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早,‘云扬号’总号里出了一些事,问惊鸿一早就出门,但是,才刚过午就赶了回来,原本有点紧张担心的神情,在穿过亲族之间,见到雷舒眉娇美的脸蛋时的一瞬间,释然成温柔的笑脸。
“累吗?要不要歇了?”他走过来,仔细地打量了她的脸色。
雷舒眉摇头,侧身往他的肩膀靠过去一点点,“还可以再撑一下,号里的生意呢?不是说出了一点状况,都忙完了吗?”
“嗯,赶着把事情给办完,回来陪你,怕你被这些宗亲们给缠着不放,不想你累着了。”
“不累。”雷舒眉冲着他甜笑摇头,“你家娘亲长袖善舞的本事,不输我家澈舅舅呢!跟在她身边,我话都不用多说一句,所以不累。”
“我刚才都看见了,你盯着我娘直瞧,瞧什么?”他原本瞧她怔怔地出神,以为是累坏了,后来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看见他娘正在与分家伯公说话,回头再看清楚她的目光,才知道她是在观察着他娘。
她招了招手,示意他把头低下来,附唇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我觉得你和你娘真的很像,而且,她很疼你。”
“说我们相像就算了,无论是五官神韵,我与我娘确实有几分像,但是,何以见得我娘疼我?”问惊鸿笑嗤了声,完全不掩对她说法的不以为然。
“我是看她为你护着我的那个劲儿,看她在人前有多护着我,就代表她有多疼你,舍不得我受一丁点伤害,是真心实意的疼,一点都假不了。”说着,她以手肘撞了下他的胳臂,抗议他以嗤声嘲笑她,但一脸甜笑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她也不是真的生他的气,撅了撅嫩唇,又继续说道:“你常说,以前她对你是如何严格管教,说你们母子两人一个官兵一个小偷,永远都是誓不两立,可是,我想你应该也已经知道,在她心里,你是最好也最重要的,对不对?”
“你这话越扯越远了,雷大小姐。”他没好气道。
“哼,我知道你这是害羞了,没关系,我知道就好,不告诉别人,喔?”她就像在哄着执拗的孩子般,一边拍着他的手背,一边强忍住笑,看他那张白晰的俊颜镇静依旧,耳根子却掩不住微红,衬得他故作怒视的眼神格外好看。
“我才没有。”他嗔了她一眼,不想承认心里确有赧意。
“都说不告诉别人了,只有天知地知我俩知道。”
“你再说?!”他抽回被她按住的大掌,拂袖别过身,“算我白担心你了,当我刚才没问,既然你没事,那我还是先忙去了,失陪……”
她急忙拉住他的衣袖,一脸撒娇道:“累了,现在累了,别走啦!”
“不说了?”他挑起一边眉梢,噙笑的俊颜带了一点威胁的意味。
“不说了,肯定不说了。”
她乖乖地高举誓手,给与他绝对保证。
“嗯。”他满意地轻吭了声,站回她的身边,见她定着不动,半晌,他忍不住抬手勾了勾长指,比了下自己的肩膀,“不是说累了?还不把头靠上来吗?”
雷舒眉故作扭捏之态,一副“大家都在看着”的娇羞表情,但见他只是目光淡然笑睨,没再开口的意思,她有些失望他不再开口多催她几下,几不可闻地轻哼了声,笑咪咪地靠上他的肩头,任他以长臂给环抱入怀。
问惊鸿知道她哪里是害羞呢?分明只是喜欢他可以对她多哄两声,哄得她开心了,她的心可以比豆腐还软,还要好拿捏。
但他偏就不哄,在他的骨子里,有问家男人的劣根性,喜欢逗心里真正钟意的女子,喜欢看她被他欺负得有点生气,嫩唇气撅,不甘不愿还是会乖乖靠过来的可爱模样,这样的她,让他会想要加倍疼爱。
他噙起笑,倾侧俊颜,闻着她的发香,在她耳边低声问道:“我那些亲戚之中没人对你说什么吧?如果他们之间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别往心上去,要是有人胆敢过分,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没有,他们都对我好好,怎么?他们本来该对我不好吗?”雷舒眉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美眸,想到不久之前,莲莲那个小呆瓜如何生动地叙述,问惊鸿对问家的亲族们交代再三兼语带恐吓,谁敢对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必定让那个人用余生去后悔自己的千万不该。
问惊鸿耸肩,对于她的回答颇感满意地扬了扬嘴角,笑道:“当然不是,是他们本来就该对你好,如果他们不懂得趁此机会讨好未来的当家主母,是他们自己不够聪明识相,我帮不了他们。”
“我们还没成亲,我跟你们问家还没有关系。”她纠正他的说法,却很开心他已经在心里认定她的地位。
“不过是迟早的问题,我不需要与你争这个。”说完,问惊鸿的注意力落到她在鹅黄厚锦袄子包裹之下,犹能看见突出小圆滚的肚皮上,伸出大掌,带着几分怜爱地在那肚皮上轻挲着,泛笑道:“而且,谁说你与我们问家没有关系?如果没关系的话,这是什么?”
“哼,这叫作一失足成千古恨。”雷舒眉朝他吐了吐嫩舌,说完,见他没好气地抬眸睨了她一眼,然后又低头看着她的肚子,嘴里说“我看好像又大了一些”,神情认真地研究了起来。
好片刻的时间,问惊鸿低头看着她的肚子,而她则是看着他俊美的侧脸,从他盈着满满笑意的琥珀色眼眸可以看得出来,对于再过几个月就要临盆的孩子,他是既期待又兴奋的。
她很确信他会很疼爱孩子,一如他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宠她。
雷舒眉心里知道,他会赶着把生意上的事情忙完,过来这里找她,并不纯粹只是怕她会累,想过来帮她应付问家的亲戚,而是怕她一个未嫁的闺女,肚里却已经揣了男人的娃,会有人对她投以异样的眼光,或者说些闲凉的揶揄,讽她的言行不是良家妇道,或者要说她败坏门风。
其实,人情是现实的,她出身于雷家,是“京盛堂”的千金,这个身分显摆在那儿,这些宗族亲戚们饶是不看在问氏宗主身分,也要掂掂自个儿的斤两,倘若真教她不愉,他们是否有本事能够承受“京盛堂”的对付刁难。
对此,她家亲爹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身为他的女儿,她根本就不需要为自己做任何武装,乖乖躲在他强大的羽翼庇护之下,已经足够一世无忧。
但是,对于问惊鸿仍旧不顾一切,想要护持她的呵疼,她仍旧是百般乐意地接受,甚至于觉得多多益善,再多她都不嫌烦腻。
可是,雷舒眉觉得自己心里的想法好矛盾,她喜欢问惊鸿疼她,喜欢他以比外人想象中还要体贴温柔的心思待她。
但是,她再想到这一切都是出自他家娘亲以元润玉为筹码,不计手段的训练教诲,曾经属于元润玉,也差一点就全部属于元润玉,而她只不过是横刀夺爱,阴错阳差才抢到手的,每每一思及此,她的心里就会不快活。
她想要问惊鸿的一切都属于她,从他整个人,到他全副心思,都是因她而生,为她而存在,而不是为了另一个人。
尤其,是一个从小就与他一起长大的女子。
在遇上他之前,她只知道自己不是个大方的人,但是,在爱上他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贪心小器至此。
小两口不介意众人目光,恩恩爱爱的样子,沈晚芽早就习惯,但是对于一些没吃过喜酒的分家亲戚而言,他们如此举措,何止是惊世骇俗,雷家的小姐根本可以说是不要脸了,只是碍于本家的叮咛警告,再加上谁都知道“京盛堂”绝对不是好拿捏的纸老虎,才不便发难而已。
不过,生性古板的分家伯公还是忍不住对沈晚芽说道:“这小两口的感情如此要好,怎么不快些挑个好日子成亲,如今外头多少闲言闲语,把咱们两家说得有多难听,你与守阳难道都不知道吗?”
沈晚芽轻浅微笑,论年纪,她比面前的伯公年轻,但论身分,她本家的主母地位却可以让她说起话来,不卑不亢。
“让他们成亲,只是时间迟早的事,眉儿如今有孕在身,矜贵得很,需要好好伺候着,倘若勉强他们在这个时候举行成亲仪典,事多繁琐,她那肚子里怀的可是我第一个孙子,我可不想为了外人的闲言闲语,让她有什么操心烦恼的事,动了胎气,有个万一,我与我的夫君承受不起,鸿儿更是不能,伯公,让外人说去吧!我的儿子与他心爱的女子过得开心,我夫妻二人于愿已足。”
沈晚芽从儿子的眼神与举止之中,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充满了期待,身为他的娘亲,在多年的严厉教导之后,这一次,她想当个疼儿子的娘亲,把他所渴望的宝物,完好地交到他手里,让他开心。
“眉,别咬着,松开!牙关松开!”
在他们身后,忽然传来问惊鸿的喊声,在人群之中造成了骚动,沈晚芽吓了大跳,回过头看见儿子抱住了雷舒眉,试图打开她咬紧的牙关。
“不……唔……不……行。”就在刚才,被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跑过来冲撞一下的雷舒眉,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忽然不能控制全身的肌肉与力气,她好勉强才能对问惊鸿说那几个字。
冷不防地,她又觉得天旋地转,她像是被人拉着不断转圈圈,脚不着地似的转着,她想要停下来,可是做不到,她开始觉得头晕想吐,但不停旋转的感觉还是停不下来,蓦然间,她的喉间涌过一阵酸灼,呕了起来。
“眉!”问惊鸿自始至终没放开她。
“鸿,走开……我会把你给弄脏……走开。”雷舒眉能够说出这些话,已经是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几乎是立刻的,她又是一阵呕吐,她撝住唇,却还是止不住胃里的食物从嘴里呕出,痛苦得让她连眼泪也跟着涌出来。
“别说傻话,想吐就吐出来,不需要忍,别噎着了。”问惊鸿强硬地挪开她的手,不让她忍住,拉开袍服让她吐在上头,柔声说道:“吐出来,别怕弄脏,傻瓜,衣服脏了洗洗就干净了,有我在,别怕。”
雷舒眉说不出话,她抬起泪眸,看见一旁众人注视他们的眼光,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不好看,他们的表情看起来都吓坏了,然后,她回眸看着问惊鸿,他看起来好担心的样子,但犹为了她强作镇静。
她再不能想更多,又是一阵酸灼涌上,她又吐了,最后在吐到再没有东西能吐出来之后,她无力地偎在问惊鸿怀里,像是落海的人在捉住浮木般,紧揪住他的衣袍,痛苦地蹙起眉心,虚弱道:
“鸿……我痛……我的头,好痛。”
在偌大的“宸虎园”里,问惊鸿最喜欢的莫过于后山的湖畔,在他儿时,太叔爷公就常陪着他在湖畔的大石上,一老一小,两人并肩而坐,或许是那时候的爷公已经很老了,说起话来反而比他更像孩子,他们总能跟凤姨婆拐来一匣子细点,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天南地北的扯淡,其乐无比。
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湖畔的大石,就成了他最喜欢的地方,每次被娘亲教训,心情不好时,总要跑到这儿来坐一会儿。
从雷舒眉来了之后,他们也偶尔来这里坐坐,也总是带着一匣子咸甜糕点,以及一壶茶汤,两个人分食完也就饱了,当日的晚膳就算勉强应付也吃不了多少,对此,他娘没有发话,只是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太赞同。
他曾想,到老了,就跟雷舒眉两个人……那时候,他们该是白发苍苍的老公公与老婆婆,就坐在这湖畔的大石上,看日出日落,谈喜怒哀伤,到那个时候,他们会有许多共同拥有的回忆,可以说很久,也说不完。
“鸿儿。”
问守阳来到儿子身后,看见儿子已经长成的高大身影,此刻却是蜷曲起双腿,双手迭在膝上,半张脸就埋在双手背上,一双难说是哀伤或后悔的深邃眼眸,看着结冰的湖面,定定的,一动也不动,石化了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见过儿子如此无助的神态,或许根本不曾有过,直到这一刻之前,不曾有过……
“爹。”问惊鸿的嘴唇抵在手背上,说话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闷沉,“儿子想一个人静静。”
“那爹不说话,陪你坐会儿,好吧?”
问惊鸿抬眸,看了看爹亲温和的笑脸,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父子两人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比肩而坐,相仿的修长身形,以及五官上的许多特征,无论是从正面或背面,都可以看出他们确实是一对父子,而他们确实也是一对感情融洽的父子。
一开始,问惊鸿只肯告诉爹亲,关于雷舒眉的事情,却没想后来亲爹为了爱妻,把儿子给出卖了,从他的手里拐到雷舒眉送他的小痞子专用读本,交给他娘亲,将一切和盘托出。
那个时候,他对于亲爹的出卖行为有些微词,但是,现在他却能够体谅,换作是他,往后为了雷舒眉,他也会是个做出骗儿子行径的爹。
问守阳答应儿子只是陪他坐坐,就果然在一旁默不作声,他知道儿子若是想说话,自然会开口,他只需要在身旁陪着就好。
“爹,为什么?”
问惊鸿低哑的嗓音,启唇道出,揉入冰冷的空气之中,就如一线游丝般,仿徨无助,找不到凭靠的根据。
“为什么……那一天我要逼她上马呢?那个时候,我希望可以让她知难而退,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被她纠缠得有点烦,她说喜欢我,我就要让她喜欢吗?那个时候,我想知道她到底……”
说着,问惊鸿泛起苦笑,想人总是这样,他也不例外,在笃定自己是拥有者,是胜利的那一方的时候,心里不免恃宠而骄。
其实,对于雷舒眉的追求,他不过是带着一点骄傲,以及自幼被母亲给一再管束,变得不喜欢被人强迫接受而已,哪怕,对于那件事情,他并非全然的不喜欢也一样,说穿了,他不过就是一个自以为是,以为自己能够独当一面,其实仍旧幼稚任性的愚蠢男人罢了!
“我知道她怕……爹,我知道的,我看着她,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脸色也是惨白的,我明明都看出来了,为什么我没有阻止她?为什么?如果我阻止了她……就不会有今天了!”
不自主的哽咽,让他的声音在说到最后时,听起来有些颤抖,他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接受,或许,他一辈子也接受不了。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才想着与她白首偕老,想着有她相伴,这一生绝对不会无聊……才多久以前?在这一刻想来,竟是面目模糊了。
如果可以,问守阳愿意为儿子分担一半的悲痛,甚至于是全部,但是,他做不到,只能以一只大掌按住儿子的手背,给予支持。
问惊鸿感受着来自亲爹掌心的温暖,抬起头看着灰暧的天空,想起他的眉曾经告诉过他,因为低着头只能看见脚下的尘土,所以,在追求他,想要得到他喜欢的时候,她从来就不让自己垂头丧气,昂首阔步,才能看见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阳,以及看清楚总被她追到面前的他。
她很勇敢。
她从来就比他勇敢,千倍万倍,远胜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