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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官 第8章(1)

  春在枝头已十分。

  当宫外的大地已披上一袭嫩绿的外衣,云取宫的高墙之内,已是百花齐放的春之繁景,西宫各殿遍植的杏花,在柔柔的东风中招揺展现风姿,东宫那边所植的瑰樱全数盛绽,迎风落花满径,顿时将整座东宫埋陷在一片花海里。

  松岗拂去满头的杏花花瓣,站在殿门处禀告。

  「大人,宫外有来客。」

  「什么客?」

  「来求医的。」这还是云取宫出世以来,头一回有人主动递帖上门求医。

  求医的?

  叶慈接过他手中的帖子,满心好奇起,打从他们放出神宫出世的消息,且也不时派出义诊小队至各国为民服务,始终都保持着观望态度的诸国,究竟会是哪一国率先与他们云取宫接触,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答案是西苑国。

  据拜帖上所书,递帖之人,乃西苑国采苹都主与其驸马,因采苹郡主身罹顽疾多年,西苑国宫中太医与名医皆束手无策,日前听闻民间传言,云取宫宫主乃药神在世上唯一传人,故才抱着一试的心态登门求医。

  对于这个财力与国力等同正比的堂堂大国,叶慈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因西苑国虽是国富民强,神宫若要如野风所说,多结交些正面的盟友,它本是很好的对象,只是,不管是野风还是他,都对西苑国之人没什么好印象。

  「大人?」还等着他答话的松岗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先去把人迎进宫来,将他们暂时安顿在南门殿的迎客楼。」叶慈打算等会儿就到寝宫那边,将犯了春困毛病的野风,给自被窝里头挖出来由她自个儿拿主意。

  「是。」

  野风半眯着杏眼,一脸惺忪地坐在妆台前任由叶慈替她打扮,等到他打点好她的门面时,她眼底才有了几分清醒。

  「西苑国?」

  「嗯,宫主打算怎么办?」来者是个大国的郡主,若是拒绝,恐怕面子上就第一个过不去。

  「既然是来看病的,那就替她看。」在看病方面,野风才没有他想的那么多。

  晌午一过,叶慈便派人将野风送至了迎客楼,在野风替采苹都主诊过脉后,确定她确实是得了难治之疾,而都主也愿以一张珍藏多年的魂纸,作为治疗病痛的费用,双方即很快达成了协议,并让都主一行人在宫中住下。

  收回了一张自宫中流出去的魂纸,按理,叶慈应当是很高兴的,可他却面色阴蛰,恨不能没在一开始收到那张拜帖时,就将那些人都给踢得远远的。

  来者不愧是来自于风评从没有好过的西苑国之人,那位病得面色如土的都主,在野风为她诊脉时,居然还一直以色迷迷的眼神盯着他直瞧。而与她同行的郡马,在初见野风面上的那道伤疤时,眼眸中流露出的鄙夷神色,要他想装作没看到也难。

  偏那个郡马在得知野风的身分之后,立即态度急转直下,竟腆着脸凑至野风的面前,舌粲莲花极尽讨好之事。

  最令他心火骤起的是,那位郡马竟还在私底下,偷偷避过了都主的人手找上野风,并明里暗里的向野风表示,若是,冶不好青春已逝的都主……也无妨的。

  他的宫主,是什么人?

  是他心中的天上明月,是博爱仁慈,拯救病人于痛苦之中的善中之善,可这家伙将她当成什么了?他有什么资格这般轻贱于她?

  然而野风却像看不见这一切似的,那位驸马是否想在都主死后攀上神宫宫主这高枝,或是又藏有什么觊觎的歹心,她照样每日去迎客楼替郡主治病,也照样与驸马谈笑风生。

  这让叶慈十分恼怒,也同时觉得很受伤。

  而让叶慈感到更失落的是,当他都已经习惯她的每日三次强吻了,打从都主那班人来到神宫后,野风她就一直安安分分的,嘴上老说贪图他美色的她,居然都没有再对他动手动脚,也不再亲昵地偎在他的怀里头睡觉。

  她就像个一夜之间突然长大的孩子,她松开了握住他的手,不再那般依赖他,她正一步步走出他为她撵起的小小天地。

  为此,宫中的每个神捕都觉得,近来神官大人总是愁容覆面,望着宫主背影的眼神,亦藏着丝丝的幽怨。

  偏偏让叶慈记恨的驸马,还天天在宫中闲逛,尤其特爱大老远的逛到西宫来,好在野风的面前制造存在感,其积极的行动力,让野风每日最少能偶遇上他三回。

  这一日,当驸马在迎客楼的外头,堵住正要回西宫的野风,并想邀野风一道去东宫赏花时,隐忍到极点的叶慈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情,当下强行将野风背起,派用上相级高阶的内力直奔西宫。被人一路以疾速背回西宫的野风,不语地趴在叶慈的背上,任由他背着她一直在开满芍药的园子里走路绕圈圈,直到她都数到上百圈时,她以指点点他的肩头。

  「有点晕,走直的成吗?」晕车晕船算什么?她最背。

  叶慈脚下的步子方向一改,开始背着她在西宫中一殿逛过一殿,就在他的心火都因此刻两人的亲近而渐渐有歇息之势时,那个已治好病,早就能活蹦乱跳,却一直死赖在神宫不肯走的采苹都主,刚巧带着女官们一脚跨进干元殿外的殿门。

  乍见俊美无双的神官大人,采苹郡主两眼一亮,踩着细细碎碎的步子就想要贴上来。

  「神官大人……」

  叶慈胸臆中愤怒的火苗云时点燃成一丛旺火,他扬袖一挥,就将她们一群给掮飞至殿门外。

  野风趴在他肩上淡淡提醒他。

  「那个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治好的。」幸好她有事先收下那张魂纸,不然她就做白工了。

  「再治就是。」

  没等叶慈将野风带回寝宫避开这些烦人的外人,那位神出鬼没的驸马,正捧着一束他不知从哪擅自采下的鲜花,深情款款地朝野风走来。

  「宫主,今日一一」

  叶慈没让他有机会把话说完,直接一掌将他拍飞,野风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他。

  「那个我没收钱。」

  叶慈扭头朝躲在暗处看戏的某人大吼:「朔方,派个账房去给驸马结医资,顺道送他们出宫!」

  「他都还没治伤呢。」朔方自芍药花丛里冒出头来,幸灾乐祸地看向殿门外,那位正趴在地上纳凉的驸马。

  「先收再治。」

  「口屋。」才来两个就打一双,这样日后会不会没人敢上他们云取宫求医啊?

  接连看了几场戏,回到寝宫中的野风感觉自己又犯困了,而她的睡榻虽就在她的身边,偏叶慈就是不肯松开手让她沾枕。

  「你到底是怎了?」她抬首看着满心焦虑不安的叶慈,感觉他好像又从高台上走下来,又变回了一介有脾气也会紧张的凡夫。

  叶慈不知该如何向她开口道出,这些日子累积下来的难言之情,可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又太像面照妖镜,静静映照着他的狠狈不堪,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伸出手似往常一般拍抚着她的头,见她不为所动,他又忙着去挠她下巴,可她还是不言不语地凝望着他,「叶慈……」野风重重叹口气,不得不承认,她真是败给这棵傻木头了。

  宛若惊弓之鸟的叶慈又把她背起来,继续在她的房里绕起那张花桌。

  她贴在他的耳边喃声道:「你就继续犯呆吧,要是我不小心被人勾走了,到时你就别后悔莫及。」他急急收住脚步,将她放下后,转身紧紧把她按在怀里,深怕真会如她所言,将会有人真前来同他抢。

  「收收手劲……」她吸了口气,忙拍打着他的后背,「别忘了你可是相级高阶,我这凡人禁不住啊。」还有他从未有过的害怕。

  他登时急得在房里走来走去,末了,他干脆走过来将她一把揽至怀叶慈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那一双好看又特爱勾她的凤明明白白地写满了委屈「宫主……」野风抬起一手,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过来,恶狠狠地在他的唇上亲他一记,然后她立即感觉到,他原本僵硬得很不自然的身躯,在她的一吻之下终于放松了。「呆成这样,你说,我收你收得合情合理吧?」叶慈看着她面上婷婷的笑意,感觉她的话就像一柄抹了糖的利刃,一刀直刺进他的心房,然后流淌在其中的,都是不可思议的甜蜜。

  她边说边再啃上他的唇,「先收利息。」

  他弯身迎上她的吻,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腰际,再缓缓地,缓缓地把双臂收紧。

  一、二、三、四……五。

  野风默默在心里点了点来客的人数,然后一手抚上自个儿的面皮,再次在心底感慨,云取宫宫主的面子就是够大,竟能让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黄金门门徒,一口气就来了五个。

  「你们这是?」她心情愉悦地看着客座上,一个个都用力瞠着她,像是想自她身上瞠出几块金子的诸君。

  口舌远比玄灵伶俐的月穹,优雅地起身向她拱手。

  「黄金门特意来瞧瞧云取宫新任宫主的风采,顺道代我大师兄向你问声好。」她其实也不愿大老远来跑这单没钱赚的生意啊,可二师兄都已发话了,他们还能不来这儿找回黄金门的场子吗?「多谢。」野风笑吟吟地应着,但下一句话就马上将他们打回原形,「银两都带齐了吗?」不要以为对她摆几张笑脸,就能让她忘记某人还欠了她三十万两这事没想到她连块遮羞布也不给他们留,月弯讪讪地陪着笑。

  「这个……好歹也要给我们一个机会将功补过嘛。」这要让二师兄倒贴银两的话,依她看,甭说是上坟烧纸了,明年她坟上的草都会长得很高了。

  「那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实力。」野风已经不太相信她家的招牌,虽然这回来的人数有点多。

  月穹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回我们铁定能办成。」不就是干掉几个魂役和魂主?放心,这事他们熟手得很。

  「你肯定不会再砸锅?」她可不想白白浪费那三十万两。

  「那自然是。」月穹边说边走上前,贿赔似地交给她一只包袱,「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宫主你千万别客气。」野风伸手解开那只包袱,在看见了里头的那一套艳二娘精装全集后,她忍不住飞了飞两眉。

  「好东西啊。」她决定了,往后叶慈床边的新读物,就是这套艳二娘全集了!

  月穹心有灵犀地对她眨眨眼,「您内行。」

  「既是如此,那么司徒霜之事,我便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野风坐回椅中,两手交握着十指,「不限时间,你们何时完成皆可,但我一定要有结果。」

  「你要什么结果?」她的眉边泛起冷笑,「司徒霜的命。」

  「那我三师兄所欠下的债银?」

  「何时办妥就何时一笔勾销。」

  「行。」

  送走黄金门一行人,野风在人前堆出来的笑容便垮了下来,她阴郁地握紧了拳心,带着一身的冷意走回她的寝宫中。

  叶慈落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在她又再次来到殿后的那座玉池边上时,叶慈取来了伤药在她的身畔坐下。

  她盯着水面上漂浮着的杏花花铺,面无表情地问。

  「你想说什么?」

  叶慈单刀直入地问:「你恨司徒霜?」

  这样都能看出来呀……她侧过脸庞,面上的神态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冽。

  「我自认我从没表现出来过。」

  「可我不是别人。」长时间跟在她的身旁,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情绪起伏,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想知道原因?」

  叶慈拉过她的掌心,定眼看着她掌心中,因过度用力而掐出来的血痕。

  「我是想问。」她不像他们一样,神宫之人与司徒霜结下死仇,是因司徒霜的所作所为越过了界,也伤害了他们所在乎的人们,而她呢?在进入神宫前,她根本就没有接触过司徒霜。

  看着眼前幽幽荡荡的池水,野风仿佛又再次看见了当年整座县漫天的火光与血花,和她心上永不能抹灭的痛。

  「因我原本的人生尽毁于他之手。」

  她当初之所以会痛快地与他回来神宫,不光只是因为她的身分和责任,也不只是为了积欠他和众多神捕的情谊,她是为了,那个开启天下魂祸的主谋。

  今日人们在提及十三年前的魂祸之时,莫不感慨一会儿当年的死伤惨重,或是为那些死去的人献上一声叹息,将那些不忍再探的往事给轻轻放下了,大多数的人都觉得,如今天下之所以大定,各国安据于一方,大半的原因要归功于当年众国因魂祸之故。

  当年众小国为方寸国土,动不动就引兵相见,长年各国相互并吞残杀,导致了天下动乱不安。但经历过魂祸之后,众小国纷灭,而实力雄厚的大国也在经过鲜血的洗礼后浴火重生,国力与民心比以往更甚,并在十三年的努力经营之下,这才开创了如今天下安稳不再动乱的局面。

  可在他们赞许着世事福祸相依,魂祸所带来的也未必全只是死亡与权力,有谁想到当年那些死于魂祸战火下的百姓?

  谁会似她一般记得,她那为保护百姓而死在魂役手上的爹娘?谁来可怜可怜被一把大火烧死在牢中的奶娘?又有谁能体谅她这失根漂流于世的孤儿,这十三年来历经风霜的心情?

  叶慈抚上她微微抖颤的掌心,将它包拢在他的大掌之中,透过彼此的肌肤,他仿佛能透过她手中的温度,真实地去碰触到她那埋藏已久的伤痛。

  可沧海已成桑田,他无法替她分担她的折磨,他也不能替她痛。

  「其实不光只是他,我还恨着这世上所有为恶的魂役。」野风仰起螓首,望着枝头上被风带离了原处的飞花。

  「为何?」

  「自然是因他们也是刽子手。」

  叶慈一怔,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但你也知道,魂役之所以为恶,大多是奉魂主之命而为。」

  「你可曾想过,魂役并非是对魂主百依百顺,而是会抗命的?」阅魂录之所以遗失在外,是因何?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谁能够全面控制谁,因灵魂与心,从不会是他们这些凡人能束缚的。叶慈震惊地喃喃,「司徒霜的身边就出了个魂役叛徒……」是啊,魂役就算抗命不从了又会怎样?难道魂主真能耐他如何?

  她轻声冷哼,「再者,魂役若有杀心,就算不用魂主吩咐他也改变不了他嗜杀的本质,而一心为善者,又怎会任由魂主予职予求,纵容魂主去涂炭生灵?」传说中魂纸束缚魂役的效用,是真的存在着没错,但却也不是全部,因她自小看过太多重新获得生命后,就自以为天下无敌的魂役,在他们心里,就只有他们的性命才是珍贵的,其他人等只是他们刀锋下可屠戮的牛羊。

  「宫主……」

  「我之所以那么努力的活到今日,是因为我的恨意必须找到一个出口,你懂吗?」她苍凉地笑着,在她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悄声落下。

  当生命中的挚爱,一个个都离她而去,其实要一个人孤独又勇敢的活下去,真的很难。

  为此,当年她在赵元广辞世之后,她给自己许下一个愿望。为了那死去的人们,若她有能力,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回阅魂录,也定要手刃司徒霜,她需要有一个理由,好让自己努力活下去。叶慈低叹地将她拥入怀中,她转身抱住他的宽背,任由她苦苦压抑了多年的泪水落在他的怀里,将他的衣裳染湿了一片。

  当殿外的日光已西移,哭够的野风不再啜泣,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叶慈仔细拭净她颊上残留的泪痕,然后俯身将温热的唇印上她的眉心、带着湿意的眼睫,再款款落至她的唇上轻轻吸吮。

  她茫然地眨着眼,「这是做什么?」

  「从了你。」

  「这么贴心?」虽然他能主动是很好,但他该不会是又开始逆来顺受那套了吧?

  「我是在争职。」有些急促的吐息滑过她的耳边。

  怕痒的她微缩着颈子,「争取什么?」

  「代替你失去的亲人,永远都陪着你。」

  转眼间,野风先前还堆在心坎上的伤愁,都似飞絮般被春风柔柔吹飞得老远,她瞬也不瞬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叶慈,浓浓的不舍盘据在他的眼底,可他的面上却带着她最爱看的笑颜。她抬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傻成这样,你也不容易……」

  「是你招惹我的,既是你开的头,就不许你后悔。」他闻言负气地低首咬在她的唇瓣上,一双手臂将她紧锁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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