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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物年年 第3章(2)

  大掌揉乱了她的发,纳兰轻轻地抬起头,与她同样眷恋,也同样迷醉。风暴不只席卷了她,也撼动着他,只是雄性的侵略本能作祟,他总是采取主动攻势、主导大局。

  像每回偷偷地尝了一点爱欲的甜美与呛辣,总是要在彼此的气息中等待沉淀,他轻轻地将额头抵着她的,贪看她双颊酡红、大眼盈满水气、荏弱无力地顺服在他怀里的模样。

  胸口一阵阵地疼,这样的疼痛太奇妙,不属于痛苦与被撕裂、被抽干的那种煎熬,相反的,心很扎实、很澎湃,里头涨满了太多的幸福与快乐,鼓鼓的,快要承受不住。

  他五指梳过她后脑的发,她的发质虽然不是纤细柔软,他却爱上那种触感。妲娃一向只在脑后简单地用布条扎个马尾,他知道巫女除了祭典时能够穿戴华服与金冠之外,平常身上是不得有任何装饰品的,所以就连吉雅送她的珊瑚手镯,她都只是宝贝地收藏起来。

  “你会不会用发簪?”他突然问。

  “用过。”祭典或仪式时有金簪或花簪,不过平日是不会佩戴的。

  “我还没有很多的钱,最近都花在盖房子上了……”

  “啊!我这里有一些,昨天就想说要拿给你。”妲娃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模样小巧朴实的钱包。“是我之前存下来的。”

  纳兰把钱包塞回她衣襟的内袋里,动作粗鲁又暧昧,妲娃想生气也不是,想害羞也不是。

  “我要用最正统的方式把你娶进来。”他宣示道。

  依照习俗,族里的女子在成亲前必须准备两人的衣裳与炊煮、打扫等工具作为嫁妆,男人则至少要有马匹和牲畜,比较穷的至少也要有头驴子或牛只,毕竟好人家的女儿不会无端嫁给一无所有的光棍。妲娃的族人脱离游牧生活已久,所以马匹和牲畜渐渐改以房子或田产替代;当然,以后他还是打算养匹马或养几只小羊。

  “我怕你太辛苦嘛!”妲娃也明白习俗是怎样的,虽然对女红不擅长,她每天晚上就算已经辛苦了一天,还是很认真很努力地在为他缝制衣裳鞋袜,就是可怜了她十根手指头,稍一不慎就成了针包,不过心里想着纳兰,想着将来他穿上她做的衣裳和新鞋,她的工夫便下得格外用心。

  纳兰捧起她一绺长发,“我暂时送不起真正的珠宝首饰给你,不过简单的木簪子还可以。”他想这件事想好久了,以后成了亲,她不再是巫女,他会为她买各种漂亮的饰品,但眼前他只能偷偷做给她,偷偷在只有他俩独处的时候,让她戴上女孩们总是喜欢拿来互相比较、她却因为身份不被允许拥有的漂亮小玩意儿……

  虽然还是有点心疼她,第一支簪子只能是这样便宜又不甚稀奇的木簪。

  他拿出那支他以精细的木工雕制而成的桃花簪子,妲娃一阵轻呼。

  纳兰的木工手艺不只好,而且可以巧妙精细,可以传神豪迈,所以让族里的人啧啧称奇,木工坊还没开张,想买他一手好手艺的人已经络绎不绝。那桃花簪子的骨干维持着天然原木弯曲的模样,簪子尾端却用极细的刀工雕出一朵朵既薄且巧的桃花,大的若一指宽,小则有如绿豆大的花苞。

  “暂时只有这样了,你不会嫌弃它吧?”他有些不安地道。

  “你怎么可以觉得我会嫌弃它?”妲娃轻轻地抚过簪子上一朵朵桃花,“好漂亮,你好厉害!”

  “你喜欢就好。”纳兰松了口气,发觉脸颊有点热,心跳太狂野。

  妲娃左右张望着,确定没有人经过,才红着脸接过那支簪子,解开绑住秀发的布条,简单地将长及腰的发绕了几圈,簪上簪子。

  “好看吗?”她迫不及待想瞧瞧自己的模样。

  纳兰带她到湖边,两人坐在湖畔,他替她梳发,让她瞧瞧湖面倒影里那幸福的女人与幸福的男人。

  从今日,到此生的尽头,他会开始练习梳她的发,到两人发斑白,那一丝一缕都会有他一生的怜宠眷恋。

  *   *   *

  仲夏,时局的动荡与炎炎烈日一样让人心烦。

  原本以为吉雅的婚姻能换来狼城这个有力的盟友,不料相隔才一个月,却传来令人傻眼的消息——

  狼城少主归降天朝。

  让人扼腕的消息还不只这一桩;天朝政局在乱了十年后出现奇迹,原以为被华皇后杀害的皇子归来,背后支持他的势力之一正是西域狼城,皇子登基后,分封三王,东南西方三大势力立刻成为替天朝扫荡外患的强大助力。

  想当然耳,妲娃的族人反抗天朝的优势不再,即使天朝仍然需要时间恢复元气,但迟早拿他们秋后算帐。

  幸而,吉雅的牺牲不是全然无用,狼城派了使者前来招降,狼城少主在天朝新皇面前担保,将妻子的族人纳入羽翼之下,只要他们一同归降天朝,复辟功劳将记上一笔,过往恩怨一概不追究。

  眼看天朝日益壮大,吉雅的身份让她面临左右为难的处境,族人的选择将会决定她的命运……或者该说,他们根本没得选择。唯一让人庆幸的是,归降后确实让他们过了一段和平的日子,尽管只有一年。

  *   *   *

  季夏,山桃树的果实一颗颗熟透了,人们却无心采撷,因此大多数落了地,烂了臭了,引来蚊蝇盘旋。

  归降天朝的这一年里,看似平静,却像山雨欲来,那种气氛让纳兰想到以前山里曾经藏了头打老虎,鸟不鸣虫不叫,平时悠闲乱晃的松鼠也不见踪影。

  去年秋天,反对天朝尤其激烈的六帐长老之首,在一场会议之后,当天夜里无端暴毙身亡。数个月后,另一个曾对天朝使节出言不逊的长老也在孟春祭典上突然七孔流血而死。从那天开始,一股诡谲的气氛笼罩着山城,茫然与警戒越来越常浮现在族人原本乐天知命的脸上。

  纳兰在心里提醒自己小心一些,毕竟现在不比从前,他不再是一个人;倒是妲娃依旧不认为那些事情与自己有任何关系。

  这日,纳兰就像过去每次经过树林时一样,特地去摘几颗山桃给妲娃,她偏爱那脆甜的滋味,也拿来酿酒,红着脸说成亲那天可以拿出来宴客。

  他怀里揣着三颗果子,打算到神塔找妲娃,可是还没进城就感觉气氛不对。天朝的官兵在城门和路口站哨,原本络绎不绝的驿道上空荡荡的,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机警地绕路而行,还不时躲进隐蔽的角落,避开那些猎狗般巡查的官兵耳目。

  山城既傍山而建,加上族人信仰山林与大地,又未曾遇过盗贼来袭,所以并没有特别修筑城墙,大多仰赖天然屏障,纳兰轻松地钻进一处磨坊的篱笆内,再到另一头翻身上墙,猫儿般无声无息地在一条暗巷里落地。

  一户户人家里,有的传来求情声,有的传来哭喊声,甚至怒骂冲撞都有,接着就是一些族人被带走。纳兰虽听不懂天朝的语言,但是那些官兵脸上暴戾的神情让他明白事情可能比他想象中严重,他们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一点也不客气,更何况是敢拿起武器的,哪怕只是一柄扫帚,下场都令人不忍卒睹。

  纳兰本以为这些官兵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无法无天,可是看着看着,却发觉被带走的都是男子,而且都是年轻人,小的十三四岁,老一点的只要头发没花白、还能走路,也都没有例外地被官兵挟持着离开。

  他心里立刻猜到了大概。前几日有商旅到此地来,他们说北国武皇驾崩了,时局可能又会开始混乱,一来北方的鞑子群龙无首,会比以往更没规矩,向南向西侵略都有可能,天朝更可能趁此机会挥师扫北。天朝自新帝登基后,对叛臣乱党以及西域和南方不肯归降的民族,一一赶尽杀绝,南方一个小族就因此被灭族,连襁褓中的奶娃都难逃一死,流浪的商旅与说书人过去描述天朝的华皇后多么心狠手辣,谁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战争势不可免。

  纳兰沉吟着,小心翼翼地往神塔走去,幸好神塔附近官兵较少,他要隐藏行踪还算容易。虽然被妲娃救起后,他安逸了几年,不过之前的从军经验告诉他,神塔的宁静也只是暂时的,等官兵完全掌握这座城,把能抓的男丁都抓光了,他们会往寺庙和山野搜索,到时候他也躲不过。当然他是可以往深山里藏匿,可是他知道天朝正巧有一种手段,专门对付逃兵。

  天下间有四种人不会被征召——乞丐、罪犯、残废,还有贵族与当官的。这些人都知道只要能抓到一个逃兵,就可以向官府领赏。纳兰亲眼见识过那些跟流氓没两样的人是如何围捕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不听那孩子的辩解,将他殴打成重伤,拖去领赏,而许多地方官为了力求表现,往往连审也不审就定了案,将那些被抓回来的“逃兵”送入大牢。这让他深深明白,所谓文明教化,只是教某些人用更残忍决绝的手段去凌迟别人。

  他身手灵敏地躲过一名巡逻的官兵,藏身在草垛中,待官兵走远,却看见一个不停左右张望、神色惊慌的小小身影朝他的方向走来。

  妲娃没看到他,她跟他一样都在躲那些官兵,只不过她像惊弓之鸟,不似他沉定敏捷,还好几次都因为太紧张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纳兰在她接近时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拉进草垛中,大掌也在第一时间捂住她就要尖叫出声的小嘴。

  “是我。”他低声道,立刻感觉小家伙身子放松了,这才松开手。

  妲娃转身,一见情郎的脸,登时眼眶热了,抖着声音道:“我正要去找你,你快回山上去,那些人……”

  “我知道。”纳兰以食指点住她的小嘴,“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抓住她的手,偏着头仔细聆听草垛外的动静,确定附近没有任何人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才悄悄走出藏身处。他在脑海中画出从这里到山上最安全的路径,一路上就地找遮掩物躲藏,那些官兵确实无法无天,上面要他们仔仔细细地搜索,他们果然执行得很彻底,借口怀疑有男丁扮成女装想躲过征召,拖着路上看中意的姑娘进暗巷“盘查”。

  纳兰握紧妲娃的手,感觉她在听到那个女人的尖叫哭喊时全身僵硬,甚至不停地颤抖,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制止那些人渣的兽行,他只能安抚地搂住她的肩膀。官兵人多势众,他们现身不只帮不了忙,甚至还白白送死,他自己一个人不打紧,担心的是妲娃也被欺凌。

  神塔距离山神庙较近,幸运的是今日天候不甚清明,出了山城就云霭弥漫,再加上群树掩护,他的优势就多了。他们跑进树林里,听见后头传来谩骂声,纳兰握紧妲娃的手,很快地与她双双消失在林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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