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雅暗暗咬牙,脸色越发难看。
「爹爹,您莫生气了,我们一起去等姨回来好不好?元元想快点知道她能不能找到那个厉害的大夫。」
陆振雅沉默不语。
陆元慌了,急着拉陆振雅的手。「爹爹,我们一起去,天快要黑了,姨一定很快就回来,她一个人走夜路会怕黑,我们去接她。」
陆振雅冷哼一声。「她怕不怕黑,与我们父子俩何干?」
「爹爹!」陆元跺了跺脚,又气又急。「姨那么辛苦去帮您想法子找厉害大夫,您怎么可以这么无情?祖母说过,做人要重情重义,才是个君子。」
君子重情义守然诺,他从前也是这般期许自己的,只是这世间,终究有太多见利忘义之辈……
「爹爹,我不管,您一定要跟元元一起去,我们去接姨……走啊!快走啊!元元当您的手杖,您不用担心眼睛看不见……」
陆振雅倏地一震,声嗓变了调。「你知道爹爹的眼睛……」
陆元一凛,顿时眼眸一暗,垂下头来,语气黯淡。「昨儿晚上我偷听到祖母跟钟嬷嬷说话,原本今日早上就想来问爹爹的,可是爹爹不在,我只好去问姨,姨都坦白告诉元元了。」
陆元解释着,抬头见父亲脸色越发凝重,慌忙补了一句。「爹爹,您可不能责怪姨,是元元硬要她跟我说的。」
陆振雅心情复杂。「你倒是很维护她……才相处这么短短的时日,你就喜欢上她了?」
陆元一窒,一时羞窘,急急反驳。「才没有呢!元元不喜欢她,元元讨厌……」话说到一半,小男孩蓦地顿住,咬了咬唇,瞥瞥扭扭地小声说道:「也没那么讨厌啦,就是……一点点讨厌。」
口是心非!
陆振雅心头沉甸甸的,不知怎地,彷佛从儿子这矛盾的反应看到自己,胸臆倏地一紧,刹时有些透不过气来。
「爹爹,姨跟我说了,只要找到厉害大夫,治好您的病,您的眼睛就能看见了,您看不见的这段时间,就让元元当您的手杖,好不好?」
「要你当我的手杖,也是她跟你说的?」
「嗯!」小男孩挺起胸脯,一脸骄傲。「她说元元是小小男子汉,也可以保护爹爹的!」
胸臆更加揪痛了,一点一点地,像是要抽去陆振雅所有畅快呼吸的余裕。
他真的……不懂她……
陆振雅犹豫着,终于还是站起身来,由着陆元牵住自己的手,将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外头带。
几个下人们见他出来了,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大爷……」
「我跟小少爷去散步,谁都别跟过来。」
一声令下,谁都不敢违抗,陆元登时欢快起来,更起劲地拉着父亲。
「爹爹,元元走慢一点,您也走慢一点喔!放心,元元会保护爹爹的,不会让您摔倒。」
「……好。」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手牵着手,在黄昏暮色下缓缓前行,春喜等人目送着,心头一时都暖融融的,感动难抑。
父子俩在陆府后院慢慢走着。
陆振雅虽是目不能视,却能听风辨声,并暗自在心中计算着方向与步数,渐渐发现陆元是将自己竹林那方向带去。
他听见一片沙沙声响,应当是清风拂过了竹林的叶片。
他肃着俊颜。「元元,这里附近是不是就是上回你一个人躲起来的地方?」
陆元一愣,惊奇地抬头望向父亲。「爹爹怎么知道?您不是看不见吗?」
「爹爹虽然看不见,其他五感却更加敏锐,我听见了竹林的声音。」
陆元转头一看,果然青石甬道的另一边,就是往那青翠竹林的入口。「爹爹真了不起!」他好生佩服。
这也值得赞叹吗?
陆振雅苦笑,正欲开口,倏地感到头晕,他连忙停住脚步,勉力撑住身子,不让儿子发现自己的异样。
「爹爹,您怎么不走了?」陆元有些担心。「您是不是累了?」
陆振雅深深地呼吸,努力克制住体内即将涌起的寒潮。「爹爹……不累,我们继续走吧。」
「真的可以吗?天快要暗了,前面路有些黑了。」
「你不就是担心你的姨怕黑,才坚持要爹爹陪你来接她的?」
「是这样没错。」陆元咬着小嘴唇,细细的眉毛蹙起。「可是我忘了,爹爹说不定也怕黑,我应该记着要提着灯笼来的,都怪元元笨,一时没想到。」
「元元莫怪自己,爹爹并不怕黑。」
「真的吗?」
「真的。」陆振雅微微一笑。这孩子怕是没想到他既是双目失明,眼前自是一片黑暗,不论是白日或夜晚,于他而言,其实都无甚分别。「那元元呢?你怕吗?」
「有爹爹在身边,元元什么也不怕!」陆元回应得很坚决。
陆振雅心一扯,一股酸楚在胸臆间漫开。「傻孩子!」他摸摸孩子的头,心思不免有些沉重。
也不晓得自己这破败的身子还能撑多久,若是他不在了,有谁能替他护住这可怜的孩子?
正寻思着,陆元已然牵着他的手,绕过一处散发着香气的花丛,前方数丈处,便是那棵曾困住陆元的百年老树。
「爹爹,我们到了。」陆元朗声宣布。
陆振雅蓦地回神。「这就到了?」
「是啊,元元上回就是掉进去前面那棵大树的树洞里,是姨把我救出来的,早上姨与我玩躲猫猫,要我躲在大树旁边的小屋里,她会趁着来找我的时候,偷溜出去。」陆元伶俐地解释着,并未察觉到父亲的心情越发抑郁。
「你知道她是怎么溜出去的吗?」
「姨说是秘密,不能告诉我,她说我可以自己问爹爹。」陆元顿了顿,好奇地扬起亮闪闪的墨瞳。「爹爹,其实元元也很好奇,姨到底是从哪儿跑出去的啊?元元找过了,这附近没有能溜出去的地方啊!」
陆振雅默了默,哑声问:「元元可记得方才我们经过了一片花丛?」
「记得啊!」
「花丛后面,有一个废弃不用的古井。」
「嗯嗯,元元知道,可是那井上头盖着盖子,元元搬不开。」
「胡闹!你搬开那盖子做什么?万一摔落井里怎么办?」
「就说了元元搬不开啊。」
「就算能搬开,你也绝不能独自进去那井里。」
「元元知道了,元元不会私自进去的。」小男孩闷闷的嗓音听来颇委屈。
陆振雅心一软。
或许他该找个机会,好好跟这孩子解释那井里有条通往后山的密道,毕竟如果他不在了,陆元就是陆家唯一的嫡子了,有责任担起整个家族。
只是这样的重担,对一个五岁不到的孩子来说,实在太沉了!就算他已苦心积虑为这一家子筹谋了一条后路,到时他们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陆振雅不敢深思。
「爹爹。」陆元清脆的童音又响起。「姨既然是从这附近溜出去的,应该也会从这里回来,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陆振雅唇角嘲讽一挑。「你怎能确定她溜出去了以后,还会再回来?」
「姨当然会回来,她答应我的!」陆元极是笃定。
她骗了你。
陆振雅很想这么反驳这个被哄得团团转的傻儿子,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纵然满心疑虑,纵然恨不得自己亲手去将那女人捉回府里,狠狠地教训一顿,他还是不忍戳破这孩子对她单纯而美好的信任。
或许她虽然做了这许多令他不解的事,但对陆元,她的确是怀着些许真心的,对他……也是……
暮色渐浓,空气中开始有了些凉意。
陆元揉揉小鼻子,打了个喷嚏,这细细的一声,刹时惊醒了陆振雅萧索的思绪,他正欲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楚音,陆元也听见了,回头一看,惊喜不已。
「爹爹,是姨!」
陆振雅闻言一震。真的是她吗?
蹩音越来越近,而且不只一个,是三个人同时往这边来。
陆元眨眨眼,认清了来人的身影容貌,小手兴奋地抓着陆振雅的大手猛摇着。「爹爹您瞧,真的是姨!元元没骗您,我就说姨一定会回来的!」
陆振雅只觉得胸口如擂鼓,咚咚地撞击着,撞得他有些发疼。
夏染举着一个火把,当先走在前头,月娘跟在她身后,一抬头,就看见了前方正手牵手等着的父子俩。
她眉眼弯弯,越过夏染,翩然走了过来,陆元也松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地迎向她。
「姨,你可总算回来了,元元一直在等你呢!」
月娘揉揉他的头。「对不起啊,姨回来晚了,元元可是等急了?」
「不只我急,爹爹也很急呢!」小男孩一句话就卖了自己的爹爹。
月娘笑容更灿烂了,扬眸望向一脸写着窘迫的陆振雅,嗓音娇娇软软的,甜得腻人。
「爷真的在等我吗?」
陆振雅略不自在,咳了两声。「是元元拉着我来的。」他徒劳地解释着,接着察觉到自己竟似有些困窘,懊恼地沉下脸。「你私自出府,是去哪儿了?」他冷声质问。
「我去采茶啊!」
「采茶?」陆振雅一愣,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月娘声嗓如水清甜。「爷还不晓得吧?后头那座山里长了好几株野生的茶树,跟寻常的茶树可不一样,长得可高着呢,我与夏染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摘满了一窭茶叶。」
「夏染也帮着你一同采茶了?」陆振雅又愣了愣,这发展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是啊!除了夏染,也得多谢宋青。」
「这干阿青什么事?」
「当然有他的事啊!我与夏染为了采茶,都累坏了,多亏得有宋青,一路将装满茶叶的竹窭担下来。」
月娘边说着,宋青边从两个女人身后走出来,背上果然搞着一个竹窭,他来到陆振雅身前,瞥了月娘一眼,面色颇有些尴尬。
「大爷,我上了山以后,才发现事情与我们原先想的不大一样……大奶奶真的是上山去采茶的。」
为了采茶,她不惜违背他的命令,私自偷溜出府?
见陆振雅神情凝重,月娘完全能猜着他在想些什么,故作无奈地重重叹息。「爷,我知道这回我私自出府,你心里一定十分着恼,我也知道你让夏染跟着我,就是想察看我究竟是去见谁?是谁在背后指使我?」
陆振雅默然不语,只是脸色越发阴晴不定。
月娘又是一声叹息。「我知道,爷眼下怕是不能信我的,但我还是很高兴,你纵然不信我,还是愿意在这里等我……」
「谁等你了?」陆振雅倏地狼狈,哑声反驳。「我都说了,是元元强拉着我来的。」
「是啊,姨,是我要爹爹跟我一起来接你的。」小男孩点点头,很认真地为父亲作证,只是之后又自作主张补了一句。「爹爹说天色暗了,担心你会怕黑。」
月娘闻言,眼眸蓦地点亮灿光,陆振雅却是又气又窘。
「元元,你胡言乱语什么?这话明明是你说的!」
「咦?是我说的吗?」小男孩抓了抓头,有些搞糊涂了。
月娘见这父子俩一个黑着脸,一个却是表情无辜,忍不住噗嗤一笑,心窝暖暖的,又有些难以言喻的甜蜜。
「无论如何,爷总是陪着元元一同来等我了……我真的很高兴。」
陆振雅一窒,光听这酥媚撩人的嗓音,他便能想像她脸上会是如何笑容甜美,他不敢多听,也不愿多想。
「天晚了,先回去再说!」
他匆匆转身,大踏步就走,许是步伐太快了,脑门猛然一个剧烈抽痛,接着便是一波波冰透骨髓的寒潮袭来,他顿时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欲坠。
月娘首先察觉他不对劲,慌忙上前,伸手紧紧抱住他,只觉他全身冰冷,不禁大惊失色。
「爷,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