只重要到随身携带的塑胶盒。
没关系,她这样对自己说;拿起桌上最后一本课本时,却看到有人用红笔在封面写了一行字。
是你害死你妈妈的。
她瞪大双眸。一瞬间,反胃的感觉让她捣住嘴,用力倒吸一口凉气,书包从她手中滑落,她很快转过身,手里紧握着她的羽毛盒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教室。
妈妈死了,因为车祸。
因为她。
她狂奔到第三教学大楼,脚步踉跄地爬上阶梯,楼梯的尽头是通往屋顶的门,新换上的锁又被弄坏,她探手一转门把,直接踏进那扇门。
天空万里无云,屋顶上宽阔的空间在梁知夏面前展现,却没有映入她眼帘,她只是大口喘着气,走向栏杆。
伸出手抓住这房顶上唯一的安全措施,她站着,动也不动。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躺在大马路上。
明明四周人和车子那么多,她却觉得出奇地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只剩下一只眼睛可以看,所以艰困地移动那单眸,然后,在狭窄的视野之中,她望见身旁和她一起躺在血泊中的妈妈。
她的泪水在一瞬间泉涌出来,想要抬起手,想要拉住妈妈的手指,但却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她没有办法动,没有办法呼吸,在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变得缓慢时,她终于合上眼,失去了意识。
那一天,天空很蓝。
她的世界,却从此变成黑色的。
——梁知夏抓着顶楼栏杆,将装着羽毛的盒子抵放在胸前,垂首慢慢蹲下,然后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在手肘里。
*
“又有老师管教不当的事件上新闻了耶。”
“上次几个学生上课玩手机,我只是口头上稍微训斥一下,也被说要拍下来寄给媒体呢。”
“唉,现在学生真是太难教了……”
休息时间,几名老师围着角落的电视,看着午间新闻感叹。
到外面用餐的白恩露回到办公室,望见梁知夏的导师也站在电视机前面,遂走过去。
对方正好收回盯在萤幕上的视线,发现他后,先开口道:
“白老师,那个……我还没吃饭,有事情晚点再说好吗?”
白恩露一顿,点点头,便走回自己座位。
翻开还没批改完的测验卷,他用红笔将错误一一圈起。
最近他都会刻意绕到侧门那里,刚刚出去外面吃饭时也是;他没从正门回来,而是走远从侧门进入。一直有点介意自己看到的东西,更在意那个时候响起的铃铛声,到现在他都还找不到好的解释。
比起恐惧,其实他感到惊讶的成分比较大。
不过,他却再也没看过黑影了。他并不会不相信或完全否认这种事,相反的,他认为这世界上的确会有科学无法解答又超脱现实的事情。
因为,他亲身经历过了。
没遇过,所以会不相信;那么,遇过了,当然就要相信了。
改完最后一张卷纸,白恩露将笔盖套上。
下午有两节课要上,没课时他就待在办公室,却没再遇见梁知夏的导师。一直等到放学的时候,女导师才匆匆进入办公室,又匆匆拿着东西离开。
白恩露只想着对方今天大概真的没什么空和他交谈,遂推开椅子,也打算要回家了。他和平常一样要去牵车,途经总务处,隐约听见里面的职员飘来几句对话:
“三教顶楼的锁又坏了?奇怪,明明才修好的啊……”
白恩露因此下意识地望了眼不远处的第三教学大楼。二、三年级都要上课后辅导到五点,从建筑物走出来的学生三三两两,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在逐渐散开的人群最后面,有个相当高瘦的女学生站着不动,直直地朝他的方向看。因为那视线太强烈,白恩露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
他一怔,只见对方缓慢地抬起手,指着教学大楼屋顶。
那个学生……不,那不是学生。
“喂、你——”
他很快察觉了什么,虽然有些迟疑,却还是迈步越过其他人朝那个女学生走去。
只不过一眨眼,对方就不知去向。他站在原地,观望着四周,就是没再看到那抹瘦长人影,于是他昂首望着对方刚才指着的顶楼,没有犹豫太久,便走入面前六层楼高的建筑物。
穿过走廊,他踏着阶梯,开始往上爬。
第三教学大楼,简称三教,左右两边都有楼梯。这里只有二年级的学生,班级教室都在三楼以下,再上去都是专用教室,会到三楼以上的学生有限,没人使用的空间不少。
走廊上没有人,白恩露扶着把手,在三楼的楼梯间停步。原本是追着刚才那个高瘦的女学生才上来,他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梁知夏还继续在往上爬的背影。
在顶楼遇见她的那天,他以为她也是来参加什么圣诞同乐会的,现在想起来,三年级的她,独自一个人,怎么会跟二年级玩在一起?更别提她那一点都不开朗的个性和处事方式。
所以,为什么她会晚上一个人在顶楼?
他抬头往上看,举起长腿,一阶一阶地爬上去。
站在顶楼门前,他看到重贴过的学校公告,还新得发亮的喇叭锁,却又被什么东西打坏了,因此失去锁的功能。
白恩露伸手推开面前的门。
傍晚的天空是一片浓艳的橘色。屋顶上空无一人,但是,他仿佛可以看见梁知夏就背对着他站在栏杆处,发丝随着夜风轻轻地飘荡着。
为什么她那天晚上会在这里?
总是低着头的她,绝对不会是想要观赏璀璨的星空。
那么她上来屋顶,究竟是想要做什么?记忆里那天黑沉冷凉的夜晚复现,梁知夏孤独的身影宛如就在眼前,白恩露在心里想着她会站在此处的理由,厚重的云朵从头顶上经过,让他凝视着前方的眼神不禁蒙上一层阴影。
糟糕。
他并不想知道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