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少泱放心不下她,悄悄站在不远处的庭楼下,倚着墙、抱着臂,看青衣女子在大街上扯开嗓门大声叫卖,看人们见那发簪雕工可爱,围着摊子抢着购买。
尉迟姑娘脑袋里的生意经果然比他高明。他心中暗忖,佩服得五体投地。
簪子三两下便售罄,尉迟楠收卷包布结束了小摊,漾着一脸笑意朝他走过来。
"久等了,今天的收入不错,可以请你一顿酒菜,顺道答谢你这些天来的陪伴。"
"答谢?"他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包袱。
她瞟了他一眼后移开视线,语气是刻意营造的轻快,"我跟你也是萍水相逢,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交情,这样赖着你实在不像话,更何况你也有重要的事情必须亲自去处理,为着安顿我累得你在城里耽搁这么些天,我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若再继续抓着你不放,岂不是自找人厌吗?"
皇甫少泱一愣,一时间不知是要感谢她的为人着想,还是气她的见外。没错,他们势必要分道扬镳,但……也不急吧?
然而,她再一次令他惊讶。
"皇甫少泱,你真是个太温柔的人,尽管对我的过去有十二万分的疑虑,只因我很明显的不愿提及,你也就顺着我装作这事情不曾存在。"她的分析有条有理,态度更是一本正经。"但这状况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姑且不论你我是否有各自的目的,当我们再相处段时日后,我的秘密就会结成疙瘩,反倒毁了难得的友谊。"
他倾听着,一语不发,也无法从脸上读出思绪。
尉迟楠叹口气,望向他的目光坦率,表情写满遗憾。"我建议,就让我们趁着对彼此的印象都还完美无缺的时候分离吧,只要感情还在,日后要相累、要联系都不成问题。"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皇甫少泱心中感叹,没想到尉迟楠看似粗枝大叶,对事理的判断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不,他早知她的心思细腻,只是未曾料到她的果断更胜须眉,先他一步斩断了注定不久长的牵系。
皇甫少泱浅浅一笑。那么,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但你一人待着我不放心。"心知两人就要分离,他简单一句,聊表心意。
她笑笑,立场坚定,"这么多年来我虽一个人过活,不也都和一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又有什么好放不下心?快走吧,迟了东丰楼就连张小凳子都不给咱们了。"
他莞尔,顺势接了话题,"我要醋溜黄鱼、蟹黄馒头、七味素粥、四时果品,还要来盏荆南的玉津茶。"一口气挑了好些精致餐点,就当作是饯行。
她一愣,为他玩笑似的语气噗哧一笑,"行行行,统统依你,谁教我一时嘴快,不得不让你讨顿现成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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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称"通州第一"的东丰楼果然名副其实,端上桌的样样都是色香味美,只可惜吃东西的人心思不放在这里,恁是龙肝凤胆,嚼在嘴里也与糟糠豆渣无异。
啧,不该有的离愁别绪,自从认识了她,他就越来越不像自己。
皇甫少泱心底自嘲,不愿再将思绪卡在令他心情沉郁的别离上,随口发问:"尉迟姑娘离开通州后打算在那边落脚?"
"我还没决定,但会先到扬州走一遭。"
"扬州?"他停住筷子,掩不住惊讶的语气,"扬州离这可远着呢。"
"是很远,可我听人说那里有不少高明的雕师,老早就想走趟扬州去跟他们切磋切磋。"说到感兴趣的话题,尉迟楠整张脸似乎都亮了起来。"还育画师,若能跟他们讨教一下布局的诀窍、技巧,对我的雕刻会有相当大的好处……"
这时,一阵重重的脚步睬得楼梯咚咚作响,引得众人回头相看;楼板上,先是冒出张白净脸孔,然后是一袭蓝色儒服,最后是紧捏在手上的纸卷。
"沛然兄,我们在这里。"附近雅座上的一名青年扬声招呼着正伸长颈子四下寻着友人的他。"这回你可迟得太过分,待会非好好罚你三杯不可。"
"顼明兄要罚小弟,小弟怎敢不乖乖领受?"蓝衣青年坐了下来。"不过呢,小弟这回迟到的理由可充分了,待会各位兄长听了自然明白。"
"是吗?那就快快说来听听,让我们考虑是否要从宽量刑。"那一名男子热心的帮他添了杯茶水。"若不是什么精采事,我看这顿酒菜可都要算在你帐上了。"
"一定精采、一定精采。方才我路过怀德门时看见皇榜告示──"
"皇榜告示怎么样啊?"
蓝衣青年故弄玄虚的嘿嘿一笑,慢条斯理地喝口水润润喉后,摊开手中纸卷,"就是这个,各位大哥且先读了它吧。"
几颗脑袋忙凑过去一窥究竟。
半晌后──
"奇了,这世上怎可能有这种东西?"男子压低声音说道:"皇上该不会是晕头了吧?"
"我倒觉得是他老糊涂,不然怎会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另一名青年悄声批评,"皇上重用方士,谕令天下搜罗奇花异草要炼长生不老药就已经够荒唐了,现在居然……"
"嘘……小声一点。"蓝衣青年伏低头颅,整个人几乎要贴到桌上去了。"小弟就是觉得这告示实在太可笑了,所以才来迟……要趁人不备将这告示揭下可花了我不少功夫……"
真有趣,看他们讨论的这么热烈,不晓得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尉迟楠不自觉的住了嘴,竖起耳朵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盼能多打采到一点消息。
"不过,这'绯龙杯'也够神奇……"
尉迟楠的脸色瞬间一变,教对面而坐的皇甫少泱不由自主揽起眉。
"……随光流转,隐隐飞腾,诸色斑斓,栩栩如生……乖乖,这告示到底是谁拟的稿,将这绯龙杯描述得玄之又玄。"
"这杯子倘若真的如此神奇,我倒也想亲眼见识一下。"
"若只是'见识一下'倒也太过可惜。告示上写得很清楚,能献上绯龙杯的人,除了赐金千两外,还可进京面圣……"
尉迟楠猛然站起,抛了些银钱在桌上,匆匆逃离东丰楼。
皇甫少泱紧跟着她,暗自纳闷着绯龙杯究竟是何事物,竟让她这般心慌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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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城内人来人往,为各自的生活奔忙,一前一后的两人穿梭在群众中,彷佛海中游鱼,掀不起一丝涟漪。
尉迟楠一路狂奔,直至城隍庙前古树下,终于筋疲力竭的停下脚步。
终究还是逃不开吗?
她喘不过气的频频呛咳着,虚软的躯体缓缓跪倒,涣散的眼神跌落在斑斑树影中,无数属于过去的脸孔,眼神、嘻笑、身影穿透心墙,在周遭徘徊游荡。
走……快走……阿楠,永远别回头啊……
"我做不到……我……我好想回家……我要回家……"她痛苦的闭上眼,用尽力气吐出深埋胸中的渴望,连指甲深扎入掌心都没发觉。
在她身后,皇甫少泱伸出双手想将她揽进怀里,却是一阵犹豫。双手搁在半空中进退不得,最后随叹息无力的垂下。
许久许久后,尉迟楠终于稳住情绪,起身迎视那一脸担忧的白衣男于,深吸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宣告。
"皇甫少泱,我知道你上京城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打理,但是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不可以让我跟着你一块进京;如果你不方便,那我自个儿上路也是没关系。"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因为绯龙杯吗?
他想问,但对这青衣女子的关怀心让他收起不该在这时表露的好奇。
更何况,有些事情,视而不见比追根究柢聪明。
于是他什么也没考虑,立刻颔首同意,"嗯,我们结伴而行,也好一路上彼此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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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城,距京城尚有一千三百里。
仍然是投宿旅店,依旧是幽微烛光,同样的一人雕刻一人观,不同的是心情。
皇甫少泱视而不见的望着烛焰,眉头紧紧拧着。
打上路那天起,他就纳闷着自己为什么会作出与她结伴同行这样违背常理的决定。他是去找骠骑大将军麻烦的,带个毫无武艺的弱女子在身边,除了,增添累赘外不会有任何助益。
应该是同情吧。忆起当时她彷佛被什么给完全击溃的苍白面宇,他归结出个合适的理由,却被另一个自己毫不客气的戳破──
什么同情,根本就是美色当前,于是连自己姓啥名谁都忘了。
他脸一热,反射般抬起视线,见对面而坐的女子仍专注雕刻,未察觉他的异状,心情一松,再度沉浸思绪里。
绯龙杯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东西会让她一反原订计画,决意进京?为什么那时她的表情会那么复杂,写满了矛盾与渴望?此外,她又是什么出身,怎能如此轻易指出这断玉的来历?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随着思绪溜进腰问暗袋触摸断玉,应天门仍未昭雪的冤仇霎时排山倒海涌来,压得他肩背一紧,顿时喘不过气。
"糟糕!"尉迟楠瞪着雕坏了的木如意,一阵气恼。她换了块木料,凝起精神再刻,没三两下又毁了个好材料。
"可恶!"她停住一直使不顺手的雕刀,用力甩了甩。
离木头从来不曾这么棘手过,从小到大,也不曾这般一连数天什么小玩意都完成不了。再这样毫无生产力下去,她很快就要沦落到街头去行乞。
尉迟楠咬着唇,紧蹙着眉,换了块竹片继续刻。雕刻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无论是怎么的诸事不顺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试下去。
再怎么说,眼下距离京城还有一千多里,她需要的盘缠可多着──啧,她是曾经顺着阿爹的要求,发誓永不回头,但……不管了,即便待会老天爷就一道雷劈死她,她也要回去。
突然感觉到有目光扫过自己,尉迟楠从睫毛下追着那视线,没追到,却将皇甫少泱的满脸愁绪收进眼底。
她一蹙眉,不喜欢这样的他,不喜欢看见孤寂再度攀上他眉宇。
他不喜欢她跟着吗?还是他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她推敲着个中原因,想问,却有太多顾忌让她无法任意而行。
要想交心,就得拿出对等的诚意,但有些事情她渴望忘记,这辈子再也休提。
抿着嘴,她懊恼的埋头苦削竹片,直到回过神才发觉手中只剩虚空,而竹片早化作一堆碎屑,丝丝缕缕散落成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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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杨城郊,榆树林,距京城尚有七百里。
深夜里,一名中年汉子弓着身形,手上提着灯笼,沿着崎岖的小径快步走过来,边走边探头探脑。
"不知皇甫兄弟到了没有?"冷飕飕的风扑进胸口,汉子不右得一阵瑟缩,将发颤的双手藏进鼠皮短袄里。
"你终于来了,莫大哥。"
"吓!"汉子惊退一步,旋身瞪视着从树影中缓缓走出的一抹幽魂也似的形体,摇头叹道:"皇甫兄弟,你这隐声藏息的功夫还是跟以前一样高明。"
皇甫少泱弯起嘴角淡淡一笑,"多年未见,大哥依旧健朗,真是可喜可贺。"
"好说,好说。"哈哈一笑,汉子从怀中掏出一小方绢帛,"这是你要我打听的骠骑大将军府邸与守卫配置图。"
"大哥果然好本事,才这么几天的工夫就将东西弄到手了。"皇甫少泱接过绢帛仔细收好。"小弟原本以为还要等上一个月才会有消息。"
"嘿嘿,你莫大哥虽已退隐江湖,但门路还在,有什么消息拿不到手?"汉子停顿一会,忍不住劝道:"不是大哥罗唆,但你实在应该把过去放下才是。咱俩之间的仇怨不也是一笔理也理不清的糊涂帐吗?既然我都可以将师门恩怨放下,跟你前嫌尽释当知心朋友,你又为何不能搁下应天门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专心当个山林隐逸?"
皇甫少泱听着对方说笑般的提起陈年往事,连带忆起那好不容易才化解的仇隙,顿时感慨万千。
汉子等了又等,没得到想要的反应,又是苦口婆心继续劝说:"皇甫兄弟,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应天门主把你当奴才指使了十几年,再怎样天大地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既然应天门已经灭亡,你不正好乘机脱身,又何苦将追查原因这棘手的差事扛在身上?"
还清?还清恩情又如何?
皇甫少泱听着对方恳切的规劝,自嘲似的反问。
像他这样一个杀孽缠身的人,哪来资格去归隐山林,将过往一一抛在脑后?除了将应天门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偿还门主的养育之恩外,他还有什么理由存活在这个世间?
的确,他没错杀过任何人,但那些因他而改变了命运的人呢?比如说……封应豪。
皇甫少泱嘴一抿,摒除那令他既悔又恨的回忆,淡淡回答道:"这事我自有分寸,大哥就别操心了。"
看他满脸的倔强,汉子心知多说无益,只能再叹口气,将心思兜回正题。"另一件你托我打听的事情,因为已经隔了好多年,能查到的消息并不多,"他皱皱眉,看来是对这结果相当不满意。
"哦,说来听听吧。"
汉子顿了顿,稍将印象做个整理,然后娓娓道来:"尉迟一族籍属匠户,而且还是专为皇亲贵戚服务的那种。据说他们由于手艺非凡,日子过得挺风光的。可惜几年前不知怎么的得罪了皇帝老儿,被判了满门抄斩,之后就再也没人听说过尉迟一门的消息,推想应该是绝后了吧。"
皇甫少泱闻言一愣。
"你那老爱学人家玩字画、古玩的莫大嫂一听我提到尉迟家,马上就眼睛放光,罗哩罗唆了一堆尉迟家造出来的东西,什么飞天立像罗、九龙登天石雕罗、显通寺的九层宝塔罗,闹得我不胜其烦,恨不得飞天遁地找个地方躲起来……"
皇甫少泱回复镇定,闻言咧嘴轻声一笑,"这么多年来,大哥十嫂依旧鹣鲽情深,令小弟好生羡慕。"
"是啊,她唠叨归唠叨,但还真是个好妻子。"汉子呵呵笑道,"好了,别光羡慕我,快快讨个媳妇安定下来,生几只小小兔崽子吧。"
皇甫少泱莞尔一笑,"我还在想大哥什么时候才会说到这句话呢,想来大嫂果然贤慧,将大哥的心拴得牢牢的,连带要鼓吹小弟一同踏进去。"
"好家伙,调侃起我来了,你也不想想,成家立业乃人生必经之事,有谁逃得了。"汉子挥挥拳头,作势要敲他个响头,但没出手。"皇甫老弟,俗话说'瓦罐难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听我的劝,江湖不是什么饴养天年的好地方,你还是早早急流勇退才是……"
又再拉杂了几句话,汉子见弦月已沉到山的另一头,自觉是打道回府的时候,于是一抱拳,"有空来玩啊,你大嫂叨念你叨念得紧,小孩也嚷嚷着想见你。"
皇甫少泱回礼,"另日定到府上拜访,住到大哥嫌小弟累赘为止。"
"那就这样说定了。"汉子点点头,最后一次叮咛,"千万要小心,骠骑大将军不是好应付的对象,大哥可不想帮你收尸啊。"
"小弟明白。"他郑重承诺。
星夜寂寥,人已远去,榆树林再度恢复沉静。
皇甫少泱仰望夜空,整理脑中思绪。
良久,他喃喃自语,"所以,这就是你不愿提起的过去?所以,我可以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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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县境,距京城还有两百里。
"尉迟姑娘。"
"什么事?"神不守舍的尉迟楠一阵惊跳,猛转过头看向他。
"没什么,只是看你似乎有些紧张……"
"紧张?像我这么粗枝大叶的人,怎可能知道什么叫'紧张'?"她硬是在脸上挤出笑容,抓起袖子当扇子猛扬,"只是天气太热,身体不大舒服而已。"
皇甫少泱瞟了眼一片新绿的山光水色,狐疑的回视她。
天气太热?在这种四月天?要找藉口也要挑个有说服力的来说啊。
但他不打算点破,于是顺着她的话语,指向不远处的路树提议道:"既然姑娘身体不适,那我们就到那边树下乘凉,休息一会再走吧。"
"不用、不用,今天天气不错,正适合赶路。"尉迟楠慌张的回绝了他,怕他反对似的率先往前走。
这下又是天气不错了?
皇甫少泱挑起眉,猜想她到底在担心、紧张着什么。
除了灭门一事外,她还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她到京城又是为了什么目的?会对他的任务造成什么影响呢?他是否该早早跟她分手,个人走个人的路?
问题如雪崩般轰然垮下,没一个有解答。
望着走在前头的青衣女子片刻后,皇甫少泱傲然一笑,昂首扫开所有疑虑不再犹豫,加快脚步赶上她的身影。
也罢,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倒要看看虎穴里究竟埋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然后,京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