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隙之间,将醒未醒,一切所见,都是朦胧淡薄的。
淡淡迤进窗内的口光,纱帘之外,走动的人影,细微的衣料窸窣声,除此之外,四周静寂,仿佛一池已经许久没流动过的死水。
但,在梦之中,一直盘踞胸口的痛楚,却是淡了。
只是,仍旧闷闷的,不舒坦。
或许是因为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沉暖的香,不绝地袅绕在鼻息之间,这气味似曾相识,但说不上究竟是在哪里闻过,想来不是太好的记忆,让人想快些忘了,好远远地抛在脑后。
“醒了,娘娘醒了!太医,快让太医进来!”
小满兴奋的嗓音带着尖锐的高亢,一下子就将“芳菲殿”这一池多日来静滞凝冻般的死水,激起了阵阵涟漪。
这丫头!几次耳提面命,都已经是这宫里的领事女官了,竟然还如此沉不住气,明明在生死之间挣扎的人还躺在床榻上,她那丫头倒还比较像是从地府里绕了一圈回来,庆幸自己一条小命得以保全。
“娘娘,娘娘……?!”
一对沉重的眼皮子再没力气撑住,瞬了一瞬又要闭起,再合上眼眸的最后一刹那,眼角余光瞥到了纱帘被人飞似地掀起,一尊高大的身影箭步而入。
“珑儿!”
是那个人。
想也不必想,就能知道此刻小心翼翼将自己抱起的一双臂弯,属于他。
就算不愿,还是被迫偎靠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再度堕回黑暗之前的那瞬间,冷笑之外,只想自问,怎么可能……会忘了呢?
曾经,还以为在雪白的招魂之幡漫天飘扬,举宫上下为皇后之薨哭丧的那一天,自己就已经将对这人的憎恶,深深的,刻进骨子里去了。
大风呼啸而过,如哭号,让这个干冷无比的冬日,多添了几分苍凉。
入冬至今,未曾不过半场雪,但日子却总是在阴霾里渡过,宫里的人都说,从华皇后撒手人裹的那一日起,京城没再见过天晴。
停放皇后灵榇的倚庐,一色的素白,随风迎扬的招魂幡,雪白的颜色,似极漫天飘扬的风雪,仿佛这冬日里最寒冷的冰霜,都降在此地了。
“你这般不吃不喝的,真想死吗?!”
忽如其来的男人大掌揪住容若衰衣的襟领,将他从母后的灵榇旁一把拉起,他恍惚地抬起眼,看见了律韬擎眉敛怒的脸庞。
没想到是律韬,容若好半晌的怔忡,然后是淡淡的一笑,挣开他的掌握,几日没吃喝的虚弱身子跌回团垫上,一个收势不住,背部撞上灵柩坚硬的侧面,砰然一声闷响,一听就知道撞到了脊骨。
疼。
真疼。
容若头抵着棺柩,闭上眼眸,没瞧见一瞬间在律韬黑眸里泛过的疼,他当然也不会料想得到这人对他会有怜惜的心出心,他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忍住了背部传来的生疼,就如同这几天他强忍住的丧母哀痛。
“心里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别忍着。”律韬蹲到他的面前,大掌抬在半空中,想摸他明显消瘦的俊颜,但最终还是收回忍住了。
从那一天起,当这宫里每个人都在哭啼时,唯有这人,一滴泪也没有。
他只是不吃不喝,静静地守在灵榇旁,看着与自己肖似的母后遗容,一句话也不说,偶尔会有一抹失神的笑,教人见了心酸。
“不关你的事。”容若的嗓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不若不时带着好听的磁性空灵,仿佛涸了水的一口井,有的只是死寂。
容若在一片黑暗之中,依旧能感觉到律韬盯住他的锐利目光,但他不愿意睁开眼睛去看那张脸,却忍不住想到了母后在临终之前,还是在替这个曾经抚养过七年的儿子说话。
“容哥儿,不怪韬儿,在决定要服药养血的那一天起,母后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他让不让人揭穿皇上的汤药里有人血这件事,结果都不会不同……或许有些不同,本以为能救得了那人的命,但我走了,他怕也是命不久矣,容哥儿,母后再问你一次,你愿意……离开京城吗?”
离开京城……这已经不是母后第一次对他提及了。
就算有着几日不思饮食的消瘦与憔悴,律韬仍旧觉得眼前这人的容颜好看得教他一再心动,当然,他很清楚真正吸引自己的,并非是这张皮相,而是这人足以与他匹敌的才干。
律韬知道这人不愿睁眼看自己,但这样也好,唯有这双眼睛闭着的时候,自己才能够肆无忌惮地看着,深沉的目光从他角度微勾却柔顺伏贴的眉毛,到根根长翘的眼睫,修挺的鼻梁,甚至于是带着干涸脱皮的唇 - 办,都逐一扫过,无论哪个地方,都让他的心腾起了渴望。
在他的胸口,想要将这人占为已有的心,仿佛是一只被拴着铁杆上的野马,就算是牢牢的被拴住了,那想要挣脱开来的疯狂的嘶鸣,以及奋起的躁动,从无一刻停歇。
“我与你之间的争夺……”容若轻启干涩的唇,平静地说着,“无论谁是最后的赢家,都不该将母后牵扯进来,你让母后背上了以蛊术谋害帝王的丑名,母后说她不在乎,但我不能接受,她从无害父皇之心,从来没有。”
“那件事……”是太过了。律韬没说出最后几个字,也不以为向这人辩解这一切非他所愿,能够被相信接受。
虽然,在蛊术事件之后,皇帝颁旨让人澄清此事,说他与华皇后伉俪情深,若再有人造谣生事,他定不宽贷,但这项澄清的动作,终究不敌世人众说纷云,谣言淡了,却自此在稗官野史上,留不了极其不堪的一笔。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律韬浑厚的嗓音极其淡然。
话落,他抬起沉黝的黑眸,看着在容若身后静静躺着的皇后灵榇,想到了躺在这棺椁里的女子做了他七年的母后。
虽然,后来他还是称她为母后,但终究不再像他七岁之前那般亲近,会摸他的头,对他笑,在他下学回宫时,为他备甜糊和枣糕当点心。
在很多年以后,他只记得,在他五岁时,容若刚出生,华母后的全副心神都在亲生儿子身上,曾有一度,他努力学着疼爱这个漂亮的四弟,决定无论以后这个弟弟想要任何东西,他都会帮着讨来让弟弟开心。
就算那东西是他的宝贝,他也都能让、能给,因为他发现唯有小容若笑了,他的母后才会真正开心起来。
生为帝王之子的早慧,让他看出来,在那之前,她对他展露的笑容,虽然不是虚假,但却有着力不从心的不愿与无奈。
他知道,自己是父皇硬塞给她扶养的皇子,当作母子七年的朝夕相处,他虽想不明白,但是却能够看出来母后并不愿意生养父皇的子嗣,而这一点,她也从不瞒父皇知道。
世人眼里的帝后情深……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都是虚假。
还记得他七岁生辰的晚上,母后为他备了一桌子饭菜,样样道道都是他喜爱的,与小容若母子三人过了一个极欢乐的夜晚,两岁的小容若话说得还不流利,祝他“粘粘有金泥,水水有金枣”,他知道这个小四弟说的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笑乐了,但只乐了一个晚上。
隔日午后,他父皇摆驾“坤宁宫”,逗着小容若玩时,华母后淡然地开口,说要将他送回生母宫里,不想再抚养他。
当时,他在殿门外听着,心下没有感觉,只是见着一片澄亮亮的蓝天,看在眼里,竟是黯淡得没有一点光亮。
这人生没有“后悔药”,既然不可能从头再来,所以律韬从不让自己往回看,但是,有时候在与容若相惑相杀,只为分出一个胜负时,他会忍不住心想,如果,华母后当初不执意将他送出“坤宁宫”,他们兄弟不曾有过疏远与分离,彼此之间是否能……亲昵些?!
这时,容若缓慢地睁开眼眸,看见律韬缓慢地从棺椁收回目光,两人的视线相对,谁也看不透对方眸里如潭般,深不见底的幽静。
“我让人端了粳米粥和小菜过来,粥用暖盅盛着,你吃些……父皇担心你,要你必定吃进,否则就是抗旨,你是聪明人,该知道利害才对。”
说完,律韬别开脸,起身召了随侍过来,伺候四殿下进粥,这粥和小菜自然是他让人备下的,他知道冒用帝王旨意,定欺君之罪,但是,如今要这人乖乖把粥吃进去,也只能用这下下之策。
只是这欺君的后果……他在乎吗?
律韬冷笑了声,知道自己为了这人,就算毁灭天地,遭天打雷劈都不在乎了,又怎会在乎起小小的欺君之罪?
他背过身不再看容若,挺直背脊,让傲岸的身躯更显高大,丝毫不让自己显出半点软弱与优柔,抬起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出殿门。
出了殿门,迎面而来的寒风,让他的思绪为之醒振,走过夹道两列为华母后而立的招魂幡,那缟素的雪色如幻,是否招回了华母后的一缕芳魂犹未可知,却在飘振之间,让他的思绪仿佛也随风而扬。
在他的眼前,像是又见到在月余之前,那一日,在“坤宁宫”里,与华母后阔别多年的“促膝长谈”……
自从华芙渠病倒之后,一连数月,“坤宁宫”里都燃着药香,日夜的熏香,让那股子带着些许苦味的香气,远在几个宫门之外都能闻到。
那气味律韬在定省的请安时,已经闻惯了。
但是,这一日当他走进“坤宁宫”时,药香的气味幽微,倒是飘着淡淡的兰膏香气,不似寻常的兰膏,香中还带着一丝甜,十分沁人心脾。
“韬儿来了?快坐。”
华芙渠还不等他请安行礼,已经笑着招呼他坐到平榻的另一旁,在他们中间的几案上摆着几道精细的茶食。
他不必问,一闻味道就知道是兰姑姑的手艺,离开这宫里之后,偶尔,他的华母后还是会派人赏赐膳食过去给他,但那是后来他建府以后,次数才频繁些,当初他离开这里之后,被父皇带随在“养心殿”的那几年里,他几乎都快要忘记这宫里的膳食气味。
在消瘦苍白的华母后面前,他不与她坚持礼不可废的俗套,七年,够他知道这位母后从不在儿子面前端架子,生平最不爱的就是“礼教”二字。
华芙渠看着律韬在卧榻另一畔落坐,含笑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母后还没问过你,这些年,武功练得如何了?”
“儿臣资质愚钝,所习的武功不过堪可防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