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点心呢?他好想抓起来仔细瞧瞧,可一思及这面点是讨厌的后娘做的,立时又板起小脸。
月娘察觉他的目光,故意拿小碟子,盛了两块点心。「爷,这是我用面团做的点心,里头包了豆沙馅,你尝尝。」
陆元见月娘夹的正是他最喜欢的小兔子与小猪,又是可惜,又是着急,眼睁睁地看着朱月娘将小碟子放入父亲手里,父亲随手拈起一个,就要送入嘴里,忍不住焦急地喊。
「爹爹不能吃!」
陆振雅动作一顿。
陆元一骨碌跳下椅子,奔到父亲腿边,小脚拼命踮高,小手伸得老长,却怎么也构不到爹爹的大手。
月娘见他跳呀跳的,小身子就像兔子似的,暗自觉得好笑。「元元,你爹爹也是整晚都没吃东西,他肚子也饿了。」
「那也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不能?」陆振雅不解。
「因为……」陆元忽然脸红了,弱弱地解释。「是小兔子……小兔子不好吃的。」
「什么小兔子?」
月娘轻声一笑,拿起陆振雅捏在手中的兔子点心,放进陆元小手里。「元元是不是替小兔子舍不得了,怕小兔子被你爹爹吃了可惜?」
「才不是呢,是因为……不好吃……」陆元呐呐的。
陆振雅还是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我将这面点做成了十二生肖的形状,」月娘解释道:「元元应该是太喜欢了,舍不得被你吃掉。」
「谁说我喜欢的?我才不喜欢!」小男孩傲娇地表示抗议,小手却是紧紧捏着兔子点心不放。
月娘没揭破他,只是拿小碗盛了碗面,递到陆振雅手里。「爷,先吃点面。」
陆振雅接过小碗,却是一动也不动,月娘一凛,暗骂自己粗心,陆振雅双目失明,想必不愿在儿子面前露出异状。
她立刻拿回小碗,从食盒里拿出另一盘做成普通形状的点心,夹了几个放到小碟子里。「爷不想吃面,那且先用点心。」
「嗯。」陆振雅缓缓拈起一块点心,送入嘴里,优雅地咀嚼着。
月娘也在桌边坐下,吃起面来,陆元眼巴巴地看着两人进食,小肚子蓦地咕噜声响。
陆振雅听见了。「是不是饿了?先吃东西。」
「不要。」小人儿依旧倔强。「我不吃。」
「不吃就饿着。」陆振雅语气冷淡,可没打算将儿子宠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元咬着唇,伸出一只小手摸摸自己扁扁的小肚子,见父亲冷着脸不理自己,更觉得委屈了,小小声地嘟哝。「爹爹坏。」
这回陆振雅分明听见了,却装作没听到。
陆元红了眼眶。
月娘见父子俩僵持着,想了想,盈盈笑道:「元元,要不要跟姨打个赌?」
陆元闻言一愣。「赌什么?」
「你先坐着。」
月娘将陆元抱上椅子,陆元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你别碰我。」
「好,姨姨不碰你,那你坐好听我说。」月娘定定望着小男孩,眼神诚恳而认真。「姨姨跟元元玩个游戏,如果元元输了,以后就要乖乖喊我娘。」
「那如果我赢了呢?」
「如果元元赢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不当我后娘!」
「好,如果元元赢了,我就不当后娘。」
陆元满意了,煞有其事地伸出小手。「我们打勾勾,谁骗人谁是小狗。」
「好。」月娘微微一笑,慎重其事地与小男孩勾了勾手指。「那你准备听姨说该怎么玩这游戏了吗?」
「怎么玩?」
「这游戏就是你每天都必须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跟姨在一起。」
「啊?」小男孩愣住了。「跟姨在一起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午睡,也可以一起踢球玩。」
陆振雅在一旁听着,蓦地明白了月娘的用意,神情若有所思。
「然后呢?」
「然后等一个月后,如果元元还是不喜欢我,那就是姨输了。」
「就这样?」
「嗯,就这样。」
「那我一定赢的啊!」陆元很有自信,反正不管做什么,他只要一直不理这个坏姨姨就好了。
「但是这游戏有个规则。」月娘笑着补充。
「什么规则?」小男孩瞪大眼,提防地看着她。
「规则就是不论姨想与元元做什么,元元都不能反对,这一个月,我们要像朋友一样相处……你能做到吗?」
陆元不说话。
「你不是要反悔了吧?我们才刚刚打过勾勾的啊!」
「我才没有反悔!」小男孩连忙为自己辩解。「爹爹教过我的,做人要有信用。」
「是啊,人要言而有信才能立,那元元可要说话算话喔。」
「你才要说话算话呢!如果我赢了,你就不可以当我后娘。」
不当你后娘,我还是可以继续当你的姨啊!
月娘在心里狡黠地回话,双手握了握,强忍住想捏捏眼前这张小脸的冲动。
「那我们就从今天开始玩,元元先跟姨一起吃面好不好?」
陆元瞥了神情严肃的爹爹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热腾腾、色香味俱全的吃食,肚子早就饿了,悄悄吞了吞口水。「我才不是喜欢吃你做的东西,是因为答应了跟你打赌。」明明很想吃,却还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这小鬼头!
月娘又好气又好笑。「姨姨知道,元元是勉为其难才给我的面子,姨姨很感激元元的。」
「爹爹,您听到了喔,是她逼我吃东西的。」陆元还要强调。
「你不是肚子不饿吗?」陆振雅毫不留情地吐儿子的槽。「你若真有骨气,不如明天的早膳也别吃了。」
陆元闻言一窒,水润的墨瞳眨呀眨,眼看着就要哭了。
这父子俩,还真能赌气呢!
月娘无奈,看着小男孩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不忍,对陆振雅柔柔说道:「夫君,这是妾身嫁进来后亲手做的第一顿吃食,还请你和元元都给我个面子,一起把这些面点都吃了可好?」
嗯嗯!
陆元用力点头,表示自己虽然不屑爹爹新娶的这个后娘,但他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这个面子总要给的。
陆振雅不作声,神情看似淡淡的,月娘却当他是默认了自己的提议,抿着唇浅浅一笑,拿起一个小碗盛了面,才刚放到元元面前,他便迫不及待地捧起小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来这孩子是饿坏了。月娘怜惜地瞧着陆元,替他倒了一盏温茶。
「吃慢点,别噎到了。」
听着月娘温柔耐心地哄着儿子,而儿子也傻傻地被她哄住了,稀哩呼噜地吃起面来,陆振雅不禁有些心情复杂,微微出神。
经过一夜忙乱,待月娘与陆振雅再独处时,已接近破晓时分,窗扉已隐约透进熹微的天光。
月娘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家常衣裳,见陆振雅坐在床头,穿着件雪白的中衣,憔悴的俊颜明显流露倦意,心口不禁一揪。
「夫君一定累了吧?早点安歇吧。」
陆振雅摇摇头,抬手制止她欲接近的动作。「我有话与你说。」
又有话要说?
月娘一声叹息。「天快亮了,妾身着实咽了,夫君有什么话,能不能改日再说?」
「方才你为何与元元定下那样的赌约?」
看来话不说清楚,她是别想睡了。月娘无奈。
「妾身只是想,人与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元元不喜欢我,也是因为不曾与我深入接触,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之故,若是妾身花些时间,与他好好相处,说不定他哪天就愿意认了我这个后娘。」
「若是他就是不肯认呢?」
「即便他不肯认,妾身依然会将他当成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地疼。」
「你话说得倒容易。」
「夫君不信吗?妾身也知道口说无凭,夫君且瞧着就是,我必会说到做到。」
陆振雅默然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娘小声打个呵欠。「夫君,我们可以安置了吗?」
月娘脱鞋上榻,陆振雅感觉到她的靠近,身子不觉一僵,悄悄往后退了退。「你莫要口口声声喊我夫君。」
「你就是我的夫君啊!妾身不喊夫君,那喊你什么?总不能跟那些下人一样,喊你大爷吧?」见陆振雅不说话,月娘只得自己找台阶下。「或者妾身喊你一声『爷』如何?显得亲密些,又不失敬重。」
他们两人之间需要有亲密吗?陆振雅默默寻思,却没有出声反驳。
「那就这么定了。」月娘自认与陆振雅达成了共识,试着喊了一声。「爷——」
这声爷喊得又娇又软,还有意无意地拉长了尾音,带着钩子似的撩人,陆振雅心头一震,不由得蹙起眉头。
这女人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念头一起,感觉到一个软玉温香欲靠过来,陆振雅下意识地抬手一挡,却是刚好打到了月娘的肩头,她顿时吃痛,闷哼一声。
「怎么了?」他沉声问。
「没怎么,就是肩膀有些疼。」
「我撞到你了?」
「嗯。」见陆振雅表情凝重,月娘连忙解释。「不干爷的事,是妾身这里本来就有些淤青。」
「怎么会有淤青的?」
月娘没答话,陆振雅转念一想,却是很快猜到了。「是救元元出来的时候弄伤的?」
「是妾身自己不小心。」
「上过药了吗?」
「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让春喜拿跌打的药来,替你推拿一下。」
说着,陆振雅就要起身唤人,月娘连忙拉住他。
「爷,不用了,大伙儿忙乱了一夜,才刚能喘口气呢,就别再惊动人了。」
「你既然身上有伤,怎能不上药?」
「妾身都说了,这没什么的。」
陆振雅脸色深沉。
月娘打量着他,柔声问道:「爷不作声,可是正在心疼我?你若是对妾身感到怜惜,以后对我好一些也就是了。」一半撒娇,一半也是试探。
「你胡说什么!」陆振雅不自在了。这傲娇的模样,跟他那个儿子倒有几分像呢。
月娘悄悄抿唇一笑,面上故作严肃。「这可不是胡说,妻以夫为天,夫君也当爱惜自己的妻子,如此方是夫妻相处的正道,不是吗?」
陆振雅一默,没有正面回应。「你不是说自己困了吗?」
不敢回她吗?真可爱呢!月娘唇畔笑涡更深。「妾身要睡里边。」
「嗯。」
他答应了?月娘有些讶异。前世她曾听娘说过,夫妻同睡一榻,通常是妻子睡外边,丈夫睡里边,因为做妻子的须随时起身端茶送水,服侍自己的丈夫。可他却由着自己睡在里边……
「那我过去了喔?」
「过来吧。」
得到他的允许,月娘小心翼翼地越过他修长的腿,爬到床榻另一边,躺下。
「爷,晚安。」她拉高了被子,却悄悄地侧过脸蛋,眼眸亮晶晶地瞅着他。
「晚安。」他一动也不动。
「爷怎么不躺下?还不想睡吗?那我再陪你聊聊?」
陆振雅身子一凝。「不用,睡吧。」
半晌,陆振雅也躺下了,两人一人一个被窝,中间还隔着好几寸的距离,但仍是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好像有点尴尬。
月娘不确定别的夫妻都是怎么度过新婚之夜的,但像他们这样各睡各的,应该不多吧?
不过只是一时而已,总有一日,她会让这男人对她敞开胸怀,从心底接纳她这个妻子的。
陆振雅似是疲倦已极,不过片刻,呼吸已沉了下来,胸口规律地起伏。
睡着了吗?月娘静静盯着他,试探地扬嗓。「爷,你睡了吗?」
回应她的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月娘伸手在他鼻前一探,他完全不为所动。
真睡了呢!月娘樱唇浅勾,嫌这样侧脸看着还不够,索性直起上半身来,纤纤素手隔着寸许的距离,描抚他端正俊朗的五官。
他长得真好……太好了,害她光是这样偷偷看着,便觉得一颗心跳得慌慌的,怎么也无法冷静下来。
他蓦地动了动,月娘吓一跳,连忙缩回自己的被窝里,怕是自己惊醒他了。但他只是侧过身子,背对她继续沉睡着。
她松了口气,半晌,忍不住嘲弄起自己的孩子气。
她怔怔地望着床顶的雕饰,一串结实紧橐的石榴旁,似是有一只蝴蝶翩翩飞舞,那栩栩如生的姿态令她想起了母亲肩头上的那枚蝶形胎记。
娘,您在天上过得可好?您可瞧见了,女儿嫁了,而且还是嫁给一个有才有貌的好儿郎,您放心,女儿这一世必定会活得好好的,竭尽全力争取自己的幸福。
月娘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在梦里,她见到了疼她爱她的娘亲,娘亲送给她一把团扇,陪着她一起欢快地跑着,扑着五彩斑烂的蝴蝶玩。
月娘甜甜地梦着,浑然不晓她身旁的男人确定她睡沉了,却是睁开了一双深邃如墨海的眼。
那双眼,什么也看不见,看见的唯有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只是在那片黑暗之后,隐隐约约的,似乎透着一丝幽光。
男人下意识地追逐着那道光,伸手想抓住,抓住的却是月娘在梦中扑蝶时不安分地挥过来的小手。
他愣住了,抓着那手,感受着那柔卄夷的绵细温暖,好一会儿,才宛如烫着似的放开。
窗外月上林梢,洒落幽微的银光,妆点着这静谧温馨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