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去祠堂拜过祖先后,陆老太太催着儿子回房休息,却是将儿媳留了下来,月娘端庄地站着,面露恭敬,等待婆婆的吩咐。
陆老太太是从北方嫁来的,坐在北方人习惯用的罗汉榻上,端详着娇滴滴的媳妇,心下琢磨了半天,却是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月娘等了好一会儿,等不到婆婆开口,颇有些讶异,不着痕迹地瞥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这是想立她这个媳妇的规矩吧?
自古以来,婆媳之间的相处就是门学问,尤其在大户人家,掌家的媳妇与婆婆的关系总是格外紧张,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节制了东风,初次交锋,谁都想抢得先机。
可月娘并不想与婆婆斗,对她而言,陆老太太不仅仅只是个婆婆而已,更是主下陆振雅的母亲,能够教养出那般才貌双全的夫君,这样的婆婆,值得她敬重。
「娘有何吩咐,儿媳都听着。」她低眉敛眸,温顺地开口。「儿媳自知非出身高门大户,教养上或有几分欠缺,正需要娘多多教导,儿媳必会尽心学习,不负娘的期许。」
月娘刻意将身段放得柔婉,反倒令陆老太太有些不知所措,她确实是存着替儿媳立规矩的心,但这规矩怎么立才好,她却有点无法拿捏。尺度松了,担心震不住儿媳,尺度严了,又怕吓走了这个自己好不容易求来为儿子冲喜的宝贝。
这可真是左右为难啊!
陆老太太咳了两声,清清喉咙。「昨儿的事我听说了,辛苦你了,若不是你,我们元元也不能那么顺利找回来。」
陆元养在陆老太太住的寿安堂偏厢,本来发生什么事,老太太应该第一个就知道的,但昨夜她因亲眼目睹儿子的喜堂上被闹了一场,一时气血不顺,早早便安歇了,下人们也不敢惊动她,直到今日早上醒来,才从自己的管事嬷嬷口中听闻此事。
「这是儿媳应当做的。」
「就是……元元的奶娘,听说你将她关进了柴房里?」
「是的,昨夜太晚了,儿媳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处置,暂且先让她待在柴房里反省。」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
「儿媳想着,昨晚元元私自偷溜,固然是元元自己调皮捣蛋,但奶娘照顾不经心也是有的,再者元元失踪了,她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告知主人,而是试图自己悄悄找到人,以为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过错,压下此事不提……儿媳以为,此风不可长,若是府里的下人有样学样,以后都跟着欺上瞒下,府里的规矩就乱了套了。」
这……说得也是。陆老太太更为难了,其实这奶娘是自己身边管事嬷嬷的女儿,得知女儿闯了祸,一大早便来寻她下跪求情,她本想着此事若是能圆,就这么圆过去算了,但儿媳说得也没错啊,不杀鸡儆猴一番,万一其他下人有样学样怎么办?
看出陆老太太面带犹豫,月娘暗自揣摩着婆婆的心思。「娘可是担心儿媳罚太重了?」
陆老太太有些尴尬。「毕竟是元元的奶娘,若是处罚重了,吓着了元元也不好。」
「娘说得有理。」月娘一边说话,一边悄悄打量站在婆婆身边服侍的人,发现有个发色已杂着几许银白的中年妇人面容紧绷,不时与婆婆交换眼色。
她想着自己从春喜那边打听来的消息,婆婆身边有一个特别信任的管事嬷嬷,夫家姓钟,是跟着婆婆陪嫁过来的陪房,想必就是这位了。而元元的奶娘钟氏,正是钟嬷嬷的亲生女儿……
月娘微微一笑。「既是娘心慈,儿媳想着,就先罚元哥儿奶娘半年的月例可好?总得给家里下人一个警示。」
半年的月例?陆老太太瞥了自己的陪房一眼,钟嬷嬷轻轻点个头。
陆老太太忙表示赞成。「那就这样吧,这个处置好。」
看来婆婆与这个陪房嬷嬷的关系很好,必然是当成心腹了。老太太有私心倒是无妨,谁不会对贴身服侍自己的下人格外看重?只是「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这番言语可不是一个不满五岁大的孩子自己能想出来的,若是与那奶娘钟氏有关,还是得小心谨慎。
月娘暗暗记下了这点,表面不动声色,盈盈一笑。「也差不多是用午膳的时候了,娘可饿了,且让儿媳服侍您用膳?」
「不用了……」陆老太太刚想婉拒,就接收到钟嬷嬷递过来的眼神,她一凛,连忙板起脸色,端出做婆婆的架子。「既然你有此孝心,那就留下来用膳吧。」
「是。」
月娘默默将陆老太太与钟嬷嬷的目光交流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乖巧地站在桌边服侍婆婆用膳,期间,钟嬷嬷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举动,似是想从其中抓到错处,不曾想她从头到尾将婆婆服侍得妥妥贴贴,不仅没一丝错处,礼仪动作可谓优雅,不输那些从小精心教养的千金闺秀。
钟嬷嬷震惊了,陆老太太也颇感意外,但这意外中是带着欣慰的,这儿媳出身乡野,却一点也不粗鄙,自己没看错人,除了家世略差些,就凭她这样的模样与礼数,也算勉强配得起自己的儿子。
陆老太太越看月娘越觉得中意,也就不忍再为难她。「好了,你肚子也饿了,坐下来一起用吧。」
月娘笑着摇头。「儿媳还不饿,而且儿媳与元元说好了,今日要带着他一起用午膳。」
「你和元元说好了?」陆老太太惊讶。「元元竟然肯听你的话?」那孩子不是很反对他爹爹娶后娘的吗?
「不是元元听我的话,是儿媳与他达成了君子协议。」月娘将自己与陆元的约定如实告诉婆婆。
陆老太太听了,笑得阖不拢嘴。「你倒是拿元元有办法,这孩子脾气拗得很,有时候连我与他爹爹说的话,他都不愿听的。」
「这不是脾气拗,是元元聪明有灵气,他年纪虽小,却已有了自己的想法,未来必是可造之材。」
这话老人家爱听,频频点头。「你说得对,说得对,振雅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很有自己的主见。」
「夫君如此优秀有才,他的儿子,自是遗传了他的秉性。」
陆老太太呵呵笑着,钟嬷嬷目光奇异地瞥了月娘一眼,没想到这新媳妇倒是很会哄人。
月娘分明察觉钟嬷嬷的眼神,却装作不见,嫣然笑问:「也不知元元这会儿可醒了?」
「他昨夜睡得晚,此刻许是还赖在床上呢,就别吵他了。」
陆老太太话语才落,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便在帘外响起,跟着,陆元犹如小炮弹似的冲进来。
「祖母,祖母!孙儿来向您请安了!」
陆元扑到老太太脚边,正欲抱着祖母的腿撒娇时,回头一看,却见月娘笑意粲然地望着自己,不禁愣了愣,小脸浮上一抹羞赧的红。
月娘看着他那张粉嘟嘟的小脸,双手痒痒的,又有了想捏他脸蛋的冲动。她弯身俯视陆元,明眸亮晶晶的,笑得像个想诱拐小孩子的怪阿姨。
「元元可还记得,你昨儿跟姨姨打勾勾,答应了什么?」
正当月娘在寿安堂忍着笑俏皮地试图诱拐孩童时,陆振雅坐在书房太师椅上,听着宋青的报告,却是面色凝重。
「你说真的有云雾山逍遥子这个人物?」
「嗯,属下本来也以为或许是大奶奶随便说说而已,但这几日经过多方打探,确实有这位神医的存在,只是本人很低调,听说脾气也怪,行踪不定,不是个能轻易接触得到的。」
「大奶奶说是一个游方道士跟她说的,确有其事吗?」
「这……属下就不能确定了,这几年路过他们村子的游方道士少说也有十数个,若要一一彻查来历,怕是需要一些时日。」
陆振雅默然深思。
「大爷,若是那位逍遥子果然医术可信,不如就请他过来试试?说不定真能治好您身上的毒。」
「你不是说他行踪不定,脾气也怪?」
「若是不能劝他主动前来,就算得绑了他,属下也一定要将他带到大爷面前。」宋青说着,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
「万万不可。」陆振雅温声制止。「越是医术高明的奇才,想来越是有一份不与世人同的清高,我们既有求于他,只能以礼相待,若是无礼勉强,只怕对方就算留下了,也只是虚应故事而已。」
宋青闻言赧然。「是属下冲动了。」
「阿青,我知你是对我忠心,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可强求,既是上天给我的磨难,我也只能学着从容以对。」陆振雅语声淡淡的,面上不见丝毫躁郁之色。
宋青看着,越发难受,主子越是坚强面对,他越觉得老天不公,偏要折磨一个如此温润出尘的英才。
「你先去忙你的吧,让王总管进来。」陆振雅低声吩咐。
宋青一惊,连忙劝阻。「大爷,您这几日辉精竭虑,昨儿又忙了一整天,体力想必透支了不少,正该是多加休养的时候。」
「你也晓得,我爹和几个叔叔伯伯都不在了,除了我,谁还能过问府里的生意?」
「可是……」
「我没事,去叫王总管吧!」
「是。」
宋青无奈,只得领命,刚刚转身欲退下,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砰然沉响,他一震,急急回头,只见陆振雅手捧着胸口,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脸色极为苍白。
宋青大惊失色。「大爷!您怎样了?大爷!」
听说陆振雅发病的时候,月娘正准备将陆元带离寿安堂,履行两人之间的约定,不料春喜仓皇来报,她接到消息,也顾不上对陆元解释,哄着他将他交给服侍他的丫鬟后,便匆匆赶回她与陆振雅居住的正院。
陆振雅躺在床上,床顶的纱帐垂落,遮住了他的身影,月娘欲上前,只听一道沙哑的嗓音抢先扬起。
「别过来。」
「爷,是我,月娘。」
他知道是她,所以才不想她过来,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苦苦与病魔搏斗的虚弱模样。
「我、没事……你出去吧。」
「爷,你是发病了吧?身子很难受吗?妾身侍奉你进汤药可好?」月娘不愿离开,一连串焦急的追问得来的只是陆振雅的沉默,以及隐约可闻的喘息声。
纱帐后男人的身影若隐若现,蜷缩成一团,看得出来正极力压抑着。
月娘张望着,心口倏地揪紧。
他一定很痛苦。
只是再如何痛苦,这男人只会坚毅地强忍着,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就连一点点呻吟声,他都死撑着不发出来。
怎会有如此骄傲、又如此倔强的人啊!教人又生气,又觉得心疼。
秋意捧了刚煎好的汤药进来。「大奶奶,大爷的药熬好了。」
月娘接过药碗。「你先下去吧。」
「是。」
秋意退下后,月娘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小心翼翼地试探。「爷,汤药来了,妾身服侍你喝药。」
「不用了,我刚吃过药丸。」
「我刚问过宋青了,这汤药与药丸是相辅相成的,于你病体有益,你还是多少喝些为好。」
「你、放着,我自己喝。」
「爷。」她软软地唤。
他蓦地恼了,提高嗓音。「我让你出去!」
月娘本来还想婉言相劝的,陆振雅一发脾气,反倒激起了她的倔气,索性一手撩起了纱帐,直接坐上了床榻。
陆振雅察觉到她的动静,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妾身是爷的妻子,有责任服侍自己的夫君。」月娘冷静应道。「爷若是坚持不肯喝药,我便一直在这里坐着,直到你乖乖喝了药为止。」
「你……把我当成了陆元吗?」
「你这瞥扭脾气,比起你儿子,也好不了多少。」
「朱月娘!」
「爷,若是你能直接喊我『月娘』,我会很高兴的。」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想赶她离开,偏偏此刻体内冰冻难抑,痛得他只想全身打滚,就是抬起一只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最难堪的一面都落入了这女人眼里。
她会瞧不起他吗?
「爷,你冷吗?」她柔声问。
「不冷。」他咬着牙,牙关却不由得打颤。
「爷骗人,你全身都在发抖。」
「朱月娘,你出去。」
「我不要,我说了,我要亲自喂爷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