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穆清坐在三楼包厢内,一边啜茶一边看向对面的茂良客栈。约莫一刻钟之后,两名少女笑嘻嘻地走出客栈,手上还拎着一个油纸包裹,一出来就快步往他所在的客栈前进。
柳穆清见状,忍不住微笑,很快就听到咚咚咚打鼓似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哥!」
「穆清哥哥!」
「我们回来复命了!」
柳安和与凤宝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一句则是异口同声,嗓音朗朗清脆悦耳。
「行了,整间客栈都听见咱们的秘密了。」柳穆清忍着笑,招呼她们关门人座,并且聆听两人禀报。
「我先说。跑堂的总共十个,除此之外陈掌柜也兼着跑堂,他夫人和儿子也是帮着招呼客人,全都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吆喝来吆喝去的,热闹极了。」柳安和说着。
凤宝宝紧接着续道:「换我说。我跟安和假装走错路跑进厨房看了一下,里面总共八个人,三个掌厨三个切菜洗菜,还有两个在洗碗。」
「很好。你们看得真详细。」柳穆清点头赞道。虽说这些消息他早就打听到了,但仍是给予她们嘉许一番。
这几日,他眼看这两个小丫头能玩的都玩遍了,昨天开始吵着要出门四处溜达,他想了想,决定派点事情给她们做,一来打发时间,二来由他盯着也安全些。
「哥,这是茂良客栈的月饼,我们把所有口味都买了一个,晚点儿可以试试味道。」柳安和将手中油纸包裹放在桌上。
「安和你说说咱们试吃几道菜的想法,你对菜色比较在行,我吃起来都差不多,没法儿细细比较。」凤宝宝说着,稚气小脸很是认真。
柳穆清点头。确实他这个妹妹在北京被养得胃口很刁,厨师倘若偷懒少做一道步骤都会被她吃出来。
「刚我和宝宝也点了中午在这儿吃的同样三道菜。若以师傅手艺来说,两家店可说是不分轩轾,但用料上可就有细微差异了。」
柳安和见两人目光专注,不由得紧张又兴奋,登时坐直身子,细说分明起来:「其中剥壳蒸蟹呢,茂良客栈的螃蟹等级差了点,那蟹膏远不及中午吃的,铺在螃蟹上头一起蒸的蛋黄也比这里的少了一两颗:然后是火腿煨肉,茂良客栈的火腿虽然也是用顶级金华火腿,可用量上却明显比这儿少,如此一来便显得香气不足;再说那盘炒饭,里头的干贝丝和蛤蜊都比较少,却用豆干切丁来填足份量,吃起来很不够味。」
「这三道菜的价格,两间店都是相同的,也就是说茂良客栈……」凤宝宝眼睛转了一下,轮流看向柳穆清和柳安和兄妹。
却见柳穆清伸出修长食指放在唇上,轻轻摇头低语:「接下来的评论,就当是给我面子,别再说下去了。」
凤宝宝跟柳安和对看一眼。两个都是脑筋灵活的聪明女孩儿,马上会意过来。茂良客栈怎么说都属于柳月家,不管怎样都不能大声嚷嚷说这间店「偷工减料」,须得慎防隔墙有耳啊!
她们神秘兮兮一笑。凤宝宝也学柳穆清压低嗓音,眼睛溜溜转了一下然后小声开口:「我知道了,不可说。」
柳穆清笑出来,忍不住伸手往凤宝宝额头轻敲了一下,笑骂:「鬼灵精怪的小妞妞。」
「小妞妞?」柳安和掩嘴偷笑。
凤宝宝一下子脸红耳热,气恼抗议:「你还不是一样!」
「刚才哥只说你,可见得你比较像小妞妞。小妞妞乖啊,姐姐等会儿给你买糖吃。」柳安和边说边学柳穆清刚才的动作,也去敲了一下凤宝宝的额头。
凤宝宝胀红脸,又羞又恼地嚷嚷:「咱们同岁数,你敢占我便宜,太可恶啦!」
柳穆清看两人又开始打闹,而且起因是他喊了凤宝宝一声小妞妞,一时间心里略感尴尬。
其实他方才只是忽然觉得凤宝宝两只眼睛灵活精溜,那模样看了十分有趣,让人想敲她一下脑袋;至于小妞妞这称呼则是由他母亲那里听来的,他也不过随口说说,倒没去多想,哪里晓得竟惹得她如此羞窘。
两个女孩儿打闹一阵,又互相搔痒,柳穆清连忙命人斟茶送点心,总算让她们安静下来。
「哥,我去解手。」柳安和吐吐舌头,表情尴尬地说。
「要不要我陪你?」凤宝宝问。
「不用了,你在这儿待着吧。」柳安和脸上微红,很快离席。
柳穆清叮嘱一个年长侍女跟着一道去,然后才坐回位子,又替凤宝宝倒茶。
「好羡慕安和,有哥哥真好。」凤宝宝见到柳穆清细心照顾妹子,忍不住脱口而出。
柳穆清正在倒茶,听了不由得面露微笑,哂道:「宝包没有兄姊吗?」
「我是最大的,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喔,不过我有很多师兄就是了。」但是师兄们都和柳穆清很不一样。她看着他打开茶壶盖子,慢条斯理地换了茶叶又加满热水。
原来煮茶也能这么优雅好看啊,这样煮出来的茶难怿特别清香,不只如此,穆清哥哥还用好听的语调唤她宝包,尤其那个包字轻缓上扬,听起来更是特别温煦悦耳。
宝——包!嘻,这叫唤愈听愈好玩,以前怎没想到要大家这样喊她呢?
「师兄?」他看向她。
凤宝宝连忙将心底雀跃收起,一派正经地点头。「我爹娘收了好几个徒弟,每个都比我大好几岁,听说是在生下我之后没多久收的。」
「所以,宝包也跟着习武是吗?」他约略听爹娘谈及,说凤伯伯夫妇俩不知怎么地,居然收徒弟传授武术,难怿之前曾听到有人喊凤伯伯师傅。
「嗯。不过我对武术没兴趣。」她皱皱鼻子。
「那么,宝包对什么有兴趣?」他随意问着,分心看往门扉方向,思付妹妹怎么还不回来。
不同于柳穆清的心不在焉,凤宝宝倒是兴致高昂,她一听,马上从长靴侧取出一把短刀放在桌面上,朝气蓬勃地说着:「我喜欢玩这个!」
柳穆清微微错愕,盯着桌上那柄缀着宝石的短刀。
弯月刀形搭配罕见白色蛇皮的刀鞘,特别的是鞘上镶嵌着形状优美的各色珠宝,好几颗翠绿小石像是流水似围绕着一颗亮红发光宝石,看过去灿烂晶莹得令人眼睛为之一亮。
「这是你亲手做的?」柳穆清不由自主抚摸着那刀鞘上的宝石,见凤宝宝点头,他好奇追问:「怎么想到做这些?」
「这个说起来可好玩了。小时候跟着爹出门访友,无意间看到一个哥哥有柄很漂亮的短剑,那剑鞘上面有一颗红宝石,当时看了真是喜欢,可惜那哥哥不肯借,回家后就干脆拿我娘的首饰和短刀,自己弄一柄玩玩。」
凤宝宝兴高采烈地说着缘由,却发现柳穆清表情微变,像是尴尬却又想笑,她本就是个脑筋动得极快的,这一下子马上会意,倏地吐了一下舌头,干笑几声又搔搔头。
柳穆清笑了出来,揶揄地问着:「那个小气的哥哥就是我,对吧?」
「穆清哥哥,我不是有意的,都这么多年了,我只记得那次看到一柄很美的短剑,其它细节早忘得差不多了。」凤宝宝边说边抬头,小心翼翼打量着他。
天可明监,她真的绝非故意,她哪知道记忆中那个「木哥哥」原来就是柳穆清,现在居然当着人家的面提及不肯借剑的鸡毛蒜皮往事,真是丢脸到好想挖地洞躲起来。
「除了短剑,你真的其它细节都忘了?」柳穆清边笑边问,语气调侃。
「真的!」凤宝宝朗声回答,却又很快转了一下眼睛,压低声音:「其实呢也没忘得那么彻底啦,我还记得你看到毛毛鼠之后从椅子上……」
柳穆清眼睛微瞠,迅速以食指按住嘴唇。
凤宝宝见状,忍不住捂嘴偷笑,然后凑向前去轻声强调:「我知道,不可说。」
「对,这件也是不可说。」他唇角微扬,眸中满是笑意。
「我回来了。」柳安和推门而人,好奇看向两人,「在说什么?怎么神秘兮兮的?」
「没什么。」凤宝宝将短刀收回靴子侧,「只是给穆清哥哥看那宝石短刀。」
「哥也觉得很漂亮吧,你说要替人家做一柄可别忘了!」后一句是对凤宝宝说的,柳安和挨到她身边摇晃她手臂,撒娇叮嘱她可别食言。
「走吧,咱们出来一整个下午,也该回家了。」柳穆清站了起来。
三人行至客栈外头。
上马车前,柳穆清往茂良客栈看了一眼,脚步略停,并转身看向跟在后头的小厮,低语一阵。
「是。」五儿领命,快步离开。
「哥,你要五儿去做什么?跟茂良客栈有关吗?」马车内,柳安和疑惑看着柳穆清,不只是她,连凤宝宝也一脸好奇。
「我还不知道你们求知欲如此旺盛。」柳穆清微笑,看着面前这两张胖胖小脸。
「我跟安和今天也算参与了这事,当然得关心后续发展。」凤宝宝也跟着追问,总觉得头一次被赋予打探消息的重责大任,怎么说都不能等闲视之。
柳穆清掀起帘子,望向人来人往的茂良客栈,续道:「让五儿打听一下茂良客栈跟谁采买食料,如此而已。」
「喔。」凤宝宝跟柳安和同时发出疑惑之声,停顿半晌却又像是恍然大悟地看向柳穆清。
「哥怀疑有人从中做手脚?」
「穆清哥哥怀疑采买出问题?」
两个女孩儿一人一句追问。
柳穆清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解释,就只是拍拍车厢,示意车夫可以起程。「走吧,该回家了。」
说起来,今天这两个小妞妞发挥了比预期更好的成效,这下子他终能确定茂良客栈的问题所在。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调查每月大笔采购银两的去向,他可从没见过食料支出比人高,用料居然比人少的,难怪高朋满座却还是月月亏损!
宁静午后,柳月家一处宽敞雅致的大书房里,两个少女挤在屏风后头的长椅上小憩,为了防止身边人掉下去,两人都以腿勾着对方。
「这间书房果然安静多了。」凤宝宝把玩着她心爱的宝石短刀,手指轮流抚摸刀鞘上一颗颗宝石。
「对啊,让我们可以好好睡个午觉,只可惜明天你就要走了。」柳安和取出一条白色手帕贴放在脸上,眼睛仍旧闭着。
「不然你跟我回去住一阵子,我家附近有山有水,到处都可以玩儿。」凤宝宝也舍不得这个新朋友,毕竟她家一屋子男丁,好不容易才有了柳安和这个姐妹淘。
「我好不容易才搬回来,想多点时间住在家里。」柳安和将脸上的手帕给抽掉,闷闷地叹了口气。她喜欢爹娘和哥哥,虽然也很喜欢凤宝宝,但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家里。
「反正我明年还会来,爹说往后每年他路经这儿都可带我来。」凤宝宝说着,两个小女生互相约定明年再碰面,又勾着手讲了一会儿话,凤宝宝忽问:「安和,你在北京时,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柳安和原本闭着的眼睛一下子打开,表情古怪地看着凤宝宝,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凤宝宝转了一下晶亮的眼珠子,表情十足俏皮,然后微嘟了一下嘴。「你先回答我,到底有没有?」柳安和愣着,思忖半晌,吞吞吐吐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有喽?」凤宝宝坐起来看着她。「就说了不知道嘛!」柳安和将手帕盖回脸上,娇声低嚷:「反正还没要成亲,在这之前都还可以选择的嘛!」
「哦?」凤宝宝夸张地嚷着,同时一把掀开她手帕,质问:「这是说你喜欢的不止一个?」
「也不是。」柳安和连忙反驳:「其实,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宝宝,你知道吗?」
凤宝宝看着她,微微侧着头,许久才又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不就对了,你也不知道,现在说这个太早了点。」柳安和用力下了定论。
「跟你说。」凤宝宝压低声音,眼睛转了一下,状似神秘。
「什么?」柳安和将脸凑过去,小小声问着,脸上有着满满的期待。
「八师兄约我一起闯荡江湖。他说,就只有我跟他两个人。」
柳安和眼睛亮起来,语气兴奋:「私奔?」
「不是啦,师兄说如果我同意了他会去请示爹娘,哎呀我也说不清,总之我还没答应,师兄叫我四年后再跟他说。」
「你八师兄喜欢你?」柳安和指着她鼻子问。
凤宝宝发出嘿嘿笑声,尴尬又羞涩地点了一下头。「大家都这么说,我想应该就是吧。」
「那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虽然觉得被人喜欢挺害羞的,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别的想法。
两个女孩儿互看对方,同时噗地笑出来。
「不知道不知道,咱们两个一样都是不知道!」柳安和拿起手帕玩了一阵,忽然正色道:「干脆你别喜欢八师兄,嫁给我哥算了,这样咱们不就可以时常见面了?」
凤宝宝抢下她手帕,好奇问道:「穆清哥哥还没订下婚约吗?」
「没有。我爹说这个婚约可不能随便乱订,倘若后悔了又想解除可是很麻烦的。」柳安和笑着摇她手臂,追问:「还没说呢,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穆清哥哥啊……」凤宝宝凝神思索,脑海中浮现一张白皙干净的脸庞,耳畔彷佛听见那优雅轻缓的语调。她想了一会儿却频频摇头。「不成不成!我爹说不能嫁给太好看的男人。」
「为什么?」柳安和讶问。
「爹说漂亮的男人不可靠。」爹说过的话总不能都当成耳边风是吧。况且,她自幼就觉得男人要像她爹那样粗犷魁梧才好,穆清哥哥太白皙了点,光用看的当然是挺稀奇挺好看,但她还是比较喜欢像她爹那样的。
「那你嫁给丑八怪好了,以后我看到最丑的男人就对他说,你赶快去娶凤宝宝吧,她爹准备十车嫁妆要把掌上明珠嫁给丑八怿呢!」柳安和取笑。
「我才不要!安和你好坏。」凤宝宝抗议,伸手去搔柳安和腰侧,后者连连尖叫不住抵挡,嬉闹了好半晌,好不容易才又安静下来。
「对了,我不是说要拿药方和食单给你吗,闹一闹差点给忘了。」柳安和说着,急忙就下了躺椅,「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嬷嬷端汤药来,若没看到人又要到处喊,那可挺麻烦。」
「知道了,快点儿去吧。」凤宝宝推推她,示意她快去快回。
柳安和的父亲让亲信配了几帖药方,并且写了一份食单,说是只要每日按着上头所写的方子飮食,应可渐渐消除身上油脂。
凤宝宝以往并不觉得自己身形太过臃肿,因为她爹总说女孩子有点肉才好,还时常熬汤硬要她跟娘喝光,想想,肥肉肯定是这样养出来的。但她这趟来到扬州,见到街上少女几乎都是窈窕身段,加上柳安和不时嚷嚷也要像自己爹娘那样清瘦,搅得她也好想跟着一道参与,因此决定拿那药方和食单回去试试。
窗外微风吹拂,惹得树梢沙沙作响,几朵粉嫩小花随之摇曳,她挪步来到窗边,感受阵阵凉风带来的舒爽。
没多久,一个嬷嬷端来一碗黑压压的药汁,闻起来颇有点诡异,似乎是专治哮喘的药方。
只是,柳安和不是说去去就回吗,怎么还不回来?
却说,在柳月家另一静谧厢房。
「少爷,都准备好了。」
「嗯。」一道略低的轻缓声音传来,停顿一会儿再度开口:「行了,都先下去吧。」
「是。」几个下人纷纷退了出去。按照惯例,他们都知道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再过来即可。
雅致屋内,一道高瘦身影站在窗边,唇角微扬看着外头的花草景色,然后就将窗户给掩上。
天凉好个秋哪。
他爹曾说过,偶尔忙里偷闲做点自己喜爱的事,这是怡情养性,不但无伤大雅,反而更能养足精神。
柳穆清将腰间的珐琅怀表给取下,慢条斯理地搁在矮几上,再将一个雕花垂坠玉佩也解下,然后拔下手指上的白玉指环,抽出长靴侧的宝石短剑,将之一一摆妥在矮几上。
说到怡情养性,爹最爱的便是赏玩宝剑,他也喜欢兵器,而且收藏了一些不错的珍品,不过,相较之下,他更喜爱另一样乐趣……
他缓缓解开颈间钮扣,将一件水蓝色外袍给褪了下来;接着解开脚上那双特制的牛皮长靴,再将白色中衣、衬衣,以及深色长裤、短裤等衣物脱下,一件件按顺序整整齐齐折好,披挂在椅背上,最后,当然也没忘记要将脖子上的护身符给取下,放在桌边。
终于,整个人一丝不挂。
一副属于少年的身躯裸裎着。
肩膀略宽、劲腰紧臀,身形清瘦却又有着长年习武锻链出来的硬肌,可又不显得过分贲张,反而透着一股青涩之美好,那无瑕的皮肤亦如他脸庞那般白皙洁净,全身上下彷佛晶莹之白玉。
哗!
他将手伸进木桶里探了一下,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这水够热且又放了他向来喜爱的草药,那清雅特殊的气味令人心情舒畅,一扫近日为了茂良客栈而起的阴霾。
柳穆清踩着矮凳,轻巧踏进桶中,缓缓坐下让肩膀以下浸泡在热水里。
真是,上自头顶下至脚趾,四肢百骸无不畅快!
他轻叹一声。半晌,将背部倚靠在桶边,两臂敞开放在木桶上,眼睛盯着水面,心底却是在思忖那客栈之事。
这几日他展开一连串动作,先是阻断客栈原先的食料采购源头,清查过往采买明细,揪出从中摸走不少银两的罪魁祸首,就是陈掌柜的小舅子。
结果,引来一阵轩然大波。
陈掌柜带着妻儿上门求见家主,本以为他娘会找理由拒见,却没想到竟是找了他加上陈掌柜总共三人,另辟密室长谈。
陈掌柜向来不大理会他这个大少爷,却对家主必恭必敬,说没几句就老泪纵横。
柳穆清两手捧水,将脸给洗净,然后往脸上泼了几下。
那个陈掌柜,在家主面前老实多了,连说好几次要家主降罪,又说什么不懂看帐,都是他小舅子一手处理。娘说短缺的帐需由他小舅子或者他们一家补上,陈掌柜也连连点头……
想到这儿,他不禁气闷,同样的办事方式,由他来做就行不通,娘一开口就没人敢有异议。
总觉得,该不会是娘老早察觉茂良客栈出问题,才刻意拨给他。
真相如何他无从得知,陈掌柜离开后,娘狠狠训了他一顿。
「还没查清楚病根就急着砍手砍脚,就这么按捺不住?你如今每走一步都是众人焦点,多少人等着你栽跟头好来笑话,你行事前没想清楚后果吗?一个三十年老伙计是能这样轻松打发的吗?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下棋想收回就收回,一出手就没转圜余地了知道吗!」
娘还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插手处理,往后拨给他的店铺,就算失火了或是被人整个铲平了都不关她事。
柳穆清叹了一声。
其实娘有一个地方说错了,下棋怎么可以想收就收?那可是起手无回的啊。唉算了,娘从不下棋,对琴棋书画完全没兴趣娘最大的兴趣是算钱,以及听爹闲扯淡。
啪!
他举手一拍水面,激起整片水花,溅得自己满头满脸。
「你要不就是不动声色地慢慢下药,要不就是毫无预警一刀往脖子砍下去,不管怎样,就是别大张旗鼓去把人家拍头拍脸!」
这话倒是半点没错,只是在实际操作上他还掌握不到精髓。
不过,至少茂良客栈不会再亏损下去了,这当然是减少了他的损失。
哗!
他缓缓站了起来,大呼一口气,举臂向后转动,舒展通身筋骨。爹说得没错,偶尔抽空做点自己喜爱的事,那可真是怡情养性更有干劲啊!
长廊上,凉风吹过。
一道身影快步疾走着,那身子虽是珠圆玉润,可步伐却是轻巧利落。
那碗怪异的汤药都快凉了,却仍不见柳安和踪影,真不知跑哪儿去了!圆润小妞妞四处张望,似隐约闻到草药味从旁边厢房飘来,那气味倒是挺好闻的,难道是柳安和跑来这儿吃药?
她到底要吃几碗药啊!怎么到处是药味?
咿呀——
厢房内,柳穆清听见外厅传来声响,遂站了起来,轻喊:「我好了,你们进来吧。」
「安和,是你在里面喝药吗?」
一阵清脆水声淹没了这声问话,站在外厅的人面露疑惑,不由自主往内厅移动,见一整片精雕细琢的花鸟图纹玉石屏风,她愣了一下,旋即从侧边走了进去。
「你们今天提早了?」温煦轻缓的男声传来。
一道修长身影站在水中,脚抬得高高的,正要迈出木桶,抬起眼却见有个人忽地自屏风旁窜出。
「是穆清哥哥吗——」
最先映入凤宝宝眼帘的是一大团白物,然后是柳穆清忽然转过来的白皙脸庞,但几乎是同时,她赫然发现伫在眼前那白白、瘦长的东西,居然是穆清哥哥光溜溜的身子——
「呃啊啊啊啊啊!」
穆清哥哥没、没、没穿衣服?!
她猛然按住心口,嘴巴张大、再张大,然后放声尖叫,脑袋却在轰然巨响之后整个空白成一片。
长到十二岁,纵使家里男丁众多,可她从没亲眼见过全身上下没穿半件衣服的男人,而且距离还如此之近,近到她清楚看见那修长身躯上沾着清澈水珠,那湿答答的胸膛上有两颗粉色的点,还有那曲线清楚到让她好惊慌的腰与臀,以及那一脚迈得好开的长腿,还有,最惊异的是,她居然看见了两腿之间的那个地方,那里、那里怎么会是这样的!
她看见了!她什么都看见了!而且是穆清哥哥的!
「你、你快别嚷嚷!」
柳穆清率先从晴天霹雳之中回过神来,他啪地一声躲回桶内,两只耳朵瞬间通红,慌张制止凤宝宝发出声音,可却已经来不及。
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响遍云霄。
「啊啊啊啊!」
凤宝宝抓着头发,她肯定自己的脑门冒出白烟了!不只如此,她还听见自己一直在尖叫,然后眼看着柳穆清那张白皙干净的脸迅速变色,先是惨白,再来是粉红,然后整个转为绦红。
并慌张至极地不断张嘴在讲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宝宝的叫声!」
「怎么回事?」
外厅传来五儿六儿以及柳安和还有一堆下人的声音。
凤宝宝听见脚步声倏地惊醒,柳穆清瞪大眼睛拉长耳朵,两人瞬间对视,下一刻马上同时朝着门外大吼:「别进来!」
为时已晚。
砰!
屋外众人一起撞开门扉,一下子所有人都冲进来了,凤宝宝大惊失色,用力一转身想躲,却结结实实整个人撞上那面精美的花鸟图纹玉石屏风,猛然的撞击使得屏风剧烈一晃,整片屏风居然就这样硬生生往后头栽去。
轰地一声,屏风整个躺平,正好倒在冲进来的众人跟前,所有人恰好一览无遗地看见了眼前景况。
一目了然。凤家大小姐闯进了他们大少爷的沐浴圣地!
众人看向急得快哭的凤宝宝,却听见咚的一声,这一看更不得了,竟是他们向来优雅冷静的大少爷忽然整个沉入水底……
「少爷、少爷?」
「不好了!少爷是不是昏倒了?!」
五儿六儿惊慌大喊。
「呜!」凤宝宝猛抽一下鼻子,呜咽之后立刻发出委屈哭声。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看到啊,可就是看到了,现在该怎么办?
「宝宝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怎么哭了?」
喧闹声直入云霄,整间厢房奔走的、叫嚷的、大哭的、追问的统统都有。
一团混乱。
柳穆清紧闭双眼,死命闭气沉入水底。他没晕倒,但是他绝不出来,非但如此,他还要把自己淹死!
活到十六岁,从没如此丢脸过,全身上下被看个精光,而且对象还是世交之家的女儿、他妹子的闺房好友,更是这阵子每日喊他哥哥长哥哥短的小妞妞!早知如此,他就弄个手帕什么的遮一下,至少不会连那里都被看到,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自有记忆以来,除了侍候的嬷嬷和贴身小厮,从没人看见他赤条条的身体,连爹娘都没有,现在能看的、不能看的都被这个凤宝包给看去了!
柳穆清在水里狠狠蹙眉,憋气憋得难受,一串细泡从他嘴里冒出,那面容却始终整个皱着,心中似恼火似羞愤,他也厘不清,但有一件事很确定,那就是,他这辈子死活都不要再泡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