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儿臣自小有哮喘之症,是以母后希望儿臣能习武强身。”说起来,他能有如今一身高强武功,因缘之起拜华母后之赐。
“对,真的论起来,你出生时刚抱到母后这里来时,比容哥儿出生时还要瘦弱,好不容易在三岁时,将你的身子调养好了,在那之前,你每次喘症犯了,还要母后抱着你一整夜才能缓过来,可是除此之外,你的筋骨甚佳,就像你五位师父们说的,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所以当那些人说想收个徒弟时,我便让你拜了他们为师,他们都是纵横天下几十年的老江湖,一生断人无数,唯有你和容哥儿身边的敖西凤让他们夸过,但容哥儿的那位凤弟唯一长你之处,是天生带了一身蛮力,远不及你的天资高,悟性好,那天你五师父最后一次来见母后,虽然语带保留,但母后可以看得出来,他眼里充满了对你这位徒弟的骄傲。”
“谢母后夸奖。”律韬的嗓音依然极淡,默了半晌,才又道:“那天,儿臣亲自去送五师父最后一程路,老人家只盼与四位师父在九泉之下再度聚首,望母后勿念,保重凤体为要。”
“谢韬儿还关心母后。”华芙渠知道就算那位老友真有说过这话,但此刻从律韬口中说出,实则挟带着律韬对她的几分挂念,“韬儿,你怨母后吗?”
律韬知道她说的是当年遣他出“坤宁宫”一事,没料到会突然提及此事,心下微怔,但表面上没动声色,只是淡然道:“母后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儿臣相信,母后的决定不会有错。”
“错与对,重要吗?韬儿,如果说,母后当初想将你送回谨妃宫里,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你信吗?”
听到这句话,若说律韬心里没有诧异与疑问,是不可能的。
但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律韬看着眼前仍旧如他儿时般清丽动人的母后,用这些年刻意养成的沉冷寡淡态度,来回应这位从不曾在他面前表露过真心的长辈。
华芙渠见他沉静的脸色,轻悠悠地笑了,“你不信也好,都做下的事情,如今再拿来说嘴,何必呢?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是吧!所以,我们只能往的看,但很多事情如今再想来,都是意外,当年,母后只是没想到,你父皇虽然答应让你可以养回谨妃宫里,却下令不准将你的皇子身份记回谨妃的牒纸上,如今,你与容若都记在本宫的牒纸上,论起来还是本宫的亲生嫡子,让谨妃以区区妃位抚养皇后的儿子,是逾越身份了,是个聪明的人,都知道要避讳,也难怪她一直要将你往外推,不过,她不养你,真的只是避讳吗?”
话落,她呵笑了声,美眸深处泛过一丝冷意,她素来不必争宠,却不代表她没能看透宫里嫔妃争宠的手段,但她知道谨妃不够聪明。
或许,是因为谨妃才是真心实意爱着皇帝的人,所以才会傻得用拒绝养回亲生儿子,来向皇帝抗议多年来的冷落,以及当初坚持要将律韬从她这位生母身边抱走的狠心。
真傻。华芙渠好笑地心想,就算她这个不需争宠的皇后,都仍要顾忌给帝王三分颜面,以保母家一世荣宠,更何况是一个从不受宠的妃嫔呢?
律韬当然知道华母后话里未竞之意,如果他当初还有半点疑问,那么,如今的他也早就看得十分透澈了。
或许是因为多年来,他与谨妃这对亲生母子的关系陌生得很,所以他能够冷眼旁观,他的亲生母妃确实不智,深爱着皇帝又如何?身无所仗,却想与皇帝的心上人争宠,能凭什么?
话点到为止,华芙渠不急着说下去,只是抿着淡笑,伸手提起银箸,夹了一块枣糕到律韬面前的小碟上,毕竟是从小抚养长大的孩子,他喜吃些什么,她自然是一清二楚。
说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兰儿做这枣糕的手艺太好,他和容若都极喜爱这味道,百吃不腻,两个孩子都被她养得极嗜甜,真不知是不是罪过?
“这枣糕母后让你兰姑姑做了好些,一半让你四弟刚才带回去了,你吃了这些,其他的装了匣,让你带走可好,如今还爱吃吗?”
“儿臣爱吃,谢母后赏赐。”说完,已经惯了喜憎不形于言表的律韬,顿时自觉失言,但想到这枣糕的另一半让那人给带走了,剩下的这一半,他就无论如何也想占为已有。
念头才闪过,他自嘲如今在自己心里,竟还有这一点孩子气?!他敛下眸光,神思却是飘往那铜炉里飘出的兰膏香气,这熟悉的香味,在那人身上总是似有若无,一瞬间,他想闭上眼,假装那人就在身旁。
但他没动声色,只是沉静的,思念。
一如从前,当他还是个孩子,每当下学时,华芙渠总会为这个她生平第一个抚养的儿子备下茶食,但是亲自为他挟到碟上,这却是除了他七岁生辰之宴外的唯一一次。
不是不喜欢这孩子,不是刻意想疏远他,而是不愿意母子两人感情太过热络,免得日后要分开时,双方的心里会生出太多不舍。
如今,说是讨好也罢,说是求和也好,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华芙渠知道自己必须拉下这身段,向这个曾经被她拒养出宫的“儿子”开口请求。
“韬儿。”她悦耳的嗓音轻柔,如四月的春风,带着令人舒心的暖意,“若母后求你,他日登极之后,许你四弟一个闲散之王的位置,让他退居封地,再不插手朝政,饶他一命不死,你可愿意?”
他可愿意?
“芳菲殿”内,已经一连几日都焚着清润心肺的药香,取代了原来的“还魂香”,太医们对于“还魂香”是一知半解的,只是知道珍贵异常,但也说这香的勾劲太大,皇后娘娘的病情已经稍缓,可以对症下药了。
帷帐内,律韬倚在床头,静默地抱着他的皇后,她仍旧昏迷不醒,就算偶有清醒,也总是很快就陷入昏迷,但他就是舍不得放开这人分毫,就怕一放开了,就是永远的失去。
他可愿意?一抹带着嘲弄的浅笑,挑上律韬的唇畔。
为什么?
律韬心里觉得可笑,因为无论是母后或父皇,都以为他绝对会狠心杀掉眼前这个人,只是前者盼他手下留情,而后者则是盼着能藉儿子的手,除掉极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脉的嫡子。
一直到那日,这位帝王将摄政之权交予他时才一并坦白,两年多来,原来他们的父皇,任由兄弟二人相争相夺,似是无心,却是有意放权予他这个庶皇子,就为了打杀这个生平最得宠爱的嫡生儿子。
然而,却在最后一刻,帝王改变了心意,终是舍不得心爱女子诞下的这点骨血,终是盼着这儿子极有可能是自己的亲骨肉,在华皇后薨逝后隔年春关,帝王重病不起,颁旨由皇二子领监国摄政之位时,也同时降下一道旨意,封旦四子为藩镇之王,居守封地,永世不得回京。
至此,庶子夺嫡,终是有了定局。
只是,后面一道封藩王的旨意,被律韬给扣下了,他以父皇病重,需要静养为由,传令任何人非传令不得进见,其中,也包括了容若与其臣属,同时以禁军封锁宫闱,任京远春为统领,下令宗室百官擅离妄动者,以逆谋论处。
他怎么可能让这人走?
律韬闭上眼眸,俯首轻吻着抵唇的柔软发丝,在心里嘲弄自己的自甘堕落,竟是无论如何都离不了这个对天下苍生而言似菩萨,但对他这个敌人而言却似阎罗的皇后嫡子。
为了这人,他甘犯不韪,以监国之权,软禁病重的父皇,隔绝圣听,也同时断绝圣躬与外人接触的机会,最后,除了他亲伺汤药之外,“养心殿”外重兵严候,殿内只留一位哑奴,既聋且哑,就算皇帝说破了嘴,也传不出半句话,当不了传话之人。
无论逐居藩地,又或者是再改变心意,要取嫡子性命,他都不许,更加不许让那个高傲的男人知道自己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脉。
不许,他都不许。
这时,帐外传来了禀报,刚才在为皇后号完脉之后,几位太医在外庑间做了一番详细的讨论,最后仍旧推了年资最深的姚太医和郭太医进来回话。
“说重点,少废话。”律韬开门见山,劈头冷道。
“是。”郭太医拱手道:“启禀皇上,据微臣与几位同僚所得,娘娘的风寒之症已经去了大半,肺里的积痰经过多日用药熏蒸,也化了七八分,只要再细心调养几日,便可大好了。”
“不许落下病根。”这一点,没有妥协余地。
“微臣惶恐,请皇上恕罪,如果要妥善加以调理,不落下丁点病根,还需要娘娘清醒之后,以药方和膳食双管齐下,才能确保妥当。”
律韬淡淡挑起眉梢,透过纱帘看着两位太医朦胧的身影,他不必看清楚他们的脸面,也知道他们现在绝对是惶然不安,冷汗涔透官服,“责任推得倒干净?那皇后至今不醒的罪过,朕该算在谁头上?”
“臣无能,请皇上恕罪!”两位太医咚地一声扑跪在地,郭太医颤声道:“依娘娘的脉象看来,应该已经没有大碍,奴才只能大胆推测,娘娘不醒,是因为……不愿醒。”
在吐出最后三个字时,郭太医已经有心理准备自己的脑袋也跟着这三个字一起落地,但过了良久,二人皆未听到帝王发落,心里惴惴不安。
“都起来吧!”律韬扬手,要他们退下。
见帝王没有降罪,两位太医悄悄松了口气,起身之后,并没急着离去,郭太医与同伴相觑了一眼,吞了口唾沫,才站上前一步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禀报,也是关于方才为娘娘所把之脉象。”
“说。”律韬大掌执起怀中人儿一只削瘦的柔荑,握在掌心之间,近乎婪渴地感受着那属于生命的微温。
“皇上,方才微臣等人在为娘娘号脉时,感觉有一丝脉息,虽然微弱,但如珠走盘,应是滑脉没错……”
郭太医一字一句都说得谨慎,娓娓地将皇后娘娘此刻的情况说出来,料想说完之后,帐中的帝王应该会有反应,但是,久久,却只是一片岑寂,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又或者没听懂。
律韬当然听见,也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一瞬的怔忡之后,在深沉的眼眸里所泛起的,却是太医们未曾料过的惆怅与哀伤,自然,他们从帐外是瞧不见帝王的神情,只觉得悄然无声得可怕。
“元济。”
“是,皇上。”
元济在主子身边随侍多年,只需要揣测语气,就知道主子现在只想与娘娘独处,他带领着两位太医,以及殿内值侍的宫人,迅速且静悄地退出。
在一室的药香与寂静无声之中,律韬收紧了臂膀,将怀里的人儿抱得更紧,浑厚的嗓音里,不掩愁浓的思念,“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不愿意承认,但是,方才太医所禀奏的话,就如同一记利刃,狠划过他不及设防的心头。
这一刻,沉沉的,却仿佛要割裂般的痛,让他彻底醒悟,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那一年,在那个漫天雪夜里,自己极力挽留住的,终究不是原原本本,不是当初那个胆大妄为到敢挑战他监国摄政大权,带兵潜进皇宫,只为了能在他的监禁之下,见已经病危弥留的父后一面之人。
那一日,血染宫闱的漫天风雨,至今,仍旧历历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