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宫廊檐下早挂满了灯笼,六角宫灯一字排开,壮丽灿烂夺目。宫灯底部缀着流苏,流苏下再系上一串小铃,走到哪都可听到清脆的铃声,更加增添热闹气氛。
一早董姑姑就让喜儿送来新订制的衣裳,说是让她穿着赴中秋家宴,又说这只是寻常的家宴,要她放宽心应对,不必太过紧张,赴宴的大概就是几名亲王、凤冬青和摄政王……再加上她。
虽然董姑姑没有明说,但这场家宴的目的,大概就跟丑媳妇出来见公婆的意思没两样,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换好衣裳,妆点好妆容,一头青丝绾起结成一个漂亮的髻,对着镜子再三确认无误后,欧阳芸便动身前往宴席所在。
欧阳芸来得太早,结果先碰上凤冬青;她原是要和蔺初阳一起过来的,孰知边关突然传来八百里加急文件,摄政王一时走不开,就让她先过来了。
人还没走到,远远就看见凤冬青正在刁难伺候的太监宫女,也不知道他在挑剔什么,嘴角动了动,就见太监宫女们一个个跪倒在地,那头磕得一个比一个响,却不见他少爷脸上表情有任何松动。
看到这里,欧阳芸已经不太想往前走了,这会儿过去肯定免不了受到波及,然而凤冬青已经看见她了,此时掉头意图太明显,便只能故作镇定地继续向前了。
“臣女见过陛下。”
这些日子经过董姑姑这名严师的调教,欧阳芸的举止几乎和宫里女人没什么两样了;凤冬青见她这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模样,似乎觉得无趣,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便当她是空气似地直接无视她的存在。
欧阳芸也乐得被他漠视,凤冬青刁难一干太监宫女时,她就走到旁边赏花;听到他指着谁谁谁大骂时,她便来到池塘边看锦鲤,看得正入神,不知道为什么身后突然没了声音,她纳闷回过头,一抬眸就看见一张横着顽劣表情的少年脸庞,她吓一跳,向后退了两步。
“谁让你这么悠闲的?”
“……”她赏花看鱼兼发呆也碍到他了?
“陛下教训奴才,臣女怎好打扰。”
“说得也是。本帝教训奴才哪有你插话的余地,算你识相。”凤冬青下巴扬得老高,端出不可一世的跩样。
“那陛下请继续吧,无须理会臣女,臣女便在一旁看看锦鲤打发时间。”
才转过身,就瞥见凤冬青悄悄把脚伸了过来,已经有两次被绊倒经验的她默默叹了一口长气,面不改色地跨过去。
伎俩遭人识破的凤冬青脸颊倏然一红,突然喊:“皇叔!”
闻言,欧阳芸立刻回头,见身后除了几名太监宫女外,空荡荡一片,俨然是一场骗局,心情不由得沉了下来,这时耳边传来凤冬青的讥笑。
“啧啧啧,真不害矂。”
这笑声可让欧阳芸打从心底怒了起来,本想忍一忍就过去了,孰知凤冬青又幼稚地想故伎重施,这次欧阳芸真是生气了,在他伸过脚来绊时,她用力踢了一下,凤冬青立刻痛得收了回去,抱着痛脚在原地跳啊跳的,一个没站稳,身子向前扑飞——
哗啦啦水花四溅。
凤冬青落水了。
死屁孩,喝水吧你!欧阳芸在心里直呼痛快,看他在水里溅起水花的狼狈模样,嘴角不禁上扬。
一旁的太监宫女见凤冬青落水,一个个呼天抢地喊得凄厉至极,震得她都耳鸣了。
“怎么了么?”她对着其中一名太监问。
“陛陛陛陛下……”
“喝几口水死不了的,让他自己游上岸吧。”打定主意让他自力救济的她扭头就走。
“姑娘,陛下不谙水性啊!”回话的太监急得都快哭了。
欧阳芸步伐猛然一顿,回头问:“你说什么?”
“陛、陛下不谙水性啊!”
闻言,欧阳芸不禁焦急了起来,“那、那你们还楞着干嘛?!还不快下去救人!”
“姑娘,奴才们也都不谙水性啊!”就是这样才急死人啊。
今日是寻常家宴,没有侍卫站岗,而她和凤冬青都来早了,身边几个太监宫女全不谙水性,欧阳芸懊悔不已,早知道就由得那臭小子霸凌算了。
只见凤冬青在水里挣扎几下,很快就没了反应;欧阳芸不顾众人惊讶的眼光,脱了鞋便往池里跳……
她会游泳的,当她还是宋婕的时候,她是会游泳的,虽然不管是宋婕还是欧阳芸都曾在水中遇险甚至赔上性命,但她终究跳下水救人。
凤冬青被拉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意识,奴才们一个个急得脸色都白了,嘴里不断念着祖宗保佑什么的,只差没把祖宗十八代都念个遍。
欧阳芸颤抖地把手移到凤冬青颈动脉之处……
已经摸不到脉搏跳动了。
这个事实令她当场瘫坐在地,脑中先是一片空白,然后本能地对他进行急救。
“凤冬青!快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她激动地喊,先是按压他的胸部,然后再口对口输入空气,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连身旁围观的人变多了都没发觉;也不知道做了多久,做到人乏了,手没劲了,却还是坚持不肯放弃。
终于在她气尽力竭瘫软在地时,凤冬青突然吐出一摊水,奇迹似地回了气。
“凤冬青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你没死。”霎时紧绷的情绪全化作泪水宣泄而出,欧阳芸又哭又笑。
“欧阳芸你搞什么鬼?!居然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凤冬青瞪着面前的丑女,怀疑自己看错了。
“我以为你淹死了。”
淹死?思路逐渐清晰的凤冬青想起了前因后果,立刻向她兴师问罪:“你刚刚居然敢踢我?!”
“谁让你耍我。”他不把她惹毛她会踢他?
“哼,欧阳芸你完蛋了——皇叔?!”凤冬青脸色倏然大变。
“还来?凤冬青你幼不幼稚……”欧阳芸一边说一边循着凤冬青的视线看过去,然后,也惊呆了。
现场气氛一度紧绷,摄政王身后的阵仗太可观了,除了一票上了年纪的亲王外,还有众家亲王的眷属……是谁告诉她这只是寻常的家宴而已?
“王、王爷,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眼前情况的欧阳芸因心虚而支支吾吾,连句完整的话都挤不出来。
追根究柢,是她害凤冬青落水没错,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勇气向他坦白,只一径地站着,全身湿漉漉狼狈不堪地站着不动,亏董姑姑还特地做了套新衣裳给她,这下全给打湿了,难得梳上的漂亮发髻也乱了,脸上妆容想来也是惨不忍睹,堂堂摄政王之妃竟然这般狼狈,肯定让众人笑话了。
没想到参加一场中秋宴竟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一阵阵酸楚涌上心头。蔺初阳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说的样子更是令她难过,垂落两侧的手悄悄紧握起来,似乎正隐忍着什么,却依然没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凤冬青见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口莫名一窒,开口道:“皇叔,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
蔺初阳不发一语地看着她,目光透寒,平静得教人猜不透他的情绪。他徐徐走上前以大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最后指腹停在她唇上,语气波澜不兴,“来人,送陛下回去。”
一场好好的中秋家宴,就这样随着凤冬青的落水事件匆匆划下句点。
这一天,是欧阳芸入宫以来,最狼狈,同时也是最难过的一天。
当天晚上回去后,欧阳芸哭得唏哩哗啦,任喜儿怎么劝说都没用,哭累了,就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
恍惚间,仿佛有人将她抱起来。是她太累了,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吧?
眼睛都哭肿了,根本睁不开,也懒得睁开,任由身体慢慢腾空再缓缓沉落;然后,一人不断以指腹轻抚她的唇,倾身在她耳边说了些话,最后,两片炽热的唇瓣落了下来,封住她不断呓语的小嘴,时而温柔时而粗暴,温柔时便如春风过境轻轻在她唇上细细舔吮,粗暴时便是强势勾来她的舌纠缠,吻得她几乎无法喘息。一整夜,那人便不断这样与她厮磨纠缠,直到她深深沉入梦里,仍感觉得到鼻间有股热气不断袭来。
翌日醒来,她的眼睛当真肿得不能再肿,喜儿端着洗脸水进来的时候,她便问喜儿:“喜儿,昨晚我是在桌上睡着的么?”坐在梳妆台前的欧阳芸对着镜子若有所思,伸手摸了摸有些红肿的唇,内心微微纳闷。
“小姐昨天哭累了,就直趴在桌上睡着了,后来王爷来了,就把小姐抱上床去睡。”
欧阳芸吓了一跳。原来不是作梦,昨晚真的有人来过,而且还不断……她摸摸唇,唇边绽放一抹笑花,昨日里的心酸委屈难过此刻全一扫而空了。
“小姐,王爷待了好久才走。”喜儿在一旁嘀咕。
“多久?”
“小姐醒来之前一直都在。”
欧阳芸闻言怔忡了下。那他昨晚不就在她这里过夜?
“王爷在休息么?”
“姑娘,王爷天亮才回来,刚刚睡下而已。”
“我能进去看一下么?姐姐请放心,我会静悄悄的,不会吵到王爷。”
巧莲笑了笑,也没说好或不好,便悄悄推开门让她进去。
一进房,一股淡淡药味先扑鼻而来,视线往两旁移去,桌上果然摆着一碗药,想是他嫌苦便搁着不喝。
看到这里,欧阳芸忍不住莞尔,昨日眉目里全是寒意的人竟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睡着后的他眉目不再显得清冷,不会给人一种疏离淡漠的感觉,五官俊美得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悄悄坐在床缘,微弯下身,青丝垂落与他的发交迭,她微惊,怕惊动他似地小心翼翼把头发拢至一侧,露出白雪纤颈,隔着空气仔细描绘他的五官,先是眉毛,接着是眼睛,再接着是鼻子……最后来到他的唇,指腹轻轻勾勒着他的唇形,想到昨晚有人不断以这双唇向她索吻,两颊不禁发烫起来。
蓦地,蔺初阳伸手握住她悬在半空描画他五官的手,掌心略微施力,将她往前一带,让她整个人跌入他怀里。
“啊……”满室寂静,连惊呼声也显得压抑,欧阳芸眸里蓄着惊慌,“王、王爷没睡么?”
“睡了。”声音淡淡的。
“那,是我吵到王爷了么?”她略略挣扎着起身,却被他搂得更紧。
他没有回答,侧身将她整个带进床榻上,两具面对面的身躯贴得很近,他眸未张,俯首埋在她颈窝间,贪恋着眼前的女香。
昨夜里抱着她本是一夜无眠,最后便是埋在她颈窝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花熏味才稍稍得以浅寐。她身上气味令他感到安心,每当她靠近时,她身上的香气总是先扑鼻而来,蔺初阳便是不睁开眼睛也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芸儿,别再挑战本王的自制力了,昨夜里我费了好大的心神才克制住,如今你又自投罗网,你道,我该拿你如何是好?”一向温润如玉的嗓音此刻变得有些嘶哑低沉,有压抑,也有无奈。
欧阳芸听着他含意不明的暧昧话语,耳根子都红了,紧咬着唇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不一会儿,听见他浓重的呼吸自耳边传来,她身子一僵,语气不由得慌张起来:“王爷,让我起来吧……”
“别怕,本王只想象昨晚那样抱着你。”
“嗯。”她轻轻点头,身子逐渐放松不再紧绷。
“王爷今日不监督陛下早课么?”出门时已过辰时,推算时间现在应该是刚下朝往太和殿督监凤冬青功课的时候。
“嗯,今日乏了。”声音舒懒且带着倦意。
“王爷还恼我害陛下落水么?”
昨天的事说她不耿耿于怀是假的,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丑,她那样狼狈不打紧,就怕人家笑话他摄政王选的妃子竟是如此不堪。
“嗯,恼。”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恼你将这只归本王所有的唇献给别人。下次,不许再这样了。”说话同时,指腹移到她唇瓣间,流连许久才移开。
“王爷……”
“芸儿,你再说话,本王可真要忍不住欺负你了。”
贝齿立即咬住唇,不敢再出声了。
没多久,耳边就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平稳而规律,怕是真的入睡了。
欧阳芸听着听着,睡意也跟着袭来。当她醒来的时候,蔺初阳已经不在榻上了。
“姑娘醒了?”巧莲上前探问,撩起床幔,扶她下床。
“嗯。”
“王爷让奴婢转告姑娘,说今晚带姑娘出宫赏花灯,让姑娘今天别忙其它的事。”
“王爷当真说要带我出宫?”脸上难掩欣喜之情,还以为得一直待到大婚的前几天才会被放回欧阳府待嫁。欧阳芸开心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一向话不多的巧莲忽然道:“姑娘,王爷近来不太按时服药,还请姑娘帮忙督促一下。”
“王爷都在服什么药?”她之前就觉得好奇了,只是一直搁在心里没问出□。
“太医开的治眼疾的药。”
“眼疾?”她喃喃重复着,随即恍然大悟。
唉,她真糊涂,居然给忘了,之前便一直听人提到摄政王患有眼疾,两人初遇时也是因为他眼疾复发临时下榻客栈,她怎么都给忘了!这些日子就这样看着他日日挑灯夜战,埋首在似乎永远都批阅不完的措子堆里,她应该帮忙劝着的。
欧阳芸向巧莲问了摄政王用药的时间后,就回缀锦阁了。
回到缀锦阁时,感觉气氛似乎不太一样,远远就看到喜儿朝自己奔来,脸上表情慌慌张张,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小姐,陛下来了,正在里头坐着。”
“喔,知道了。”欧阳芸听到凤冬青到访也不惊讶,直觉猜想叛逆少年应该是来兴师问罪的。
“喜儿,等一下不用你伺候了。”里面那尊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她可不想自家的丫头被那尊恶意刁难。
一进屋,即听见凤冬青劈头就问:“欧阳芸你一早上哪去了?”
“我——”
“你的丫头说你一早就去找皇叔,皇叔今天也没来监督我早课,敢情这段时间你们是腻在一起了?你还真不害臊,就这么急巴巴地投怀送抱。”
“不知陛下大驾光临有何指教?”不想好心情这么快就被破坏殆尽的她直截了当地问。
凤冬青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道:“也没什么,就想找你确认一件事。”
“陛下今日又想确认何事?”居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凤冬青低头再抿一口茶,语气甚是自然,“昨日,听说是你跳下水将我拉上来的,你谙水性?”
欧阳芸听他语气不像是在问罪,倒像是闲话家常,一时没了防备,就点点头,“自救没问题。”
“既是如此,那皇灵寺落水的便不是你喽?”
这家伙在套她的话?欧阳芸脸色蓦然一变,惊觉时为时已晚。
“那个,我……”
“你也不必急着解释。那日我问过你,是否还有皇灵寺的记忆,如今我若再问一次,你的答案依旧么?”少年眼里依旧横着顽劣精光,只是表情比平时要严肃些。
这一席话,听来像是要再给她一次翻供的机会。
欧阳芸脸上挂着无奈的笑,语气无半点迟疑,“不记得便是不记得了,不管陛下问几次,我的答案依旧不变。”
凤冬青眼底掠过一抹忿然,嘴角却是勾起了来,“很好,那我便来帮你重温一下那日的事情。”
凤冬青取出一只雕花木盒递到她面前,下巴扬了扬,示意她打开来。
“这木盒里……是何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分明是挖洞给她跳,看了便当真要和皇灵寺事件纠缠不清了;若不看,凤冬青便会认定她是因为心虚才不敢看。
她,进退两难了。她一直想置身事外,偏偏人不染红尘,红尘自染人,万般诸事又岂能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