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左偏厅气氛严肃,厅外站着几名老堂主,看着前方大门入口,偶尔彼此对望,神态都有些紧张,像在等待什么。
长形的偏厅内,主位在一扇大屏风前,屏风后,里面有一扇敞开的窗,外边几个小孩偷偷爬进,彼此比着食指压低声音。
“古城城主来了,爹他们都到前方去,找到那几颗球,赶快走。”带头爬进来的小男孩对着其他玩伴道。
大家点点头,小心留意隔着一道屏风的偏厅前堂,好多人正站在外边,几名武护候在厅门两侧,小家伙们蹑手蹑脚的寻找好几颗不小心被丢进来的球,其中还有几门楼主千金们的绣线球,若没找到,会被责骂,只好挑三个猜拳输的人进来找。
就在球一一找到后,从窗丢出去给外面接应的同伴时,厅门前已传来要走进的脚步声,屏风后的三个小孩们,吓得赶紧要爬出去。
“那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指向屏风边靠墙侧的阴影中。
“先别管……”带头的还不及拦着,就看到那一身嫩绿小衣裙的背影已跑过去捡。
“城主!”
偏厅门口,几名老楼主迎着来到的城主任灿玥走进。
一年多前老城主在大儿子失踪,二儿子接掌实权,听到媳妇谷蕙兰毒发身亡后,原就伤病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一场大病后过世,二少爷任灿玥正式接掌“斜阳古城”的城主,第一道命令就是找回大婚当天,抛下新婚妻子和家族与一个青楼女子私奔的大少爷!
窗边较年长的小孩忙先跳出去,朝来不及跑出来的同伴比个躲在阴影中安静的手势,接着小心的关上窗。
随着严谨的恭迎声,昂挺的身躯在屏风前的主座上落坐,随身六名古城武护守在两旁。
“城主,据说大少爷二个月前在西北的江边市集遇上门毒的人,双方激烈对战,大少爷已确定……身亡。”
七门楼主中辈分最高的曾楼主对任灿玥禀告着,早在半个月前就已收到消息,派人前往西北,才确定了此事。
“东锯岛三门邪教中的门魔、门毒近年愈来愈嚣张,攻击陆上各门派时有所闻,除了抢云涛剑仙的宝物外,也有想侵占陆地势力的野心吧!”
三门邪教中魔、毒、奇,目前唯有门奇较少听闻事端。
“弄清楚这件事的始末,大哥的尸骨要回归古城。”
“是,此行前去的余楼主和柳楼主已迎回大少爷的尸骨。”曾楼主接着道:“此次西北一行受楚家庄协助甚大,古城是否该予适当回礼?”
“我已发函给楚庄主,过些时候楚三公子将到期岚古洲拜会古城。”
“拜会古城?”曾楼主和其他人不解,楚三公子才十多岁,怎么会让他来拜会古城?“可是为着此次协助,楚庄主想对古城提出要求?”
“楚三公子是为婚事而来,我已决定,让双双和西北楚家庄的三公子楚千梦订亲。”
楚家庄与古城谈得上世交,楚家三兄弟在老城主在世时也常来古城,对这门亲事双方乐观其成。
“大小姐才九岁,这么小就要替她订亲?”众楼主讶然。
任双双是老城主夫妻唯一的掌上明珠,夫妻俩对女儿相当宠爱,记得老城主说过,对女儿的一切,都让女儿自己选择,只想让她快乐成长。
“古城需要注入新血,与新的江湖势力联合,婚姻是最好的结合基础。”任灿玥现实而冷淡地道。
“双双身为古城之人,这等大事由不得她,更何况,西北的楚家庄是江湖名门,楚千梦虽排行第三,不是继任庄主之位的人,却极得家族长辈疼爱,楚家庄的一切他将拥有一半的权利,未来双双嫁过去,也不需承受生下继承人的压力,楚千梦才十三岁已看出稳重温厚,能包容双双的刁蛮,无论哪一方面都是最适合双双的。”
对这唯一的妹妹他自认费尽心力,既希望她有门当户对的归宿,也想到她嫁人后,可能要面临的传统压力,因此百般留意寻觅,为她排除这些麻烦,安排妥当。
“禀城主,各位楼主,余、柳两位楼主将人带回了。”门外武护禀告。
在任灿玥颔首中,两名楼主随着古城数名高手,伴随一名抱着婴儿的少妇来到厅中。
“城主。”
二名楼主领着身后一行人朝任灿玥抱拳行礼。
柳楼主道:“此女名唤于雪菱,原是朝岚古洲虞月楼的红妓,与大少爷私奔后,三个月前产下一子。”
“于雪菱。”主位上的任灿玥双目微沉,打量下方抱紧怀中婴孩,惴惴不安的女子。
连日奔波让女子眼神疲惫惊恐,迎上他的目光,又害怕的垂首。
“雾鬓云鬟、红颜秀目,果然有名妓韵色,也确实是我那成天就爱吟诗咏词,赞叹一切的大哥会喜爱的。”任灿玥吩咐道:“搬椅来,既替我任家生下骨肉,也有一份苦劳。”
下人搬来座椅,左右扶于雪菱坐下。
“于姑娘认为此事该怎么解决?”
不敢相信听到的是平和的询问,于雪菱忐忑抬头,这才敢看着传说中,新任的斜阳古城城主任灿玥!
主位上的任灿玥,外貌清逸俊雅,眉宇略显忧郁般的温文,看似贵雅公子般的男子,唯那瞳中的锐利与一身的气态格格不入。
江湖传言新任的古城城主任灿玥,深沉,心性喜怒不定,擅以俊雅外貌、温和的态度让人降低戒备,再狠历的直取目标,于雪菱知道自己面对的人并不简单。
在丈夫意外过世后,带着儿子独居在江边小村,淳朴的村人对她很照顾,原以为可平稳过日,没想到终究没逃过古城的追踪。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存不该有的幻想,这是我与景翔的儿子,我会自己养育,只求城主,每逢大节日能让我……带着孩子来祭拜他的父亲。”她低哽,知道自己丈夫的尸骨被重新起出带回古城了。
任灿玥却是笑起,一叹摇头。“于姑娘如果能知轻重,事情都不难解决,原以为打滚过青楼的妓女,懂世事、知轻最,但显然本城主错看于姑娘。”
在于雪菱的错愕中,只见任灿玥看似温笑的俊颜与眉眸已开始抹上一股厉愠。
“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楚对古城在江湖上所代表的地位,就该画清界线,彻彻底底的根绝!”
“你、你想对我们母子怎么样?”于雪菱吓得抱紧怀中的儿子。
“看在大哥死前你是陪伴他的人,又为他生下一子,对你,古城可不再追究。”任灿玥眸瞳晶炯起。“但是小孩是我任家的血脉,就该由我任家养育。”
在主子示意下,一旁的武装男子上前要抱走她怀中的小孩。
“城主——求求您!”于雪菱起身往前跪着,拼命哭求。“别抢走他——别抢走我的孩子——求求您——”
“抢?”似嘲非嘲的笑意在任灿玥扬勾起的唇角上,那双眼透出犀冷的厉芒。“一个害我大哥抛家,父亲病逝也不回,更让我任家沦为江湖笑柄,这么一个抢人儿子、抢人兄长的妓女,跟我论抢?看来古城的宽大,倒让你自视得理了,难道真要逼任家把事做绝!”
“城主——是我不懂事,不会说话,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母子!”于雪菱抱紧怀中的婴孩,连连嗑头哀求。“景翔并不是有意抛家、置新婚妻子不顾,他对谷姑娘——”
“住口!谷蕙兰是我任灿玥的妻子,不是大哥的,一个只会沉迷青楼的男人,不配!”怒厉的神情一叱后,忽又转为平和的浅笑。“其实我该感激你,如果不是你的抢,我的兰兰就要被迫嫁给大哥那只会逃避的男人。”
“那么……”对前方人,心性眨眼中的起落,于雪菱吓住,却又抱着一丝希望。
“话虽如此,属于我任家的,谁都不能带走。”
主子再次的示意,武装男子强硬要夺下子雪菱怀中的婴孩!
“别想——谁都不能抢走我的孩子——”抢夺的力量让怀中的小孩放声大哭!
“城主……”一旁的几名老楼主看得心有不忍,却在任灿玥的警告下退回。
“于姑娘,你死不足惜,但你想连孩子也陪你一起牺牲吗?”
这番话震住于雪菱。
“本城主刚才说过,属于我任家的,谁都不能带走,哪怕成为一具尸体!”
威胁之意甚明,如果她再不放手,母子俩就一起死。
看着怀中的孩子,为人母悲痛的泪不停淌落,于雪菱缓缓放手。
“城主。”武装男子抱过小婴孩交给任灿玥。
“这眼眉还真像大哥,看来真是大哥的种没错了。”任灿玥抱起啼哭的小男婴冷嘲。“空有才学,却意志软弱,理想和天真都高到让人赞叹,遇到不能解决的事就一走了之,专留烂摊子给别人解决。”
“城主——”于雪菱凄哭大喊,膝行爬去想恳求,但左右武护上前制止她的靠近!“请您大发慈悲,让我留在古城内,为奴为婢,做任何粗重卑微的工作都行,只要让我偶尔能见见孩子……求求您……”
“于姑娘,这里不是青楼,又哭又叫、寻死寻活,这种戏你喜欢演,也适合你这种出身的人演,却令我厌烦,小心最后把自己的生机都断送!”任灿玥冷目扫睨,摇着头叹息。“你该感激我斜阳古城不嫌弃这小孩体内流着你这妓女的血,愿意扶养他长大。”
接着仿佛厌烦般,他抬手表示这场会面结束。
“赏她百两,永远不准再踏进朝岚古洲!”
“城主——求求您——别分离我们母子——城主——”
被左右强行拖出去的于雪菱拼命挣扎哭喊,终究敌不过已成定局的力量,凄恸的哭叫回荡厅中!
“抱回去给老夫人,她等着见孙子呢!”任灿玥将孩子交给一旁的武护。
“城主……”曾楼主看着武护抱过小孩,又看向门口,于雪菱已被拖离。“此女毕竟替大少爷生了一子,又是孩子生母,是否留个余地,以防未来小少爷问起。”
“未来?”任灿玥起身,措手步下主位。“未来如何?看看江湖中有哪家大派门户有千金早丧的,替大哥看一个冥婚对象,条件谈清楚,这样一来,不但门当户对,还可替古城多纳一方势力,未来这孩子只会知道双亲早早身亡,不会知道有这种难堪身世,我这叔叔也算为他尽点心意。”
总算在大哥死后还能起个作用,为古城尽这一点力。
“城主!”几门楼主被他的话给震惊住,真要做到如此吗?
“都退下!”几名楼主要再开口,任灿玥直接挥退。
当厅内一片寂静时,许久后,主位后的屏风,阴影中的小身形缓缓爬出,不料靠近屏风处突又传出细微声响,原本以为人都走光的小身影吓得再缩回去,但手中的绣线球不小心滚了出去。
任灿玥来到屏风后,推开一扇大窗,这处偏厅后的大窗面对远山,他迎着风,负手凝望。
缩在暗影处的小身形,小心爬出想拿回绣线球,眼角余光留意窗前的人,随即发现什么般,有些愕视,呃……她“好像”看到了有一滴水滑下他的眼角?
忽然,窗前的视线回头,小家伙吓得想缩回阴影内已来不及,对方朝她走来。
乌溜小眼再次对上那曾经熟悉的双瞳,一年多前她躲在草丛内,这双眼也是这样对上她,一样的面容、一样的深沉,却透出以前没有的冰冷。
仿佛一年多前的景象,只是一年多前他伸手拉起她;一年后,他竟蹲下与她平视,却让她害怕的想退开。
这是她认识的灿玥哥哥吗?她认得的灿玥哥哥长得好看,却是不喜欢笑的人,偶尔发出的笑容却会让人感受到亲和温暖;今天的灿玥哥哥唇角一直扬着笑,但透出来的感觉好冰冷,笑到让人发毛,说话的感觉更吓人!
娘说灿玥哥哥心性已变,要她谨慎,见到也千万别靠近。
“灿、灿玥哥哥,我……”
话才出口,轻轻的巴掌已拍过她的小脸,说不上重,却让她知道痛,小小的身躯惧缩了一下,严厉的瞪视,扬勾在唇边的又是那抹毫无温度的浅笑。
“叫城主,以你和你娘的身份,直呼任家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都犯了古城规矩,要受罚的,知道吗?”
一年多前,在几门楼主力保下,袁滟娘带着女儿居住在斜阳山下的古庄内。
十岁的袁小倪捂着一边小脸颊,大眼瞠着,似有水光闪烁,却有更多的惊吓与犹豫。
“灿……城、城主。”大眼眨了眨,瞳中的水光不见,小声唤出。
见此,任灿玥忽然带着兴味打量。
“一直觉得你是个奇怪的孩子,现在终于知道怪在哪?”他伸手改抚着那嫣嫩脸颊,“话少,遇任何事都绝不哭、不闹,面对突发的事,也不会大叫。”
他掐死她的宠物松鼠小皮时,她吓住也恐惧到极点,却没见她有任何尖叫、哭泣,这不是一般小孩该有的反应。
“娘说……不可以随便哭,会把勇气哭掉……”她嗫嚅的低声道。
“难怪兰兰说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叫小孩不哭很简单,但真能做到的,可要有勇气了。“纯真、清亮又无瑕的双眼,不知人间疾苦,偏偏又这么坚强,怎么样的环境可以让这双眼改变呢!”
当初袁滟娘对父亲的建言,竟让父亲要把兰兰嫁给大哥;兰兰看重这个小女孩,最后却因为吃下这个小女孩送去的食物毒发身亡!
这对母女毁了他和心爱之人的一切,如今,她有什么资格笑!有什么资格无忧无虑的活着,毫不知道她造成的遗憾,带给他多大的痛苦!
只因为是个小孩子,就不用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干下什么都可以原谅?
孩童无辜,他们总是天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每个人会劝他的常识与大道理,因此他的兰兰死了没有人给个道理!
无辜吗?纯洁的像张白纸的小孩是吗?时势造就英雄,环境也能毁掉英雄,任灿玥缓缓笑起,他该怎么给这张白纸时势和环境,替她铺一条自毁的道路!
哼!现在,先在这张白纸上,点几个阴影吧!
“记住一件事,你的无知与无心杀了你的兰姐姐,你是个杀人凶手,不配笑、不配快乐,更不配得到幸福!”
在她骇住的惊恐中,任灿玥拿起绣线球,用力一抽绣线,随即抛往前方,抽剥的线随着抛远的线球,拖拉出长长的绣线。
“趁它还没滚回一堆线以前去捡吧!”
袁小倪害怕的看着他,慌忙爬起,追着小球去。
“袁滟娘和你会像这颗球一样,一辈子在地上挣扎,能做的,唯有奢望我,何时能给的一丝慈悲。”
“小倪……娘对不起你,擅自……带走你,又没办法再照顾你……”袁滟娘面容苍白憔悴,不复以往的艳光,却还不失那份秀美。
“娘……”伏在床边的袁小倪,悲伤的抓着娘亲的衣袖。“我、我回去找爹,找云希哥哥,还有另一个……娘,他们会救你的……”
最近娘常昏倒,大夫说是旧伤复发又染病,身体更加虚弱,可能撑不住了!
“不、不行……你不能、不能回去——”袁滟娘声激动起,随即反手紧握住她的小手。“娘有一个……自私的要求,这个……要求完……成前,小倪……姓袁,别姓沈……好吗?”
袁小倪不太明了床上娘亲的话,二年多前她被娘带走来到这儿,和爹、哥哥分开,娘对她很好也很严格,但从没用哀求的眼神看她,袁小倪只能看向一旁同样忧心的福姥姥。
“小姐,你病得这么重,身体为要,以后再说。”一旁的老妇安抚的拍着她的背,心中并不希望无辜的小小姐承担起这样的事。
“不……小倪……你答应娘……娘……咳咳……”袁滟娘强撑起身体,紧握女儿的手。
“小姐,别再说了,先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