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哪里?」
「那里聚集了许多六、七品小官,因为离皇宫远、离商区远,地价相对便宜,六、七品官的俸禄并不高。」
「然后呢?」
「那里有一处宅子,三进,相当大。」
「谁住的?」
「传说是个鬼屋。」
听见鬼屋,她下意识缩缩脖子,朝他靠近两分。
他笑开,又道:「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宅子是我的。」
「你为什么要买鬼屋?贪图便宜吗?」
「不是,里头的鬼是我的人弄出来的,我只是不希望有人闯入。」
「为什么?」
「我在里面藏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
「感兴趣?」
她用力点两下头。
他笑问:「去看看?」
飞到屋顶算什么,能在别人家的屋顶钻来钻去才叫厉害。
起初她是真的吓坏了,把头紧紧埋进他怀里,两手揪住他的衣襟打死不放,但后来觉得他的手臂很粗,他的胸膛很宽,有他揽着、就算天塌下来自己也会无恙。
带着这分「相信」,她慢慢抬头四望,看着万家灯火在脚下,听着风声自发间飞掠,像蜻蜓点水似的,他东点一下、西点一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腾云驾雾般。
她笑了,他发现了,于是眉眼也跟着弯弯,于是他刻意绕路,让蜻蜓多点几下水,让夜风拨开她的发梢。
月圆、星星亮,他们没有交谈,只是沉浸在美妙的感受中,品尝淡淡的幸福。
终于,他们在鬼屋前面停下。「是这幢宅子?」
「是,以前我进屋不从这扇门走。」
她理解,有人进进出出,哪还算鬼屋。「所以哪边有门?」
他指指隔壁屋宅,颇新但小小的、不够恢宏大气。「我挖了条密道。」
「密道?听起来很有趣。」
「想走走看吗?」
「好啊。」她是个好奇的姑娘。
席隽领她走进隔壁屋宅,房子很普通,和京城多数百姓的家并无不同,十来间房间,没特别大也没特别小,唯一不同的是,这么小的房子居然有个很大的后院,而后院里还布置了座假山,很突兀,这种庭园造景只有富裕人家才会这么搞。
席隽掏出钥匙和夜明珠,珠子柔和的光芒照亮前方道路。
「走吧!」他领她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到假山处,一个闪身,两人进入山洞。
从洞口一路走到底,那里有扇铁门,他摸索着找到上方铜钮用力按下,铁门打开,两人走入后铁门自动关上,门后另有小径,他们顺着小径方向缓步前行。
这是密闭空间,但里面空气流通,微风轻轻吹拂,走在里头的人不至于感觉憋闷。
两人手牵手慢慢走,这和飞掠别人家屋顶一样是很新鲜的感受。
婧舒东看看西看看,只恨没从两边的墙面看出些什么。
他被她惹笑了,道:「屋子正在整修,等成亲后我们就搬过来住。」
什么?成亲?她有没有听错?当时他明明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仗义,只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只是……怎会话说着说着就讲到这里?
她停下脚步,他转头,与她视线对上,他审视她的表情,那上头只有诧异没有惊吓或推拒,比他想像的情况更好。
「你觉得我不好吗?刚才你说我是文曲星下凡,说我是你碰过最厉害的人,难道是哄我的?」
「没有,是真心的,十足十的真心。」但这和成亲是两码子事。
「太好了,我差点误会你不想嫁给我。」
她是真的没想要嫁他,她的计划是先脱贫再脱单,先谋生再谋爱,娘的册子里写得一清二楚,她打算照单全收呀!
她正想着怎样把话说清楚时,他又说:「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婚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有做不到的,我来帮你。」
「等等,你说……我们要成亲?」
「婚书已经写好。」
「你说那只是权宜之计,只是想让我从家里脱身。」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情况不同。」
「哪里不同?」
「我是状元郎。」
什么?这样的……不同?她被他绕晕了。
他柔了声嗓。「莫非你不想嫁给状元郎?无妨,我明天就去辞官。」
什么什么?他在胡闹吗,多少人考不上,皇上这么重视他……「不可以辞官。」她急切道。
「哦?好啊,娘子说不辞,为夫便不辞。」
话说到这里,她成了板上钉钉的娘子?是哪个地方不对,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要成亲啊,对,她是喜欢他,但是……这么快?她觉得措手不及、觉得茫然,觉得脑袋……乱了……
于是他爱极了的傻样重现江湖,他笑得满面张扬,故意不给她思考空间,拉起她往前走。
没多久两人到了隔壁院落,几乎是他们一出现就有人飞到跟前。
发现是主子,玄雾上前拱手问安。
「工匠整修进度如何?」席隽满意他的警觉。
「再过两个月,主子就可以搬进来。」
「很好,玄震呢?」
「玄震、玄雷照主子的吩咐,已经出发前往澧都。」
席隽点头道:「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
席隽环过她的肩膀。「小心点,这里在整修,路上有很多东西,别撞倒。」
「好。」她小心翼翼走着。
不久两人走入房间。
和上次来时不同,上了新漆、换过新窗纸,整个屋子焕然一新,除此之外桌床椅柜都没改变,他点燃蜡烛走到书柜前,推开石墙,后头露出一扇铜制门,小小矮矮的,他在前、她在后,两人弯腰进入。
甬道朝下凿建,深入地底,走过约五十尺后出现另一扇门。
席隽寻到机关按下,在一阵铁链磨擦声后,门朝两边滑动,现在是晚上,月光太弱湖水透不进,但墙上一整排的夜明珠提供了光线。
她看着井然有序的木架,抚过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木箱。
他笑道:「打开吧,箱子都没上锁。」
「哦。」她随手打开一个,里头装满金锭,再开一个,是宝石,再开,珍珠,再开……开过十几个后,不开了。她明白席隽为什么带自己过来。「你在炫富?」
「不是炫富,是展现实力。」他扶着婧舒的肩,让她面对自己。「看清楚了,你眼前这个男人不是穷光蛋,他考上状元,身分是侯府公子,这样的条件应该值得嫁。」
当然值得,但是为什么?
她喜欢他,因为他有本事有才情,温和善解,待她又好到让人无法不感激。
但他为什么喜欢自己?论长相,她比不上媛舒,论身家,她比不上京里无数名媛,她的条件不值得他娶。
见她不发一语,他叹气道:「我明白,你嫌弃我长得丑。」
「光会论断人的外貌,是一种智力上的缺陷。」下意识地她念出娘写的句子。
「换言之你不嫌弃我?」
「当然,你别妄自菲薄。」
「太好了,我就知道娘子喜欢我。」
接下来左一句娘子、右一句娘子,每当她想提出反驳时,他便拉出另一个话题,引开她的注意。
一回两回……在无数回之后,听到他再喊娘子时,她竟也默认了。
他一送二送,把她送回房间。
送到这里礼数应该周全了,但是他没离开,还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渴?她想。
「茶凉了,娘子渴吗?我去帮你重沏。」
「不用不用,晚上我不喝茶的。」他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他这意思是不打算回房?可就算王府没规矩,她心里也过不去。婧舒道:「现在不早了。」
「我知道,但话没说清楚,心里卡着事,你会睡不好。」
她和他还有什么事没说清楚?她认真想了想,半晌后想到了,没错,关于「娘子」这个部分是该说清楚。
才要开口,他抢快一步说:「娘子不想问问,我离开忠勇侯府、遭遇意外时年纪尚稚,为什么短短五年之内能拥有那么多财富?」财富再多也不是她的,她并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自顾自往下说:「那是师父给我的。」
「师父?」
「我的师父名叫越清禾,我曾经提过永生,你相信这种事吗?」
爹爹常夸她聪明,但她发觉到了席隽跟前,她傻得……追不上他的思绪。不是在聊师父吗,怎地讲到永生?「那你呢,信吗?」
「我师父已经活一千年。」
「千年,那岂不是……」成妖?不,这话太伤人,话在舌间转两圈,她硬是吞回肚子里。「长生不老?那是每个人都想追求的幸运。」
转得还真好。他微微一笑道:「永生很辛苦的。」
「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为所欲为,永远的充裕、永远的从容,永远不必担心死亡。辛苦?我不懂。」
「在『永生』中,身边人来来去去,不是归人皆是过客,酒杯太浅,敬不到情深意浓,街道太短,走不到白发苍苍。你觉得人生中最让人焦虑的是什么?」
「忙?累?面对困难?无能为力?」
「我觉得是做什么事都没有意义,都提不起兴趣,觉得这样也好、那样也行,彷佛活着只为了呼吸。」
「为什么永生会落在你师父头上?」她问。
「因为他受到诅咒。」
人人盼而不得的永生竟是诅咒?她一头雾水。
「我师父是个穷小子,但他天生聪颖、极富野心,他生长在一个朝堂混乱、民不聊生的时代,昏官为霸占偌大家产,往他父母亲身上安置罪名,那个时候他只有六岁,却已经懂得何为仇恨。
「午门行刑,创子手的大刀落下,鲜血飞溅喷上他的脸,他盯着昏官,立誓有朝一日必让他身首分离。」
「怀璧其罪,后来呢?」
「他被土匪给收养,后来世道越来越混乱,他跟着义父东抢西夺,跟随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也组成军队。人有了势力便多了想法,他们以清君侧作为口号,掩饰想当皇帝的欲望。听过巫术吗?」
婧舒点头,母亲的书里见过。「巫术帮了他?」
「他在森林里遇见一名女子,那女子非常美丽,粉铸脂凝,娇波流慧,似嗔如笑,娉娉婷婷,细柳生姿,媚丽欲绝,他傻了,以为那是落入凡尘的仙子,他朝她走近,她对他嫣然一笑,说自己叫做晰晰,清晰世道的晰。
「但她不是仙子而是女巫,她会疗伤、会卜巫、会看天相、懂吉凶,在她的帮助下,越清禾带领的军队越来越强盛。一次大战后义父死在战场上,越清禾身受重伤,眼看就要不治了,晰晰却割腕用自己的鲜血救回他。」
「她的血能救人?」
「对,越清禾痊癒后,她继续辅佐他走上帝王之路。」
不明所以地,她心涩得厉害。「她一定……」
「一定怎样?」
「一定很爱你师父。」
点头、再点头,席隽道:「没错,很爱、非常爱。她助师父赢得民心,坐上那把龙椅。然而他毕竟是盗匪出身,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他需要文官鼎力相助方能坐稳帝位,于是他迎宰相之女为后,尚书之女为妃,他的后宫迎进许许多多的女人。」
听到这里婧舒的心被千针万针椎上,疼得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蓄积。「晰晰怎么办?」
「他封她为妃,告诉她,他只爱她一人。她信了,虽然很伤心。」
「再然后呢?」
「皇后有孕,产子那日大出血几乎没命,他很清楚,前朝他需要陆相、后宫他需要陆后,所以他逼晰晰再次以血救人。她不肯,他便以她的族人性命要胁,她妥协了,放血救人。」
不明所以的害怕,她不想追问然后,她想逃避,但他还是说了。
「救人之后她施咒,诅咒他永生、诅咒他永世孤寂。」
「所以他痛苦地走过千年?」
「对,他后悔,他在晰晰坟前忏悔千百回,然诅咒如影随形,他行屍走肉般地活着,他想对谁好,谁就会死去,他想留住什么,什么就会消失,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却想尽办法都无法死去,直到七百年前遇见也臧大师。」
「也臧大师?」
「一个也是永生的人吧,他在七百年前、五百年前、三百年前和数年前见过他,大师的样貌不曾改变,一个光头、一张笑脸,长长的胡须随风飘荡。许是上天怜他苦头吃尽,派也臧大师来点化他。」
「大师怎么点化他?」
「七百年前也臧大师说,为那张龙椅,他害死太多无辜性命,他的杀戮太重,那些被杀害的生灵需要得到救赎。」
「怎么救赎?那些人都死了。」
「没错,他翻山越岭找到晰晰的族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寻到受害者的转世或子孙,他想尽办法偿还自己欠下的杀孽。五百年前,也臧大师再度出现,对他说:『你必须学会慈悲、学会仁爱。』然后他造桥铺路,行善助人,他散尽累世积攒下来的家产,帮助一个人、一个家、一个社会、一个国……免去屠戮戕害,救下生灵无数。」
「三百年前,也臧大师告诉他什么?」
「他说:『你亏欠最多的女子,等着你还一世情爱。』」
「他还了吗?他也透过晰晰的族人找到她吗?」
「他尽力了,但不确定有没有还。然后数年前也臧大师出现,告诉他罪孽已清,救赎将临。」
「他终于得到救赎,终于脱离诅咒?」
「也臧大师是这么说的,他将会得到幸福。」
他所谓幸福是指脱离永生进入死亡?多讽刺啊,人们想追求的永生于他是诅咒,而人们害怕的死亡于他才叫幸福。
突然觉得人一辈子汲汲营营,真的有意思吗?
席隽心疼她的沉重,勾起她的下巴,轻抚她的脸颊,问:「怎不说话。」
她轻道:「他与晰晰之所以悲剧收场,不是因为晰晰多做或少做了什么,而是岁月还没有把他带到懂得应该要好好珍惜一个人的时候。」
「如果你是晰晰,你会原谅我师父吗?」
「面对一个用千年光阴、倾尽全力弥补过错的人,你很难不原谅。」
她的答案让他很感动,她是个善良的女子,从来、一直、都是……他轻柔地摸摸她的头。「告诉你一件事,今晚带你去看的屋子,总共有七间。」
「每间都有密室?都埋下许多财宝?」
「对,本来有更多的,但师父将大部分用以行善,现在剩下的不足一成。」
她没回答只是微微皱眉。
他笑问:「觉得少?」
「不是,是觉得当那个皇帝……不值得。」
「这就是人性,总要繁花落尽,方知为一场过眼云烟拼尽力气,不值当。」
呼……她吐长气,趴在桌上说:「今晚,我肯定要失眠了。」
晰晰让她心疼,越清禾让她哀愁,这世间圆满的故事怎么就那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