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多么热闹、完美的喜筵,也终有结束的一刻,正好应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
可是她的心,仍徘徊在秋蕙和永清前来敬酒时,被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浓情蜜意所感动的温暖情绪中,还无法接受曲终人散的冷清。况且……她从半垂下的睫毛间,偷觑身旁俊美的男子,她也尚未从他温柔体贴的殷勤中醒过来。
凌远鹏在喜筵上的表现,像是她携来参加的男伴,从第一道冷盘端上来,只要她眼光扫向哪道佳肴,他便在她的碗里夹上该样美食。他温暖的眼神始终追随着她,让她有种备受眷宠的虚荣感。他不但拒绝了同桌桌友递来的香烟,还婉转劝告对方不要制造二手烟。他也不喝酒,无论谁来敬酒,他都是以果汁回敬对方,态度不卑不亢,眼神充满令人撼不动的决心。
他表现出来的坚定和泱泱大度,充分显示出他是那种事业有成、有为有守的坚强男子汉。
紫珊不得不承认,她被他吸引了。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遭对一个男人有这么多好感。或许是他的表现太好了,几乎完全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男人的典型。但这又如何?他的体贴极有可能是出于责任感,因为她是秋蕙的朋友,所以他觉得有义务照顾她。也或许他对她是有好感的,但像他条件这么好的男人,极可能早就名草有主,根本轮不到她这种心灵饱受创伤的女人来争取。
紫珊越想心情越发地低落。
“怎么了?”耳边传来低沉有力的温柔嗓音,将紫珊心中的沉闷化了开来。她看进那双盈满怜惜的温暖眼眸,心弦颤动不已,竟无法转开眼光。
当两人的目光终于再次交会在一起,远鹏有种忽忽若狂的激动,禁锢在内心深处的温柔情愫,随着那抹激动漫过理智的警戒线。蓦然间,他领悟了紫珊泛着水气的美眸里汹涌的情潮是什么了,那正是与他眼里相同的痛苦和渴盼。这番领悟激起了一股强劲旋的力量,结合了体内绝望的寂寞,形成了密实的漩涡,渴求着亲密情感的抚慰,以及呐喊着生理的解放。
远鹏被体内的这股强大的需要吓着,他迅速转开眼光,紧握着拳头,调整急促的呼吸。
他是怎么了?竟对紫珊产生邪恶的欲望。十年来,他不断以理智严苛地监督自己,早把自身的生理需要,转化为对课业、事业的热情。他用大量的运动和工作消耗掉所有的体能,忙得根本没时间想到那些。可是现在,他竟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有了邪恶的想法。
不可以,不可以!
他的拳握得越来越紧,沉浸在自责和自卑的思绪中。
“凌先生……”紫珊缓慢地眨了眨眼,迟疑地开口唤他。瞪着远鹏略显僵硬的俊美侧脸,芳心深处竟有种作梦般的感觉。
刚才都是她的幻想吧?
远鹏眼里的光芒不可能是她想的那样。可是,她该对那双先是闪动着内敛温柔的深情,后来又变得灼热、炽烈得仿佛想将她吞噬的眼光,做何解释?
紫珊并没有太多跟男人相处的经验,也不曾刻意或不经意地和某个认识不久的男子做眼神上的接触,跟远鹏的两次视线相接,都带给她心灵莫大的震撼。好像某根藏得极隐密、安全的心弦,被他不经意的触动了,叮叮咚咚的声响,不断在她心里回响,缭绕不绝。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对远鹏的眼光感到害怕,或许,她是有些畏缩,但并不感到排斥。他那散发着细致柔情的眼眸,仿佛在向她保证,他不会伤害她,相反的,他会珍爱她、保护她。而她奇异地竟然愿意相信这样的保证。
所以,她才会对远鹏的突然转开眼光,感到些许怅然。
此时,远鹏已将自己失控的情绪,和身体不该有的反应控制住了,他脸上挂着一抹隐含抱歉的礼貌微笑,“丁小姐想走了吗?”
他略显疏远的客套,令紫珊有些受到伤害。她按捺住心里的失望,回了他一个同样客气的笑容。
“曲终人散,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紫珊自嘲道。以纸巾仔细按拭嘴唇,拿起皮包缓缓站起身。
远鹏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边,紫珊看着排队要跟新人话别的客人,心里有种淡淡的凄凉。并不是她不为秋蕙和永清的结合感到高兴,只是相对于她的孑然一身、芳心无处着落,使她忍不住嫉妒起两人的幸福来。
她苦笑着自己的器量狭小,眼光一转,竟又来到远鹏身上。
陪在她身边的远鹏,高大健美的身形很容易引人注目。紫珊怔怔地瞧着他含笑向那群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同学打招呼的俊逸脸孔,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在外人眼中,就像是依偎在爱人身旁的幸福女子般柔情款款。
大熊咧开阔嘴,朝远鹏暧昧地指了指紫珊,远鹏不解地转头,刚好捕捉到她眼里的一时情迷,心头像被撞击了一下似的,久久无法平息。
后头的人向他俩推挤过来,才震醒他们再度胶着在一起的眼光。两人都不好意思的别开脸,随着人潮向前走去。
“再一次恭喜你们。”紫珊从秋蕙手中捧着的糖果盒里挑了一颗梅心软糖,脸上堆满诚挚的祝福。
“谢谢你,紫珊。”秋蕙拉着紫珊的手笑得好甜。“对了,你要怎么回去?”她的眼光看向在不远处帮忙送客的秋明,知道大哥等会儿要载父母回家,不太方便送紫珊。
“我坐计程车回去就行了。”紫珊回答。
“那怎么行?”永清立刻反对,“对了,远鹏,你不是有开车来吗?”他充满希冀的眼光看向好友。
远鹏莞尔一笑,就算永清没开口,只要紫珊不反对的话,他是很乐意送她回去的。
“只要丁小姐愿意赏脸,我自然是义不容辞。”他幽默地说。
“嘿,说什么义不容辞?内湖不过是在天母隔壁,你送紫珊回去绝对顺路。”永清以诙谐的语气道,眼光转向紫珊,“紫珊,你信得过我吧?本人以婚姻作担保,远鹏绝对是个守礼的君子,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永清,我并没有……”紫珊涨红脸,讷讷地反驳。
“那么你是相信我跟远鹏罗?”永清笑嘻嘻地打断她的话,“远鹏,既然紫珊愿意赏脸给你,你自然要义不容辞护送紫珊回家。记住,可别开快车吓坏紫珊喔!”
“我什么时候开快车了?”远鹏瞪了他一眼。
永清回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再度催促道:“快带着紫珊离开吧,等会儿让大熊缠上你们,两位可就无法脱身了。”
永清的这句话,立刻让远鹏迈开脚步,他不由分说地挽住紫珊的手,拉着她离开宴客厅,走向电梯方向。
紫珊手足无措地跟着他,被他健壮的手臂圈着进入拥挤的电梯内,直下停车场。
两人来到一辆亮得炫眼的橘红色跑车旁,远鹏这才不舍地放开紫珊,掏出钥匙打开车门,紫珊才从他温暖的体热里回过神来。
“这是你的车?”她实在无法将眼前的跑车和外表严肃的远鹏联想在一块。
“是我表哥的。我两星期前才回国,暂时借用他的车。”远鹏帮她打开车门,笑着解释。
紫珊迟疑了一下,在他温暖的眼光注视下,沉淀了心头所有的不确定,坐进车子里。
看得出来,远鹏的驾驶技术十分流畅熟练。握着方向盘的黝黑大手充满力与美,而他盯着路面的冷静眼光,更像鹰般犀利。
坐在他身边的紫珊,耳边流着醉人的古典音乐,鼻端闻着清爽好闻的气味,而眼睛看到的又是远鹏俊美迷人的侧脸,不由得令她有些神智飘然,一股无比轻松的慵懒感席卷全身。
她靠向舒适的椅背,微笑地看着不断倒退的夜景。车里的静谧气氛迷醉了她的心,也放松了她的防备,她比任何时候都要自在的面对异性。
尽管这辆车不属于远鹏,但他似乎运用了某种魔力,让这辆不属于他的车,也沾染了他独特的魅力。原本时髦、炫眼的跑车,在他的驾驶之下,却像一艘航行于平静水道的轮船般,给人安适、稳定的感觉。
紫珊想起他提到两星期前才回国的事,而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还是为了他爷爷生病的事才返国的。
“你爷爷没事吧?”她提出了先前远鹏没回答的话题。
“已经从加护病房移到普通病房了。”远鹏感激地对她一笑。“来参加永清和秋蕙的喜筵之前,我才到医院看过他老人家呢,医生说暂时不要紧了。奶奶这几日为了爷爷的病,也担忧得几乎要病了,所以我便让奶奶也住进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同时也可以陪陪爷爷。”
“令尊、令堂也为老人家的病担心吧?”
紫珊随口说出的话,令远鹏神色黯淡下来。正当她自责多嘴时,远鹏唇角逸出一抹苦笑道:“先父、先母在我十岁时就因飞机失事过世,我是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这次回国,我发现自己是这么不孝,爷爷、奶奶年纪这么大了,我却为逃避自己的痛苦,一离开就是八年,完全没考虑到老人家的心情。当我进入加护病房,爷爷握着我的手默默流泪时,我顿时觉得好羞愧。我祈求老天爷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好好孝顺两位老人家,让他们不再为我伤心难过,好好安享晚年。”
“老天爷一定会成全你的孝心。”远鹏脸上的自责羞愧和眼中的泪光,扯得紫珊的心微微作疼,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温软的小手覆在他放在手排档上的大手上。
远鹏的手抖了一下,看向她的眼光惊人的温热。紫珊随即收回手,一张脸涨得通红。
“谢谢你。”远鹏很快恢复自制,将注意力再度投注于路面上。“你是个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我没你说得那么好。”紫珊咬住下唇道。
“不,你很好。”
“我……”紫珊张了张嘴,觉得在这里争辩她好不好未免无聊了些,连忙转移话题,“你跟永清一样,都是研究化学方面的吗?”
“是。由于自家的事业便是跟生化有关,所以大学时我才会念化学,到美国后,我也是朝这方面发展。你呢?”
“我在英国受高等教育,英国文学系硕士。”紫珊柔声回答。
“哪个学校?”
“剑桥。”
“不简单。”远鹏赞赏的眼光看向她嫣红迷人的俏颊,“那你对英国文学一定有相当的了解。”
“不敢当,只是有点涉猎而已。我从小就对语文很有兴趣,而在欧洲受教育还有个好处,就是有个好环境能学习当地的语言。”
“这么说,你除了英语外,还会其他国家的语言?”
“也只是法、德两国的语言比较行而已,其他的并不娴熟。”
“这已经比我好多了,我除了英语外,只会日语而已,而且还是因为工作的需要才学习的。回台湾之前,我正在进修德文,有机会找你恶补。”
“可以啊。”紫珊一口答应,或许是答应得太急切了,惹来远鹏一记灼热的凝视。
紫珊臊红脸,低下头不敢看他。
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远鹏转移话题问:“你回来台湾后,从事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出版公司担任编译的工作,偶尔还会接一些翻译稿件当兼职。”
“太好了,我们公司正欠缺德文翻译,到时候可要请你帮忙。”
紫珊诧异地抬起脸,注视他如刀削般的侧面轮廓。他的表情很正经,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难道他打算把他们的关系定位在主雇之间?
紫珊感到一阵失望,并对自己的心态既困惑又无奈。
她是怎么了?就算凌远鹏打算这么做也没错啊,他们本来就什么关系也没有,甚至连朋友都还谈不上。他赏识她的才能,提供她工作,这原本是无可厚非,为什么她的心会隐隐作疼?
由于理不清这份失落感从何而来,紫珊干脆摇头甩开,不去想了。
“你家快到了吧?”远鹏说。
紫珊这才发现快到所住的社区。她连忙示意远鹏开进巷道里,通过森严的门禁,开往通向她家的车道。
橘红色的跑车停在丁家的双层楼房外,远鹏很有绅士风度的下车替紫珊开门。
“谢谢你。”紫珊向他颔首。
“我看你进去。”远鹏陪她走到大门前,从雕花墙内攀出的玫瑰树影投射在他高大的身躯上,造成他半边身子都笼罩在阴影中。
血色自紫珊脸上迅速消失,眼光无法从他被黑暗所罩住的半边侧脸上移开,蛰伏在记忆深处的毒虫,正张牙舞爪地往上攀爬。
梦魇中鬼魅似的脸孔,似乎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不再是模模糊糊的,而有了具体的影像。
急促的心提到胸口,她伸手探向自己的颈子,尖锐的呼救声已冲到咽喉……
“紫珊,你怎么了?”远鹏走出阴影,皱着俊眉凝视她惨白如纸的娇颜、仍微微颤抖的失血嘴唇,以及那双饱受惊吓的湿润水眸。他的心登时跟着绞痛起来,仿佛能感受到啃噬她肝肠的恐惧和伤痛,他伸出手揽上她的肩,将她搂进怀中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温柔醇厚的声音,加上充满温暖的拥抱,在黑暗中带来令人安心的保证。紫珊咽下一声啜泣,将头靠在他传来稳定心跳声的胸膛,含在眼眶里的泪终于化为两道清泉流下,而所有的惊疑和不安,也在远鹏贴心的抚慰下缓缓沉淀。
靠在这副强壮、温暖的胸怀里,紫珊十年来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安全的,好像再没有任何事物能伤害她,只要远鹏一直陪伴她……
可是他怎么可能一直陪伴她呢?
椎心刺骨的伤痛再度刺穿了她。
别傻了,紫珊,像远鹏这般英俊、潇洒又事业有成的男子,怎么可能陪在一个心灵受创、神经质又自闭的女人身边?
更何况她刚才还把他当成噩梦中的鬼影,现在却又像是溺水的人见到浮木般紧抱着他,远鹏会怎么想?
紫珊顿时领悟到自己仍紧靠在远鹏怀里,而他有力的双臂正圈在她的腰后,一抹红霞飞上她苍白的脸颊,她不自在地在他怀里挣扎。
远鹏适时放开她,审视那张仍有泪痕的脸时,发现她已不像前一刻那般惊慌,那对灿若寒星的美眸里,已露出坚强、平静的神色。
“对不起。”紫珊粉颈低垂,羞愧地说。
“没关系。”远鹏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追问。
“我……我该回去了。”她从皮包里掏出钥匙,用仍微微发颤的手将钥匙插进锁洞里,“咔”地一声打开门。
“我……”她侧过身看向远鹏。
“进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他的表情还是那般温柔,清澈有情的点漆双瞳带着确切的保证凝望她。
紫珊觉得泪水又再度泛滥,不知为什么,她竟为他此刻的神情深深感动。
为了不让他看到眼中的泪水,她很快转回身,轻合上身后的大门,带着他的保证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屋子的阶梯。仿佛还可以感觉到他深情、了解的眼光,紫珊拭去眼角的残泪,带着一抹熠熠的神采开门走进屋内。
在玄关处换了拖鞋,看向客厅方向,父母正依偎在一起看电视。
“紫珊。”母亲微笑地转向她,“我好像听见有人送你回来。”
“嗯。”紫珊只是点点头,并没多做解释,“我先上楼换衣服。”
紫珊并不知道她脸上绽放的笑容是那么灿烂、娇甜,令丁母有热泪上涌的冲动。
十年了,女儿的脸上终于再出现那发自心灵深处的幸福笑容。是谁让这个奇迹出现?
但丁母并没有出声唤住女儿,她仿佛能感应到女儿心中的急切,她似乎急着要回房间。
对于这样的急切,紫珊自己也不明自。她迅速走回房间,打开灯,将皮包丢向床,脚步不停地走到窗前。
远鹏正抬着头凝视她的窗口。
一抹被人呵护、爱怜的甜美,贯穿她全身。紫珊不自觉地绽出笑容,举起手朝远鹏的方向挥动。
远鹏也笑着挥手回应,两人隔着泛着玫瑰幽香的静谧空气,互视了彼此一会儿后,远鹏才转过身走向车子。
直到那辆橘红色的跑车完全看不见后,紫珊才怅然的离开窗口。她走回床边,拿起皮包,一颗梅心软糖从里面掉出来,她拾起来打开包装纸,将糖果放进口中。
那甜美的滋味,就像刚才心里的感觉,她望着包装纸想。这是颗沾着秋蕙和永清的喜气的糖果,是因为这样才份外甜美吗?还是因为她仍想着远鹏,才觉得糖果特别好吃?
这个想法令她双颊再度绯红,她捂着燥热的脸颊,分不清心里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就像她不明白自己怎会知道远鹏真的会遵守承诺,站在原处,等着她窗内的灯亮起来,并等她走到窗口道别。
而这又意味着什么?
但在她心中的渴盼渐渐攀升时,记忆深处的阴影也张狂地扩大版图。紫珊挫败地呜咽出声,眼中的泪水不争气地狂涌而出。
丁紫珊,别傻了,凌远鹏不过是可怜你这个莫名其妙、像只受惊的小老鼠的女人!他只是善良地想安慰你、不放心你,根本就没有其他的意义。
就算真有其他意义好了,她可以克服心里对男人的恐惧,勇敢接受他吗?
她悲哀地摇着头,转身趴在枕上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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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鹏一直想着紫珊。
在自家大门口突然惊惧交加,这可不是每个女人在回家时会有的表现。
更何况,丁家客厅的灯仍亮着,身边又有孔武有力的男伴保护,紫珊有什么好惧怕的?
直到此刻,他依然忘不了紫珊眼中像受惊小鹿般的惶恐与惧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像惊弓之鸟般崩溃?
第一眼看到紫珊时的印象,再度浮现在远鹏脑海。
她眼里盛满的凄惶情绪,以及刻意压抑的痛苦和创伤,在这一刻份外鲜明。
她一定受过什么伤害。
这个念头搅得远鹏五脏六腑都觉得难受,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愤怒在血管里沸腾了起来。
是哪个没心肝的,把她伤得那样严重?
那绝对是非常严重的肉体伤害,所以连带的心灵也饱受屈辱。
会是强暴吗?
远鹏机伶伶地打个寒颤,眼光迅速黯淡下来。
漆黑的夜景从车窗外掠过,而他的心里比黑暗还要黑暗,像是宇宙极远角落的黑洞,没有底的死沉。
紫珊盈满绝望、悲痛的眼光,令他回想起在记忆深处沉埋了十年的那位女孩眼睛。同样的绝望、愤怒、悲伤,以及深切的恐惧。
就好像被困在笼子里待宰的羔羊般,虽然已预料到自己的命运,却仍不甘心地猛力挣扎,做出最后的控诉。只是这样的控诉,仍挽回不了她可怜不幸的命运。
远鹏抿紧唇,脸色白得就像紫珊受惊的模样。十年来,他没有一刻不谴责自己的罪行,还有他的胆怯和逃避。
若不是喝醉酒,误把她当成雪雁,也不会犯下这么大的罪行。想到那张满是泪痕的木然小脸,还有她受惊过度、充满仇恨的眼眸时,他真恨不得杀了自己。
可是他太怯懦了,仍选择苟活于世间,为的只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她,求她原谅自己,让他有机会赎罪。
但他却没勇气实践这个愿望。
事情发生之后,他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受着良心的苛责,等待警察来抓他,但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永清来看过他。
后来,他便去当兵了。每夜他忍受着噩梦袭击,忍受梦里的眼睛谴责他,甚至向他索命。是的,他想过最坏的结局——那女孩为了这件事自杀,让他再也没有机会请求她的原谅。
就在这种良心不安、虚拟了各种不幸结局的惊惧中,他终于崩溃了。那是他休假回家的午后,永清从新竹的研究所宿舍赶来看他,他再也忍受不了良心上的煎熬,抱着永清痛哭,将这件卑劣的罪行一五一十地说给永清听。
他还记得永清当时目瞪口呆的表情,但除了同情外,他在永清眼中看不到一丝的鄙视和谴责,永清只是很冷静的问他打算怎么做。
他当时只是茫然地回瞪他,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心里的打算。
后来永清劝他最好什么事也别做,因为强暴是属于告诉乃论罪,就算他有心认罪,到警察局去自首,警方也未必会受理。而且事情隔了这么久,既然对方没有告他,现在再来提起这件事,既是自揭疮疤,也徒然造成对方的困扰。
因为永清的这番建议,他选择让此事沉埋心底深处,但它并没有因此而在记忆里消失,相反的,它在他记忆里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总是在他最没防备时又冒了出来。
自此之后,他严苛地督促自己,不喝酒、不抽烟,不做任何让自己迷失理智、有犯错机会的事,甚至自我放逐异乡,抛弃所有的亲情、友谊——只除了永清,也不给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像个苦行僧一般,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国度里,甘愿做一名过客。
而这一切的自我惩罚,终于因祖父病危而暂告一段落。
当他见到病房里头发斑自、满面皱纹、瘦骨嶙峋的老夫妇时,心里像被巨槌猛击般疼痛。他到底做了什么?这些年来,只一味沉浸在罪恶感和自怜中,而忘了他还有对他爱护备至的年老祖父母要奉养。
他太不孝了!
于是,他辞去了美国的工作,专心照顾祖父母。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的欢欣笑容,远鹏心里更觉得惭愧,并发誓以后绝不再让祖父母为他伤心。就让过往的一切都随着岁月流逝而消失吧。就像那原本是犯罪现场的小树林,如今已变成高楼大厦一样,那段不幸的插曲,也被岁月的尘土所埋没了。
忘了吧,他对自己说。
但有些事情不管经过多久,都难以忘怀,深入骨髓的歉疚会随着类似的事件,又再度冒出来。
于是他知道,余生都将带着歉意和罪恶感度过,他永远都会是个失去追寻幸福权利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