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虽是见到棺材,守门的人还是把向天笑叫祝向天笑手脸抹黑,贴粘着灰白的发须。“军爷有什么事吗?”他拉开破锣般的嗓子。
他一停下,军官就闻到他身上的怪味,军官退了几步吩咐道:“老头,棺材给我打开。”
“什么?”向天笑靠近他。
旁边一名脸色沉笃的指挥官,抽出了剑。“每一个出城的人,不管是死是活,依例都要检查。”
向天笑佯装被那把剑吓了一跳,跪了下来。“我没做坏事,我没做坏事。”他“害怕”他说。
“老头。”指挥官见他这样,收了剑。“我只是要检查你的棺材,你听话照办就是了。”
“是、是。”向天笑扶着车子,“吃力”地起身。
棺材毕竟是忌讳的东西,一般军官不愿沾惹,故让向天笑自己推开。
向大笑有些“为难”,但还是“听话”地推开,几名军官凑前,闻到一股异味,眉都皱紧。
向天笑碎碎说道:“我媳妇,得怪病死的,皮肤都烂了,不好看。”
他说得恶心,军官又闻到那味道,更感作呕。“关上,关上。”军官随意瞥了两眼交差。
一名军官道:“糟老头,这种尸体,有多远就应该埋多远才是。”
“唉!”向天笑一叹,棺材板也不拢上。“我这一个老头,能推多远?说了丢脸,我儿子怕传染,没来送她,就我一个推她到郊外。要不,军爷你们谁行行好,帮我推一把吧。”
“疯老头,说这什么话?”军官直挥了手,“去!去!去!快快离开这里。”
“是、是。”向天笑这才把棺材盖好。
这就是他,遇到检查的岗哨时,他不但能从容不迫、应付自如,还有胆子虚张声势,使人更不容易疑心于他。
盖好棺材后,向天笑摇摇晃晃地推动破车离去。
# # #
离开之后的向天笑,匿藏人深幽的林子中。
他推开棺材,里面那具“尸体”,自然是韩琉,她现在气息微弱,扮死人倒是合适。
向天笑翻了她的袖口,从那里拿出两块包着荷叶的腐肉。那些军官闻到的异味,就是这么来的。
向天笑皱了眉,把腐肉丢走,另外取出一块洁净的布,拭擦韩琉脸上所画上的妆,就是这些上了色的面粉糊,造成她皮肤溃烂的样子。
这样热的天,委屈了她了,向天笑想。
他正擦拭着,她却发出了虚软的声音。
向天笑搭上她的脉,她的脉强了些,他大展喜色。
韩琉悠悠睁开眼,“这是……”她眼前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黑影,困难地发出干涩的声音。
“这是棺材。”向天笑笑道,“恭喜你,刚刚死里逃生。”
认出向天笑的声音,韩琉眉心一紧,“棺材?!”这个地点太过特别,她无法确定自己听到的有没有错。她想起身,手脚却是无力。
他把她扶正,“很少有人有机会从这里爬起来的。”他说得很轻松,扶她的手却渗出了汗。
她的气力还没恢复,不过神志逐渐清醒,听他与她说笑,她竟也能答。”这算是先给我机会练习吗?”生死,她与他一样,也能拿来谈笑的。
只是她的体力犹虚,头一晕,枕在他的肩上。
“还好吧?”他帮她调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嗯。”她轻攒了眉心,“你身上怎么有种味道呢?”那和她知道的气息不大一样。
向天笑笑出声来。“这个埃”他从怀中拿出一块裹了层层荷叶的腌肉。就是这腌肉让他像是体态臃肿,生了体味的糟老头。
“很好吃的。”一瞬间,他突然露出孩子似的笑容。
这样笑起来的他也很好看,韩琉漾开笑看他。
向天笑蹲在棺材旁边翻动着:“这几日该用的东西,我都备好了。”
一般棺材除了放人死人之外,都会用纸钱把棺材叠实。他丢开一层薄薄的纸钱,掏翻出换洗的衣物和干粮。
韩琉看他一样样拿出来,看得有些傻眼。不只是干粮,他竟然还放了一只可以煮粥的小锅子,以及……“陈年的‘玉露香’。”他笑,打开了酒壶,横溢出醉人的酒香。
韩琉逸出笑:“我从没想过棺材这样好用。”
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人棺村里,不只是他的机敏体贴,也是他的豁然潇洒,一种笑看生死的态度哪!
“你要是饿的话,我们就可以在这里野餐了。”向天笑坐得与她一般高,“只是你连着几日没有进食,只能喝点米粥充饥。”
“没想到我还活得过来。”她轻声他说,像是喃喃地自言自语。
他望进她漆黑的眸子里,中了毒的她,神采略黯,不过他一样看不穿她眼底的心绪。像她这样的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会想着什么吗?
他不知道,也不该干涉,他所要做的,应该只是感谢。“我要谢谢你舍命救了天皓。”
“没什么好谢的。”她淡然他说,“我爹是将军,我可以说是半个军人。保家卫国,忠君护主,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见她说得这样淡然,他的眉紧了:“听你的口气,好像随时都可以牺牲生命,是这样的吗?”
她偏头看他:“嗯。”不懂他话语里,为什么这样在意。
“怕死吗?”他问得很认真。
“不怕。”她不是说得慷慨就义,而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他沉沉凝着她:“对死不惧的人,分为好几种,有一种是因为对生无恋,所以对死不惧,这世上可有什么是你眷恋的?”
他一句话,堵住她的心窝,也问哑了她。
在生与死的交界中,她是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照说,人在临死前,都该有点遗憾,有些眷恋的,可是,对她而言,死亡似乎好像只是一场结束。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死亡是应该的,是逃避不了的。她从没躲过这场结束,也不知道该遗憾些什么,该眷恋些什么。
他的问题好难,她的头胀疼了起来。
“这世上可有什么是你眷恋的?”他追问,“你不是有个未婚夫吗?你在把解药给天皓的时候,可有想过他。你可有想过,你若是死了,他有多伤心,你不为他更珍惜自己的命吗?”
他咄咄地追问,让她难以招架,头疼得益发厉害,她微微动怒,有些慌乱失措:“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话,也叫他一哑。半晌后,他才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有很多人喜欢你,如果你对你的性命毫无眷顾,那他们会为你伤心难受,对于生死,你不需要这样云淡风情。”
他喜欢她,也选择了默默喜欢,他不会让她知道,当她这几日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有多担忧难受,他只想她在别人的喜欢下,好好活着。
他的话,蓦地暖人她的心头,她算不得是善感多情的人,可是这一刻,心却被他的话充得暖实。
她爹从来只教过她要将生死置之度外,从来不曾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他的话不同,那是一种对她性命的疼惜哪!
她轻轻地漾开两窝涟漪:“孙大哥和我都知道这人世无常,乱世之中,生死更是难测。我想,不能说是我不眷恋他吧。只是我们都得学着把生死看开,有时候,情就不敢放得这样深重吧。不过,我们也说好了,定了盟约之后,便是死生不弃。”他们之间的信诺,是彼此在乱世之中的依靠。
这是第一次,她把内心的话,跟旁人说。孙仲甫和她虽亲,但是他是个木纳的人,两个人并不这样谈心事的。
“原来是这样。”向天笑撑开一抹笑。他一直都想了解她的,只是讽刺的是,多知道她这层心思,并不让他踏实,反而有些失落。
他早就跟自己说过要断绝念头,可是看她提到孙仲甫的笑颜,他的心,还是会揪。实在没必要的……他一甩心中的郁闷,扬开笑:“只不过,与其死生不弃,还不如两个都好好活着吧,往后你对自己还是该更珍惜才是。”
这就是他喜欢人的方式,只要看着她活着、开心着,那就好了。
感受到他真挚的关怀,她笑得深甜。他对她的暖意,让她这才真的觉得重新活过来了。
韩琉虽然清醒过来,但是身子一直很虚,为了避开麻烦,两人拣选了荒僻的路走。这一夜,两人在半圯的破屋中窝睡。
夜半,向天笑听得韩琉哼了一声,立刻翻醒。“怎么了?”他问。
“没事。”韩琉口上这么说,眉心却皱了起来。
光影黯淡,向天笑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她身边却有一个小点的碧绿蹿了出来。向天笑眼明手快,逮住那一点绿光。
两人细看,原来是一只颜色怪异的蜘蛛,那种阴惨惨的绿色看得人心里一寒,猛一瞧,蜘蛛竟还像是长了人的脸,恶心得叫人胃部一翻。
韩琉脱口而出:“原来是它咬了我。”
向天笑眉心一收,“你刚刚怎么不说?”手一没抓紧,蜘蛛又咻地飞快蹿走。
向天笑再要抓它,韩琉却说:“算了吧,也许它才是这里的主人,你就放了它吧。”
“它咬了你。”向天笑打算将它碎尸万段。
听他说得愤恨,韩琉一笑,“臣恳请大皇子饶它不死。”
向天笑失笑,她实在是个灵透慈心的女子啊!
他收了笑,也不动怒了,只关心地问:“咬得厉害吗?”
韩琉浅笑,“也没特别痛痒,只螫刺了一下;刚刚觉得有点麻麻的,现在倒是不碍事了。”
“我看看,顺便帮你上个药。”向天笑已经在找涂抹的药。
“不用麻烦了。”韩琉阻止了他。
向天笑已经拿到药,霸在她面前。“你这人有个大缺点,就是很怕麻烦别人。哪!咬到哪里,我替你涂。”
韩琉瞅着他:“你也有个毛病,就是不论大小事情,都喜欢揽来做。”她掀了袖子,卷到臂上。“咬到这儿。”被咬的地方虽然没有特别痛痒,却有一片浮肿了起来。
向天笑喷了一声:“咬得这样厉害,还说没事。”他均匀地为她上了药,指腹处沉笃而温柔。
他就是这样啊,韩琉出神地凝他。这样一个浪拓的人,却奇异地让人觉得安心可以信赖。他在小事上,虽是率性而为;在大事上,却有非凡的自制能力,她相信这样的他,必然是旁人信赖倚靠的对象。
向大笑感受到她的目光,心里一跳,却兀自勾了一抹笑:“给我三炷香吧。”
“啊?”他莫名地冒出这句话,她愣了愣。
“从来没有女人这样注视着我,还能和我平安地度过一夜,你是第一个。我该拿三炷香,把你当神佛供着。”他坏坏地笑开。
韩琉脸上微红,看了他一眼。真是的,她心里才刚称赞他值得信赖,他嘴上却又使坏。
向天笑赫然想到她已有了未婚夫,这样与她调笑,大过轻薄,敛起笑,说道:“我这人说话冒失,还请你见谅。
他说话虽然轻薄,韩琉倒是不觉得有被侵犯的不悦,她只道:“这一路,我会去适应你说话的方式。”
她的话,并没有气恼他,也没有要他改变的意思。
他听得出来她的体贴,一笑。“如果天皓没有受伤,由他来护送你的话,你就不必委屈自己,听我胡言乱语了。”
韩琉晒笑:“若是大皇子不嫌弃的话,我想与大皇子交个朋友,既然都是朋友,彼此说笑,也没有什么委屈的。”
把他当朋友吧,也许这样相处起来,既不尴尬,也不会心慌意乱,韩琉是这样想的。
向天笑大喜:“当朋友当然好了。”他想和她当的,就是“朋友”埃“不过……”向天笑喜色一退,不合常理地迟疑起来。
他想到了向天皓,想到了向天皓对韩琉的一片痴心,遂起了烦恼。基于对天皓的疼爱,他自然是希望韩琉能为他的情意所动;可是就他对韩琉的了解,她既然认定了是孙仲甫的未婚妻,就不可能接受向天皓。
在这错杂的关系中,他当如何自处,才能不让所有的人受伤?
韩琉盯瞧着他:“既然说是朋友,你就不该吞吐吧。”
向天笑回望着她,像她这样冰雪聪明的人,需要的只是提点。“你在天皓心中,不是一般的朋友。”他只告诉她事实,不去影响她的决定。
韩琉沉住不做声。向天笑发现沉静中,他的心跳,竟然呜地加快。他不自觉地绷了起来,等着她开口。
“我想……”韩琉沉吟,望着他,“我那时救了二皇子的举动,可能令他误会了。你和二皇子这样亲,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好吗?!”
虽然她和向天皓交好,可是她的心,不知不觉中,偏向了他。
几乎是第一次,她对旁人开口求助,虽然说那是因为向天笑深知向天皓,不过,还有其他原因的……向天笑没想到她会这样一问,话哽在喉咙中,吞吐不得。他知道,她必然是信任他才会这样问他。他可以乘机替天皓说好话,或者……好半晌,他才说道:“我是和天皓说过,叫他断绝念头,不要越陷越深。”
她一笑,“这样说倒是干脆。”
“嗯。”向天笑虚应一声。他身上湿湿地,微出了汗。他有些心虚,有些心惊地发现,不管是不是所谓为了天皓好,他竟然都没有乘机替天皓打动韩琉的心--这才是他的私心吗?
韩琉看着他,突然有些幽幽地问:“你说,人真的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吗?念头可以说断就断吗?”
向大笑摇头:“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黑夜里,两人目光突然交缠。片刻,两人都是心慌地错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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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笑睡得不是很好。他做了一个梦,回到他十三岁那年,他母后临死之前,要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助向天皓登上皇位。
“笑儿,这一切都是娘的错。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你要记得,皇位是皓儿的,你绝对不能和他争。”
“发誓啊,当着娘的面发誓啊,说你一生一世都不和皓儿争。”
他母后的脸孔扩大而涣散,梦境与现实交错,他出了一声汗,口里头嗯嗯啊啊地哼不出声音。
就是他娘没有叮嘱,他这一生一世,也从来没有想和天皓争过什么埃他不想要争什么,只是他母后留给他的秘密,太过沉了。
他才十三岁啊,她却撒手,一切都要他担了。
向天笑挣扎着,盗了一身的恶汗,惊然起身。
天刚亮,他看了眼韩琉,她辗转反侧,睡得也是极不安稳。她霍地翻起,全身奇痒,乱了她的睡眠,她随手挠抓着手腕。
“啊!”她失声叫出。袖子翻落下来处,红肿了一片,凸出一粒粒红色的小肉芽。她纤瘦的腕上,凌乱地布了抓痕,可能是半睡半醒间,随手轻抓的,只是那样竟也刮出血痕。
“……”向天笑说不出话来,直勾勾地愣锁着她的脸。
韩琉看他呆愣的样,慌地攀上脸,她右下颊,竟然也浮上异常的红肿。
“该死!是那只该死的蜘蛛!”向天笑盗汗的大掌。握住她发抖的手。
“怎么办?怎么办?”韩琉呓语般的喃念。
第一次,她的脸上浮现了慌张、不安,与害怕。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这样的慌乱无措。
“不怕,不怕。”他柔声安慰。她的慌乱,反而激得他更加镇定。他得定住神,才能帮她埃他的声音并没有安抚了她,她突然发狂地甩开他的手。“好痒哪!”她疯乱地抓着,完全不复见平时的沉静。
向天笑压握住她的手:“不能抓,抓了皮会破的。”
她掰不开他,一直挣着,他却牢牢地钳着。她发怒了,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狠狠地咬住他的手。
“……”他倒抽了一口气,她好像把全身所承受的难过全发狠地转到齿间,像他皮肉这样粗厚的人,硬是被咬出血来。
他闷不吭声,痛得拧眉。虽然如此,他心下倒是觉得好过一点,至少或多或少地替她分担了她的苦处了。
他的血,渗进她的唇,她的神思慢慢澄澈。赫然发现自己的失神、失态,她难过地颓然瘫坐。
“韩琉。”他从来没看过她跌回孩提的无助,心头狠狠被揪住了,“忍耐过了就好了。”他轻声安慰。
她蓦地扑在他怀里,喃喃地念:“就是痛也好碍…”椎心的痛,刮骨的痛,她都能够熬受啊,就是不要这种遍体蹿爬的奇痒。这种痒到好像千万只的蚁,一起啮着、啃着、蹿着、爬着、戏弄着、捉弄着……痛到一种程度,人能厥了过去,倒是好的。
不像她现在,只能生不如死啊!
“相信我,我会想办法的。”他保证,心疼地抱住她。
他常常为人担起担子,但是那都是为了责任,只有这次,他是因为满满的心疼与不舍!
该死的,那只该死的蜘蛛,为什么咬的不是他埃这样她就不用受这样的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