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畏罪,不是害怕被爹娘责骂,而是不想他娘插手管这件事情,尤其是在他与元润玉的婚事正在进行之中,就只差一个公布的仪式,依他娘对玉儿的喜爱,他不能肯定她会不会做出任何处置。
从来,他娘在处理有妨碍的人或物时,总是十分明快。
他只能庆幸,雷舒眉是“京盛堂”的千金,饶是他娘有任何想法,对着雷宸飞这个曾经叱咤商场的大商擘,她也总是要谨慎忌讳的。
问惊鸿知道他娘动不了雷舒眉,这个想法教他觉得安心,但是,他仍是不想冒一丁点儿的险,让他娘有机会知道,或作防范。
他不是想保护雷舒眉,不是的……他只是想,让她不被伤害而已。
虽然不能肯定马场的人是否全部都能够替他保密,但是,他如今当家之位已经十分明确,所发的话有一定分量,大伙儿们想必都能清楚,未来谁才是他们的真正东家,而他的小总管则是从以前就有部分的决夺之权,那是他娘给予她的,以做历练之用,只要她答应他了,肯定就不会有问题。
书房中,问惊鸿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他的“小痞子专用读本”,她的字写得称不上漂亮,就只是秀秀气气,中规中矩,大概是因为这几个字她写得十分谨慎小心,反倒在收笔的时候,带着几分生硬。
这时,门外有一名厮仆进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禀道:“少爷,孙伯让奴才把这个锦囊交给少爷,说是掉在马场上,看这锦囊的质地极好,应该是主子家的东西,想是少爷遗失的。”
问惊鸿一见到厮仆手里的深蓝色锦囊,就知道那不是他的,他接过锦囊,立刻就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了。
他就着案边的烛光,以拇指腹心抚过细腻的织纹,深蓝色的云纹锦囊上,留有属于雷舒眉的香气,淡淡的,仿佛花般,略甜,在拿着属于她的锦囊的这个时候,他觉得与她似乎很亲近。
他可以摸出锦囊里只装了一颗略沉,形状浑圆的东西,拉开抽绳,将囊袋里的东西倒在掌心上,是一颗雨花石,乳白的底色在烛火之下,宛如凝脂般,更衬得中心那一抹深红色的纹路分明而抢眼。
鸿雁——
问惊鸿先是一阵怔楞,随即失笑。
想想他何必讶异呢?如果,他够懂她的话,应该就能猜到才对。
但他不懂……他不想懂。
在今天之前,他是真的不想弄懂这个疯丫头心里在想什么?!她擅自的闯入他的生活,擅自说喜欢他,只差没有强硬的想要将她这个人,给揉进他的骨血里,成为他的一部分。
若她能够……他不怀疑,如果可能的话,她真的会尝试去做。
但是她明明那么的柔弱,弱到坐在马背上都会脸色苍白的地步,但又倔强得到最后一刻,都不愿知难而退。
或者,他并不是想要让她知难而退,他只是想要证明一件事。
他不是想要知道,将她逼到什么程度,她才愿意放弃他,而是他想要知道,她究竟爱他有多少,可以为他让步到什么程度?他不过是想要试试看……极其恶劣的想要试试看,她对他到底有多喜欢而已!
问惊鸿记起了儿时,他娘曾经无奈又好笑地对他说过,问家的男人天生有个很要不得的劣根性,会欺负喜欢的女子,然后还要装作不在意,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男孩,喜欢享受那一股子莫名的优越感。
那时候,问惊鸿知道,娘是在说他爹,在他们没成亲前,他爹对他娘这个挂在心上的小总管,欺负得十分厉害,到了所有问家人几乎都要为他娘,记恨他爹这位主子的地步。
后来,还一度因此差点酿成了憾事……
“少爷?”
根本被自家主子遗忘,就晾在一旁站着的厮仆终于忍不住出声,他不懂就不过一颗漂亮些的石头,怎么能教他主子看得如此入迷?
问惊鸿回神,才发现他专注到完全忘记面前还有人,他像是要藏住秘密般,把雨花石收回锦囊里,在要遣退厮仆时,眼角余光瞥见了手边的小几上多搁了一只食盒,他伸手掀开盒盖,看见了一些蜜饯。
“这是……”
厮仆见主子问起,才想到自个儿忘记了一件事儿,赶忙说道:“少爷,那盒里装的是橘饼,听说,是彰州府那儿的特产,少爷忘了吗?日莲少爷前些日子随着他娘一起回去娘家的故乡走亲戚,今天一早回来了,下午的时候过来要找少爷,不过没见着,留下这些橘饼当作是手信,夫人说少爷喜欢吃柑橘一类的水果,让奴才装一盒送过来搁着,让少爷馋了就可以取用。”
“莲莲没见到我,很失望吧?”
问惊鸿想起他那个可爱的堂弟,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分家所有亲戚之中,他最喜欢今年才不过八岁的问日莲,那小子模样圆润,说起话来,往往越是认真,越教人发噱想笑,那小子就是有将人给逗乐的本事。
他一边问着,一边捻了一块橘饼,没立刻吃下,只是凑在鼻下闻味道,他不嗜吃甜,刚好这橘饼闻起来还带着一点酸香,滋味必定是不错,不然他娘不会特别让人给他备一盒过来。
厮仆笑着点头,“是,日莲少爷那可爱的小模样,瞧着都快哭了,说一路上赶着回来,心里可想着少爷了,以为能见却没见到,看起来格外伤心。”
问惊鸿颔首,握住锦囊,感受着那颗雨花石充实在掌心间的硬度,半晌,他抬眸对厮仆温和笑道:“明天一早,让人去把日莲少爷请过来,备一桌他爱吃的菜肴点心,说我要亲自为他洗尘,知道吗?”
“是,奴才明儿个一早就到分家堂院去请人,日莲少爷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下去吧!”
在人离去之后,书房里又是一片静寂,问惊鸿将橘饼扔进嘴里,缓慢地咬着干而微韧的酸橘滋味,他发现初入口时,并不是太美味,但是慢慢与口腔中的湿润揉在一起时,柑橘酸甜而微苦的香气,一阵接着一阵迸散开来。
缓柔滋润,才能让干涩的味道,先苦而后甘。
道理如此简单,况味却极美妙深奥。
他想,莲莲带回来的这份手信,滋味果然不错,这小子出门在外,想着还是他这堂哥喜欢吃的口味,莲莲一向都喜欢他,他也不以为自个儿给过那小子什么天大的好处,可以得到那孩子只差没有掏心挖肺的赤忱。
不过,如果要让这乖小子替他去办件事情,应该是不难才对,问惊鸿心里清楚,有些事,还真非要能够轻易将人给逗乐的莲小子去办不可呢!
大清早,“雷鸣山庄”门口就起了不小的骚动,只因为一个模样十分逗人的男孩,他看起来七、八岁大,脸蛋又白又圆,长得不算高不算矮,说起来不算胖也不算瘦,但就是唇红齿白,颜色较常人浅些的漂亮眼珠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时,看起来格外明亮讨人喜欢。
“请问,眉姐姐是住在这儿吗?眉姐姐,雷舒眉姐姐。”
问日莲从载他过来的马车蹦跳下来,红嫩嫩的嘴儿一开口,就是东一句眉姐姐,西也一句眉姐姐,好像他与雷舒眉早就亲热得跟自家人一样。
“雷鸣山庄”的门房与护院,看见就像画里菩萨座前,金童般的孩子,粉团般的脸蛋,笑起来的时候,就让他们也想跟着他一起笑。
他们想,人家都说孩子最天真没心眼,而且听他喊“眉姐姐”,喊得十分亲热,想必与他们小姐真有几分关系?
当雷舒眉在偏院的小花厅里见到问日莲时,看着那张笑咪咪的嫩圆脸蛋儿,立刻就知道为什么平日里,总是要再三盘问,确认身分,才准为来客们领见给主子们的“雷鸣山庄”,今儿个门禁会如此松弛,轻易把人给放进来。
问日莲一看见还以白绸缠着头上伤处的雷舒眉,谁也不必替他介绍,他就知道她是惊鸿堂哥要他来见的正主儿。
“眉姐姐,我的名字叫做问日莲,姐姐可以叫我莲莲。”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说完,面带雀跃地看着眼前的大姐姐。
“嗯。”雷舒眉淡然颔首,这两天,她简直就像是囚犯般,被她爹下令不准出家门半步,从小到大,难得被禁足教她心里有点闷。
她觉得自己没有大碍,这不能吃能走吗?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莽撞,把爹娘都给吓坏了,所以只好乖乖听话,安分直到她爹肯放行为止。
“姐姐可以叫我莲莲。”他又说。
“好。”她听见了。
“姐姐一直都没叫我莲莲。”
“啊?”这小孩是怎么一回事?她迷糊了。
“姐姐还是没叫。”
这时,雷舒眉看着那张嫩呼呼的小脸已经撅嘴红眼,拧起包子般的皱折,她终于回过神,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先喊他一声“莲莲”。
在今天之前,雷舒眉从来觉得自己不太喜欢小孩子,但眼前这个圆脸小子实在是太可爱了,教她满心欢喜,好用力才忍住笑出来的冲动,也好用力才忍住不要扑上前去,一把将这白白嫩嫩的小东西给抱住。
如果要说问日莲生平最大的本事,就是可以很快与人打成一片,不过,前提是要他所喜欢的人,他喜欢惊鸿堂哥,也喜欢眉姐姐,一看见就喜欢。
不到一会儿功夫,雷舒眉已经让人备了点心茶水,倒不是因为知道他姓问,必定与问惊鸿有关,而是这个莲小子确实讨人喜欢,见到她额上裹着伤布,好替她心疼的样子,直说他娘在他受伤时,都会给他吹呼呼,直问她娘有没有也给她吹呼呼,有吹呼呼的话,痛痛的地方会很快就好……
最后,他拗着她低头,在她的额头上仔细地吹了几口气。
如此教人疼爱的孩子,雷舒眉真希望他家惊鸿堂哥对她,有他一半亲热就好,再不然,一半的一半,她也是可以不计较的。
最后,问日莲说只与娘亲约好出门半日,赶着回去了,临去之前,才想起今天自个儿是来送信的,把信交给雷舒眉时,一再地要她保证必定会看信,得到她的承诺之后,才好开心地离开。
雷舒眉拿着问惊鸿给她写的信,不急着拆开,只是以双手拿在面前,一语不发地看着纸质极特别的信封,半晌,弯起嘴角,笑了。
“小姐,你笑什么?”青青对主子喜欢上问家少爷的事,知道得最是清楚,却是不解她为什么只是看着信封就笑了。
“青青,今天这一出,这算是在上演‘西厢记’吗?”雷舒眉转过头,笑眸看着她的丫鬟,“我在笑,笑自己竟然有一天,能做上西厢记里的崔莺莺,我的小红娘,是如此可爱的孩子,而我的那位张生,竟然可以是问惊鸿……青青,你一定不相信,在今天之前,这种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呢!”
“小姐高兴了?”
“……不。”
没料到会得到小主子否定的回答,青青楞了一下,看着她的小主子忽然收敛笑意,再次低着头,一语不发地看着手里的书信,眼神之中已然不见刚才的娇羞,淡淡的,带着一丝冷意,就像是被一盆冷水给化开的糖蜜,气息之间,仿佛仍旧可以嗔到蜜香,但滋味却淡到尝不出一点甜味。
“不。”
雷舒眉再一次重复,娇柔的嗓音之中,透出了比刚才更加强硬的气息,“我要的,不仅仅只是如此而已。”
其实,在雷舒眉摔马受伤那一天,问惊鸿彻夜未眠,想了许多。
先前,他对于要娶元润玉为妻之事,是说不上乐意,却也不感到任何抵触,对他而言,就是娶一位合意的妻子,然后与她生子,尽他身为问家子孙,“云扬号”少东家的职责,顺他爹娘的意愿,过完这一生。
如此,他谈不上乐意,却也没有不满。
直到他遇上雷舒眉那个疯丫头。
她总有本事教人为她操心,也总有本事教人忍不住要动气,或者,他有时候会觉得与她在一起很有乐趣,所以,才会明明觉得她有点烦,却在她每一次纠缠他的时候,不明确地表示拒绝。
这世上,竟然能有一个人,可以影响他的喜怒哀乐,对他而言,是很新鲜的体验,永远想不到她下一刻还会做出什么夸张的傻事,或疯狂的事,让他舍不得轻易的就与她断绝联系。
或许,很快就腻了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