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摇头晃脑,似笑非笑地又哼了声,提起狼毫竹管湖笔,让笔尖不疾不徐地沾着上等程墨,运笔宛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迟滞,无论雷舒眉看过多少次,都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赞叹。
就算她对这个苏小胖非但不光明磊落,甚至于可以称为是小鸡肚肠,得理就不饶人的小器处世性格,大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想。
但是,她却必须说这个人沉静下来,研墨写字的时候,俊逸翩然,宛如绝世谪仙的神情姿态,总是能够把旁人看他的人的目光,牢牢地紧锁住不放。
哼哼。
苏染尘在心里冷哼了两声,就算不看,也能感觉到雷舒眉正在打量他,他才不管雷舒眉那妮子在心里如何腹诽他,他苏小胖不光明磊落又怎样?她雷舒眉做过的哪件事情就值得拿出来让世人表扬吗?
没有。
一件也没有。
苏染尘几不可闻地冷笑了声,光想着这妮子别说是跟他一丘之貉,糟糕的状况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心里就觉得快活无比,抬起了饶富调侃意味的俊秀长眸,睨了雷舒眉一眼。
他们两个人被藏澈和桑梓等人同视为“雷鸣山庄”的两号鬼见愁,说起来,他们之间谁要分居第一或第二,可还难说呢!
雷舒眉对着他,犹是一脸无辜至极的笑。
她可没忘记元宵那天晚上,问惊鸿被她那一闹,被她家舅舅给带人包围,为了解自家少爷之危,元润玉引了一群鸡鸭猪羊浩浩荡荡地闯进庙市,把整个场面弄得一团混乱。
苏染尘身为庙市的持办者,事后气到只差没想杀人,所以,她自然没笨到跟苏染尘老实说出,她是来跟他要一张请帖,想要请问惊鸿过来参加寿宴。
那无异是自找死路,休想这妖孽会答应。
要是换了是别人,她才不会拉下身段来求这个气焰嚣张的苏小胖,可是,为了有一个好理由见问惊鸿,她也只好委屈一下啰!
要是她澈舅舅在就好了,她只要从他那儿随便要个几坛平日里收藏专哄妖孽的好酒,随便晾到这个妖孽面前,事情肯定好办多了……她很没心肝地第一次认知到藏澈不归家的坏处,以及决定交代解伏风他们,往后到哪儿走镖,到了当地,要更加紧把最好的酒给搜罗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我想要什么也不是太重要,是不是?人家我对陈嫂也是有诚心的呀!苏小胖,你的心是天地可鉴,我是日月可表啊!从小陈嫂就不知道对我有多好,有最好吃的,总是给我留着,我这不来帮帮你的忙,我的良心过意不去啊!你说陈嫂这人怎就这么好呢?苏小胖……”
雷舒眉开始天花乱坠地胡扯起来,总归是三分真带七分夸张,谁都知道陈嫂最疼的是她澈舅舅,不过凭着死人也要被她说到活的嘴皮,吵得苏染尘最后不得不赶人,要不然一堆帖子他没办法静心再写。
当然,以苏染尘练武之人的敏锐,再加上雷舒眉有生以来就没办法改的笨拙手脚,他不可能没发现她被赶走时,随手梢走了一张请帖。
苏染尘心想不过一张请帖,不以为意,却在寿宴当天,看见问惊鸿带着元润玉出现时,气到恨不能把雷舒眉这丫头一把给掐了……
骤不及防。
那一刹那,当雷舒眉从雪涯背上摔落时,胭脂红的衣衫飘飘飞起,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绚丽翩翩的红色蝴蝶,在问惊鸿眼里看起来,一如在他儿时,太叔爷公给他做的那只蝴蝶风筝一样。
仿佛火焰般的美,美得教人惊心动魄。
然而她并非真的蝴蝶,她没有双翅,所以最后只能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她的头被雪涯扬起的马蹄给踢了一下,当她往后倒下时,额头上已经是一道鲜血如注,夺目的艳红,漫过她紧闭的双眼,任他呼唤,她也没再醒来。
她在怕……他明明看得出来她在害怕,可是,他没停下来,直到最后,他仍旧在逼着她,疯了似的在测试她的最后底限。
疯了,他与她,都疯了。
近晚,医馆的院子里,安静得教人心慌。
天边沉没的夕阳,红得像是要往这儿烧过来的野火,问惊鸿站在前廊的角落,俊美分明的面庞,没有一丝毫表情,但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他的心一刻也冷静不下来,在他的脑海里,满满都是雷舒眉那一张沾了血的娇颜。
在他身后的一窗之隔,就是医馆的榻间,大夫姬千日与元润玉的对话极轻,若不是有些内力的人,站在屋外的人根本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听得一清二楚,知道雷舒眉额上的伤口已经止了血,在她的身上有多处瘀痕,没有伤及筋骨,是不幸中的大幸。
因为男女有别,姬千日不好为女病者解衣细看,所以问惊鸿让人瞒着他娘,去将元润玉给请过来,让她在帐中为雷舒眉解衣,依着状况为姬千日说明,如果是他的小总管,她办事的能力,他能够放心。
至此,他还是想不明白雪涯为什么会把雷舒眉给摔下来,不过,或许是他太习惯银月的野性与霸道,相较之下,他就觉得雪涯的性子是温和的,却没想它也是有脾气的,他也忘记考虑银月一直试图亲近它,必定是因为雪涯也有动情,这种时候最是敏感易躁,若他早想到,根本就不会让雷舒眉骑上雪涯。
但,事已至此,再多想都是迟了。
这一刻,他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问惊鸿自问,他如此逼迫雷舒眉,究竟是想要什么?只是想要她知难而退吗?
只是存心想要捉弄她吗?
抑或是……是吗?
他泛起一抹苦笑,不敢相信,事情真是他现在所想的那样吗?
不,一定不是。
问惊鸿已经弄不清楚他究竟肯定了什么,又同时否定了什么,但他只能一再地告诉自己,事情一定不是他现在所想的那样,一定不是的。
“眉儿!”
藏澈心急的喊声打断了问惊鸿的思绪,他循声转头,正好看见藏澈带着桑梓流星大步穿过小院,进了屋里,严厉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又响起,“为什么眉儿会从马背上下来?她怕马,你不知道吗?她从小为了学骑马摔过无数次,所以她怕马,她没告诉过你她会怕吗?!”
“是我的错。”问惊鸿知道藏澈是在质问元润玉,他走到门口,对着屋内的藏澈自首道,“是我逼她上马,如果她不敢,就乖乖回去,这一切与玉儿无关,请你放开她。”
藏澈从来对问惊鸿就没有好感,听了他所说的话,心头的恼火一起,已经是箭步上前,揪住这人的领子,一拳揍到他脸上,要再挥第二拳时,手臂已经被元润玉扑上来捉住。
“住手!请你住手……”元润玉必须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捉住盛怒的藏澈,“藏大总管,请你住手。”
这个时候,在一旁的姬千日也开口了,“如果有人想要在我这里闹事,那就出去,这里是医馆,是治病的地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藏澈身上,而藏澈的目光,则是在元润玉那张紧张惨白的脸蛋上,不知为何竟是怒意更炽,半晌,他恢复了平素的冷静,冷冷地对捉住他手臂的女子说道:“放开,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问惊鸿也开口对元润玉说道:“玉儿,你别管,是我的错,让藏大总管尽管动手,我一定不会还奉。”
“不。”元润玉摇头,对藏澈说道:“藏大总管,少爷是我的主子,在我面前,必定护他全身而退,他若受到半点伤害,便是我的不对,如果你真的必要有人让你发泄怒气,玉儿愿代主受过。”
“就算我说要在你脸上加倍划上一道血口子?”藏澈冷笑,就在刚刚,他以为自己已经够生气了,却没想到在听完元润玉的话之后,内心的怒气就像是烈火泼油,更加烧得不可收拾。
“藏澈,这不关玉儿的事!你要是想撒气,就只管对着我来!”问惊鸿反揪住藏澈的领子,不想他把无辜的元润玉扯进来。
他才吼完,就被元润玉给推开,看她轻轻摇头,让他不要冲动,然后仰起螓首,面对藏澈,点了点头,“藏大总管如果觉得必要,大可以现在动手无妨,我可以告诉你眉儿姑娘额头上的伤有多深,有多宽,好教你方便动手。”
在听完元润玉所说的话之后,藏澈反倒冷笑了起来,松手放开问惊鸿,反过来握住面前女子的纤细手腕。
“好,很好,元小总管,记得你刚才说过的话,要是眉儿的脸留下任何难以恢复的伤痕,元润玉,这辈子休想我会轻易饶过你,还有你家少爷,现在,别教我看见你们,滚!”
问惊鸿饶知理亏,仍是觉这个男人简直就是黑白不分,无理取闹,但他才想开口,就被元润玉给拉住。
“那失陪了,告辞。”元润玉匆忙扔下这一句,拉着她家少主离开,一刻也不敢耽搁,就怕藏澈后悔,她家少主一语不合,要闹出事情。
当他们走出医馆时,已是夜幕低垂,一见到自家的少爷与小总管出门,小厮连忙把马车拉过来,放下脚凳,却是迟迟见不到他们两位上车。
“玉儿,他刚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是我惹出来的祸,由我一肩扛起,与你无关,你别难过。”
问惊鸿心里为自小一起长大的小总管感到不舍,在淡薄的月光之下,她的脸色看起来好苍白,眼眶泛红,好勉强忍住没哭。
一切都是他的错,却连累了她。
“玉儿?”
他又唤她一声,只是他人在这儿,心却不在,他想回医馆内,想要确定雷舒眉醒了再走,但是,眼下这种情况,将雷舒眉交到自家亲舅,或许才是明智之举,他回去了不过添乱而已。
“你知道眉儿姑娘不会骑马吗?”
元润玉回头问他,正好看见他回头望着医馆。
“她说她会……”
问惊鸿收回视线,心虚的语气,就连自己都不能信服,刚才藏澈的话他也听见了,雷舒眉从小就不会骑马,摔过无数次,所以她怕马。
那丫头不该对他说谎的,而他,也不该逼她的。
元润玉不满意他的答案,“我再问你一次,你知道她不会骑马吗?”
“我有看出来,但我以为……她会知难而退。”在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问惊鸿知道自己说的是违心的话语,“玉儿,对不起。”
在他心里充满了对元润玉的歉意,因为了自己将她扯进他所闯的祸事里,也为了这一刻,在他脑海里,想的人只有雷舒眉,再无一丝毫的空间,去容下她这个未婚妻子。
问惊鸿觉得好陌生,在他的心里从未有过一个人,能占满他全部的思维,这种悬挂着哪个人的心情,他感到陌生,甚至于是有点害怕。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但无论是或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在他的心里却很清楚,自始至终,雷舒眉都没有放弃,直到她从雪涯的背上摔下来,也未曾说过半句退怯的话语,那丫头不是疯了,就是比他还要勇敢。
勇敢,千倍万倍,胜过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