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神情激动,口沫横飞地讲着明月公主和威武将军的战场情缘。
这是京城里最火红的故事,众人一听再听、百听不厌,尤其是怀春的姑娘家更是向往不已。
据说,威武将军的元配妻子被气病了,短短几日已经病得下不了床,连公主和将军成亲隔天,都无法进宫谢恩,当然,也有人说,元配夫人是被皇太后那十戒尺给打坏啦。
真相如何不确定,但将军夫人燕无双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出现在人前。
威武将军和明月公主的故事感动不少男人与小娘子,但也有些个嫡妻夫人暗暗为燕无双抱不平。
想当年燕家姑娘才貌双全,青春正茂,十四岁入尚书府、十五岁产子,一条命差点儿交代出去,这些年独守空闺、操持家务,京城里谁不对她竖起大姆指。
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丈夫终于能回京长住,却带回一名女子,那女子不但被封公主、还赐平妻,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吞忍。
只是这份不平只能摆在心底,若是放在嘴边议论,定要被说成内心狭窄善妒,犯下七出大忌。
坐在二楼的陈羿把窗关上,将说书人的声音隔绝在外。
做错了吗?是他故意把她逼得走投无路,还以为无路可走的她,会转而向自己求助,却没想到,他把她逼得……情愿一死、也不愿意接受安排。
揉揉发疼的额际,对,是他的错。
是他命人将岳帆与蒋孟霜的故事广为流传,是他亲下诏书封蒋孟霜为公主,以平妻身分嫁给钟岳帆。
他在等着,等她承认错误,亲口告诉自己,爱情没有想象中的永恒亘古,世间没有什么专一痴情,能在男人心底占住重要位置,已经了不起。
那么,他会告诉她,“无双,你一直是我心中的最重要。”
但她不给他开口机会,她跑掉了,在岳帆与蒋孟霜成亲的那个晚上。
隔天,他刻意提早下朝,往母后的钟粹宫跑,他想看她知错认错,想把憋在胸口多年的那堵气泄掉,但……
她再度让他挫折失望。
君无戏言,当年为着骄傲自尊,他告诉自己,娶不到燕无双没什么大不了,他甚至成全她的幸福,让她嫁给她想要的男人。
他维护了自尊,却失去她,早知今日,当年他应该勉强她。
臣官说他是个亲和的好皇帝,常召集大臣家属进宫与宴或微服出访,殊不知,他只是想多看她几眼,想和她多讲两句话,听听她的奇言谬论。
真的这么狠心?得不到一心一意,就样样舍去,舍去儿子、舍去丈夫、舍去亲长、舍去爹娘的期许,他不懂,她怎么可以固执得这么彻底?
“主子,于新回来了。”秦公公低声禀报。
“让他进来。”
命令刚下达,穿着黑布衫的于新窜进屋。
陈弈问:“燕府状况如何?”
“禀主子,燕府里乱成一团,燕夫人病了,已经传过两次大夫,燕侍郎和几位燕大人长吁短叹,直埋怨燕无双被宠坏。”于新回答。
换言之,无双没有回燕府?不回娘家她能去哪里?心隐隐不安。
回想那天,太监回宫禀报,赐婚圣旨颁下,她没有哭闹争执,只是扬起淡淡的冷笑,让下人把圜儿带走后,她一头撞在柱子上,那是用尽全力、不打算活命的撞法。
听见消息,他冒出一身冷汗,狠狠地一拳砸上案头,他摔坏心爱的白玉笔洗,他慌得什么事都做不了,无双生死未卜的那个晚上,他彻夜辗转。
后悔过千万遍,他痛恨自己的幼稚,若是因为无聊的骄傲,再也听不见她、看不见她,值得吗?
好在她活过来了,他不断考虑“君可戏言”这件事,他派掌事姑姑亲自去尚书府暗示无双——若她坚持不让蒋孟霜进府,他可以为她作主。
但她回答,“不必,早在战场上,岳帆已经背叛我。”
他以为她在说反话,以为她认定皇帝不会出尔反尔,以为她不信任自己……那些“以为”让他的脾气糟透,然后他再度错估,直到现在他方才明白,她没有认定任何事,她只是确定她不要钟岳帆了。
倔强!固执!所有女人都能妥协的事,为什么到她身上,就变得分外困难?
“主子,于琨有事禀报。”
“进来。”于新、于琨是兄弟,也是隐卫的头头,替他领着近五百人的暗势力。
于琨进屋,二话不说跪在主子跟前,道:“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陈羿道:“把话说清楚。”
“属下找到燕无双了。”
心头一热,他猛地起身。“人在哪里?”
“禀主子,跟丢了。”
跟丢了?一群大男人居然跟丢一个没有功夫的弱女子?“从头到尾,一字一句给朕说清楚!”陈羿咬牙切齿。
“属下心想,燕氏是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依其脚程,再快,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都不可能离京太远,于是派人分别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往外搜……”他把过程交代明白,每个细节无一落下。
听完禀报,陈羿寒声问:“那个男人是谁?”
“是平阳将军蒋孟晟。”
是他?为什么是他?因为心怀愧疚?还是因为事先知道些什么?
陈羿缓缓吐出胸中闷气,如果是蒋孟晟……自己倒是不担心了,他早晚要回到京城办差,现在看来,不能把他留在京畿大营了,不如让他当个带刀侍卫,近身监看。
眉心妥贴了,笑纹微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这是无双最喜欢的茉香绿茶……
帮着把喝醉酒的阿元哥送回去,无双回到蒋家,把东西打理好,洗漱过后便上了床。
不知道是心里装了事还是因为换床,无双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闭上眼睛,想起圜儿、想起岳帆,想起才多久之前的事儿——那时打胜仗的消息传回府,她高兴地抱着圜儿转圈圈儿。
她知道,经过这一仗后,再不必夫妻相思、骨肉分离,成亲六年,她终于可以天天看着丈夫,与他日夜相依。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像被命运摆了一道似地,无双苦笑不已。
圜儿会哭吗?他再懂事不过,有语珊、语瑄、语珍在,她们会替自己好好守护圜儿。
她们是自己手把手慢慢调教出来的丫头,她们与自己情同姊妹,她们绝不会辜负自己的托付……是吧?
无双试图安慰自己,可是,不知道圜儿有没有哭,她却哭了,舍不得儿子,也舍不得自己落得这副下场。
倏地,深邃的隐在黑暗中丽,屏气凝神、倾耳细听,孟晟听见邻房传来的细微哭泣。
她在哭,哭得极其压抑。
白天的燕无双很会装,装开心、装无事,装出一副心酸苦涩全奈何不了她的豁达,强把委屈往肚里吞,可是夜半……再咽下不去了?
哭声断断续续,不断刺激他的罪感感,孟晟躺不住,翻身下床,走到燕无双房门前,举高手臂,却迟迟敲不下去。
脑袋转着、绕着的,全是有关她的事。
孟晟对她不熟,于他而言,燕无双就是好友的妻子,他对她的第一个印象,是她的家书。
每个月,岳帆都会接到她的家书,在军营中家书抵万金,感情丰富的,收到信还会流下泪水、思念家人,但岳帆总是看着信却笑不停。
有一回,他忍不住了,问:“你看的是家书,还是逸闻趣事?”
岳帆大方,笑着把信递给他,那是他对燕无双的第一份记忆。
燕无双是个才女,听说出口成章,做的诗词京城上下到处传扬,但她的家书没有艰涩词汇,只有简单流畅、明快描述,她生动地形容京城里发生的大小事,读着信,那一个个故事,仿佛正在自己眼前发生。
她说:“爹爹在外头受了气,抱起一坛酒在亭子里自酌自饮,还在院子里打起酒拳,咻咻咻、虎虎生风,颇有盖世英雄之姿,儿媳妇怕他寂寞,便在一旁拿起楼子敲击酒杯,唱歌应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娘忍不住笑骂,‘哪家的公公媳妇像你们这个样儿,传出去要教人笑话。’“没想到,事情还真的传扬出去,不过是爹亲口传的,掐头去尾留中间,过程没讲,独独把诗给流出去,在京城闹腾了好一阵子。
“爹没说清楚诗是谁做的,人人都以为刻板迂腐的钟尚书改了性子,开始写诗填词,还说爹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一鸣惊人,再过不了多久,咱们尚书府肯定要换牌匾,刻上文人居了。”
信末,她说:“只待相公回府,爹爹举杯,不需邀月、影为伴。”
先写故事,逗得岳帆乐呵,再短短几句结语,不提自己思念,却说道公公需要酒伴,让岳帆心头明白,全家盼望他归来之心。
她还说她小姑每月总有那么几天像吃错药似地,动辄打骂奴婢,真担心名声传出去,往后说亲困难。
于是她导了一出戏,让下人到她小姑面前演出——
“烦啊烦啊烦的不能呼吸,烦啊烦啊我烦的没有力气,我烦呐。”小姐唱。
“小姐别烦,笑一笑,心情自会开朗。”
“不是我不笑,是能让我笑的事太少。”小姐又垂头。
“小姐到底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奴婢替您想想办法。”
“闷、躁、臭、脏、腻……唉……”
丫头沉思半天,恍然大悟,“莫非,小姐讨厌表少爷,表少爷是脏了点、臭了些,又胖得有些腻人……”
古怪的小姐、贴心的女婢,逗趣的对话,逗乐了她小姑,她便勾勾她小姑的手臂道,“小姑心里烦燥,嫂子明白,咱们一块儿想办法把小日子变成好日子。”
类似的信,他看过好几封,她总是用逗趣的方式排解府中大小困难,听说尚书府上下都喜欢这位少奶奶,远在边关的丈夫更欢喜,正是有这样的妻子,让岳帆得以心无旁鹜。
他曾经羡慕岳帆的幸运,能得到这样聪慧可爱的妻子,谁料得到,竟然意是自己害得聪慧可爱的女子变得不幸。
眉间愁绪更深,欲叩门的手迟迟没落下,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这时,门从里面打开,发现门口杵着一个大男人,无双惊吓倒退,她差点儿仰倒,幸好孟晟急忙抓住她、稳住她。
他的手很大,像一把伞似地把她的手一股脑儿收进掌心里,粗粗的厚茧磨着他的手背,像触电似地,她急忙抽回手,带着防备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刻意忽略她红肿的双眼和哽咽嗓音,说:“我睡不着,想问清楚,你对阿元和阿碧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办法帮他们请师傅?”
她怀疑的问:“现在……讨论这个?”
孟晟点头,明知道时间点不合宜,明知道这是个烂透了的藉口,他还是努力圆慌。“我明天得返京赴职,估计有一段时间不能来,阿元、阿碧虽懂得几个字,但见识不广……”
“你怕他们被我骗?还是认为我也是个见识不广的后宅女子,能想出什么有用办法?应该是空口说白话吧。”她似笑非笑的反问。
孟晟黝黑的脸庞透出不自然的尴尬,这个谎好像圆坏掉了,他并没有瞧轻她的意思,更何况以她所学,教导几个孩子认字念书绰绰有余。
见他如此,无双不好意思了,是她尖锐了,是她处处针对他……没错,她就是在迁怒,可认真想想,岳帆和蒋孟霜之间关他什么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亲哥哥也管不了妹妹荷尔蒙喷发呀。
莞尔一笑,她是个懂个自省的女人,缓下口气,她说:“对于锦绣村,我有个生钱计划。”
“什么意思?”
“我们出去走走,一面走我一面解释。”
“好。”
拉开门,孟晟提着灯笼,与无双一前一后走出蒋家老宅。
走过一段路后,她方开口,“我打算打造一个休闲胜地。”
若晓得京城附近有一片优美胜地,权贵官臣们岂能不争先恐后到此一游?
前辈子,她是广告界强人,接过许多大型外商公司的案子,而她做过最成功、最大宗的案子便是城市行销,因此行销锦绣村,于她而言是驾轻就熟。
“休闲胜地?”
“意思就是可以提供游客玩乐、体验、休息的好去处。但要把锦绣村变成这种地方,得先解决一些困难,比方锦绣村这么美丽为什么鲜为人知?”
“因为路不好找。”没有人会想到,通往密林的小径后方,竟藏着一个美不胜收的桃花源。
“没错,进村的地方标识不明,所以得制作花墙、树立地标、广发传单,举办花博会……做各种宣导,让游客知道锦绣村所在位置。”
“就这样?”
“不止,贵人进了村子,不知道哪里可以玩、可以住,来一趟,顶多觉得这是个美丽的村子,但下回还来不来?不一定,所以必须让来过的人还想再来,才能巩固长期客源。”
“怎么做?”他喜欢看她自信满满、滔滔不绝的样子。
“必须开发村子里的观光景点,建立导游制度,一个口灿莲花的向导可以让旅客流连再三,舍不得返家,所以导游的训练与景点规划相当重要。”
“景点规划是什么?”
“这里除了家家户户种植的美丽花草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玩?”
“小时候我常去湖边采莲子。”
“没错,再过一段时间荷花开了,可以赏花,之后采莲子、收莲藕,就算湖里没有花,还可以让客人江雪垂钓,不同时间有不同玩法。
“同样的,阿元哥哥说后山猎物颇多,可以安排客人进山行猎,广场中央可以办烤肉大会,而妇人最喜欢的送子观音庙,只要多安排一些仪式,自然能让妇女趋之若鹜。
“我还没去参观过观音庙,若地方够大,再雕个月老像,就可以把妇人、女子一网打尽。还有、,村里有近三十亩地种植水果,贵人们只会吃果子,有谁真正采过果子?为求新鲜,也可以安排采果乐活动。
“如果能说服足够的村人将家里的产物拿出来买卖,还可以设置一个假日市集,让游客走走逛逛。什么叫旅游,就是吃吃喝喝买买玩玩、放松心情。
“当然,之后为吸引更多的人,必须不定期举办一些诗词大赏、雕刻大赛、花艺竞技……等等。想法很多,但仍嫌粗浅,需要再做详细的规划,不过前提是阿元哥必须能动员村里上下,尽力配合造村计划。”
无双的每个点子都让孟晟蠢蠢欲动,不少人家在郊外置办庄子,要的就是那么点野趣,若锦绣村能办得到,自然可以吸引不少人。
“你说得很好,但是吃、住是个大问题,难道你要在这里大兴土木盖客栈?我不认为村人拿得出这笔钱。”
如果她需要帮忙,他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皇帝给的赏赐,他刚刚置办下新宅……没关系,可以卖掉战利品,如果不够,再找岳帆想想办法。
“我打算和村民开会,看看谁愿意将家里多余的房间粉刷整理之后租给客人,比较麻烦的是,如果碰到一口气来二、三十人的大户人家,就必须分开住,所以区域规划很重要。”
她用的是Airbub的观念。
Airbub现代旅游的新兴流行,这个网站鼓励一般住家把家中多余的房间拿出来,放在网站上面出租。
别小看这个,根据波士顿大学的研究显示,Airbub的房源供应量每增加10%,就会导致同地区酒店房间收入下降0.35%。
听起来不多吗?错!在美国德克萨斯州奥斯汀,Airbub房源最多的地方,酒店的收入已经下滑13%,如果房量再继续增加十倍、二十倍,试问,除了团客外,酒店可以抢到多少自由行或商务活动的客人?
在二十一世纪情况都这样了,那么在旅店普遍不足、设备又差的古代呢?想想这些房间将提供村民多少收入?
孟晟觉得很新鲜,也不认为没有施展的空间,也许她让人耳目一新的作法,真能引起风潮。“住的解决了,吃的呢?”
“既然锦绣村的特色是花,吃喝就得以花为食材,我打算招几个人,教导以花入菜,提供贵人们吃食。”
除此之夕,她强调旅游行程是按照个人需求量身打造,这是服务业最重要的地方——以客为尊。
“你要做吃食?”
“不行吗?”斜眼望他,在他心里,她只是个会在府里吆喝下人的少奶奶?
孟晟回睇她的笑颜,二十岁的姑娘却有着十五岁丫头的天真,眼波一转,娇嫩的笑靥迷惑了他的眉眼。
她很美,不是一见就教人惊艳的那种美,而是让人一看就控不住欲望再多看一眼、多看十眼的美。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新鲜得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更靠近、更了解。
他真的靠近了,望着她自信颖慧的脸庞,不自觉地……直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传进鼻息时,他猛然惊觉,急忙退后两步。
懊恼,他在做什么?她是好朋友的妻子,更何况,岳帆还成了自己的妹婿。
无双收回目光,她也恍神了。
那一秒钟,像是被什么东西勾走魂魄似地,恍恍惚惚间,仿佛自己又回到青春年少时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她开始对爱情有了憧憬,那个夏天,她以为岳帆是人生中最正确的答案,那个夏天……
无双轻叹,果然爱情不实际,夏天的美景无法永续。
一个别开头、一个低下头,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都觉得该找出些许话题来解除干巴巴的气氛,却也都不晓得该说什么。
半晌,孟晟终于找到话题。“不怕京中贵人到锦绣村,你被认出来?”
他这一问,她顿时卡住,对哦,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她是来躲避追击、躲避钟家,不是来做大事的。
心太急了,甫出笼子的小鸟,羽翼未丰就急着冲上青天,考虑不周呐,可是要她放弃计划……难道真要靠“大哥”养活?
不可以的,她要独立坚强,她必须自己找到出路,锦绣村是个可以让她充分发挥的好地方,谁晓得下一次会不会有这么好的际遇?
女强人的染色体蠢蠢欲动……
“在游客进村的期间,我不会离开家门。”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