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这折子究竟写的什么,竟让王爷如此费神?”发现他思绪又远扬的她终于忍不住发问。
回神后的蔺初阳微怔,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今日边关传来捷报,说西戎大军已被我军打退。”语气不见半点欣喜之意。
这事她曾听凤无极提起,但说的都是些与西戎各部的零星战事,两边的将领打打杀杀便完事,无须上奏到朝庭这边来,如若惊动到朝庭,那必定是规模不小的战事。
“听起来应该是好事。”
“是好事没错,而且使臣送来议和书,愿与我国缔结互不侵犯盟约。”
“王爷,缔结盟约一事怕是有个但书或者前提吧?”
她听说西戎八部一向扰民,若能达成互不侵犯协议,于两国边境居民皆是莫大福音,但就怕白纸黑字的约束力还不够,自古以来皇室成员的婚姻大事多半被牺牲作为政治联姻一途,议和书上的但书多半与此事有关。
蔺初阳不置可否,说道:“议和书上写着,西戎八部首领愿将公主下嫁于我国,作为两国友好之见证,满朝文武无人反对此事,只有一人坚持反对。”
“王爷说的那人可是凤阳王?”
“凤阳王得知此事,执意挂帅出战,不愿议和。”
她听出症结点了。此一提议,只有两个结果:要嘛不同意,继续打下去;要嘛同意签定休战议和,然后各派一名分量够的皇室成员与对方和亲。但问题难就难在先皇是名自律不耽溺声色的人,所以这代凤氏一脉人丁单薄,先皇膝下仅六名子女,男女各半,三位公主皆已出嫁数年,三个皇子当中,一个出生后没多久便夭折,一个还未成年,还有一个……不用说了,剩下的那个绝对不可能答应和亲的。
凤无极八成是知道最后可能会推他出去和亲,才坚持挂帅出战,宁愿在战场上流血,也不愿出卖自己的终身幸福,的确很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她终于知道王爷为什么烦恼了。如果凤无极不肯妥协,坚持要以战敉战,那么即便是身为摄政王的他恐怕也拿他没办法;谁教凤阳王手上握着天下兵符,他确实是有本钱嚣张的。然而战事一旦爆发,便不得不将现实面纳入考量,两国交战必定造成生灵涂炭,首当其冲者乃两国边界百姓,更别说庞大的军用势必造成国库吃紧。两相权衡,确实没有什么比和亲更好的办法了,难怪满朝文武无人反对。
他行事一向留有余地,谅是不想把凤无极逼得太紧,眼下才会这般苦恼。
如果凤氏皇脉皆无人可用,那么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把人选指向众家亲王了。凤氏亲王寥寥无几,年纪多半皆已过半百,眼下符合条件就只剩一人了……
思及此,欧阳芸忽然说道:“王爷,我赞同凤阳王出征!”
蔺初阳闻言一怔,见她面色覆上一抹担忧,当下会意过来她是为何有此反应的他不禁莞尔。
“王爷,我是认真的,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我同情凤阳王的处境。”
后面那句话她说得有点心虚。
“芸儿,你与凤阳王也算是有些私交,站在他的立场替他想,本王可以理解。”
她怎么觉得他这句话隐约带着些许醋意?
“芸儿,本王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担心本王会身先士卒是么?”
“我、我没这么说。”心事遭人说中的她心虚地否认,又实在想听他亲口宣布答案,便咬了咬唇,有些难为情地问道:“那,王爷会么?”
“本王会什么?”蔺初阳剑眉略微一挑,唇畔漾着浅笑。
“王爷明知故问。”在她恼羞地转过身背对他后,“不会”二字幽幽自她身后传来,那声音极轻极浅,她却听得分明仔细。
欧阳芸当下心头一震,恍惚中有一只手缓缓伸过来与她交握,语气云淡风轻:“不会。”
凤氏一脉向来单薄,历代有个不成文规定,皇室男子娶亲向来只立侧室,正妻之位多半留作与邦交国作政治联姻用途;他虽被摘去凤姓跟从母姓,但到底还是皇室成员之一,身为摄政大臣且贵为皇亲的他又岂能随意悖逆传统,他那一句“不会”说得云淡风轻,只怕背后得承受千斤压力。
这个话题在此打住,两人又闲聊一阵后,欧阳芸忽然说道:“王爷,陛下今日召见我了。”
“嗯,我听说了。”
原以为他会问陛下召见她做什么,然而他却不发一语,欧阳芸只得再说道:“陛下一直追问我记不记得落水前的事情。王爷,我不记得了,这样不好吗?那日王爷曾说你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时我便猜如若不是我先倾心于王爷,那便是王爷先倾心于我;但不管从前如何纠葛,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那都是过眼云烟了。王爷,我们从头来过好么?”
蔺初阳内心一震,没说好或不好,交握的手悄悄收紧,一字一句坚定说道:“芸儿,不管从前如何,从现开始,你只要记得,是本王倾心于你便可。”
话至此,两情相悦已是尽在不言中。
数日后,西戎八部议和一事最后在凤阳王坚决不肯退让的情况下宣告破裂。凤阳王承诺会速战速决,百日内如若无法敉平战事,届时将无条件交出手中兵符,任凭摄政王处置。这是凤阳王的自信,也是赌注;这场风波,至此,暂时落幕。
远远就看见凤冬青身后跟着一列太监宫女浩浩荡荡地走来,欧阳芸直觉要绕道避开,却听见凤冬青开口喊了她名字。
“欧阳芸!”
装作没听见的欧阳芸加快脚步欲转入假山之中,此时彼方再次传来凤冬青挟着怒气的声音,令她无法再充耳不闻。
“欧阳芸你给本帝站住!”
这下不能装作没听见了,欧阳芸默默叹气。
身形僵在假山前的她徐徐转过身,慢慢走上前,然后再缓缓对凤冬青施礼:“臣女参见陛下。”
“下次本帝唤你,你再敢装作没听见试试看!”凤冬青狠狠瞪她。
“臣女不敢。”嘴上立刻服软的她,料想凤冬青此刻必定是怒目相向,便含蓄地撇开视线,巧妙避开他的瞪视。
“哼,谅你不敢!”凤冬青没好气地再看了她一眼便把视线移开,问道:“欧阳芸,那日本帝与你说之事,你回去之后可有好好琢磨琢磨?”语气趋缓的他这番话听起来颇像是闲话家常。
欧阳芸顿了顿,不太想再延续上回话题的她缓缓开口:“回陛下,臣女回去后并未再想,不知陛下想要臣女琢磨什么?”想不出其它应对方法的她也只能先装傻了。
“……你?!哼,你便继续装蒜吧。”瞥见她手里提着食篮,凤冬青眉头一皱,唇边似有一抹讥笑,“怎么,又送糕点给皇叔了么?你天天做的那什么雪白酥,就不能换换口味做点别的么?皇叔不腻,我看着都腻了!”说到最后,凤冬青干脆受不了地朝她摇摇头。
“谢陛下提醒,臣女下回改进。”她虚心受教,见他身后跟着一列太监宫女,又想起刚刚蔺初阳冷着脸询问底下的人少帝上哪去了,便顺口问道:“臣女刚自太和殿那边出来,正好听见摄政王问底下人陛下今日怎么没过去做早课,陛下现在可是要过去么?”
“哼,要你多管闲事!”他今日不想听课不行么?凤冬青扬一眉,又问:“你这方向是回未央宫么?”
“臣女正欲回缀锦阁。”
凤冬青点点头,说道:“嗯,那你走吧。”
居然这么干脆?欧阳芸内心微讶,还以为叛逆少年百般刁难后才会放人,想来是她多心了。
欧阳芸再次施礼后就先行告退了,然当两人错身时,凤冬青却故意绊了她一下,欧阳芸一时没留意就着了道,还来不及惊叫,就重心不稳地向前倾倒,眼看就要扑地,幸好一只手及时稳住她,抓着她手臂的手将她略微往旁边一带。
“多谢。”站定后,惊魂未定的欧阳芸忙开口道谢,岂料入眼的竟是——
“凤王爷?”
欧阳芸美眸蓄着错愕。自那日一别后,她已许久没见着凤无极了。
原先等着看好戏的凤冬青一见有人出手相助,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若换作是他人多管闲事,他早就黑着脸开骂了,偏偏来的是谁都不看在眼里的凤阳王,凤冬青小时候可没少挨过他的揍,当下硬是把话吞了回去。
“凤冬青你干的好事!”凤无极面色铁青地瞪向凤冬青,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幼稚。
“是她自己不长眼睛,关我什么事?”凤冬青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
“本王明明看到是你故意绊倒她。”臭小子,还好意思狡辩!
“那便是皇兄看错了。”凤冬青将头一撇,下巴扬得老高,死不认错。
“……”他大错特错了,臭小子不只狡辩而已,还学会了睁眼说瞎话。
这两人剑拔弩张怕是要吵起来的样子,欧阳芸见情势不对,便想上前缓颊,岂料凤冬青居然故伎重施,这一次当真是让在场所有人措手不及,欧阳芸整个人朝凤无极跌了过去,重重地跌进那片宽敞的胸膛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现场响起一阵抽气声,太监宫女们个个噤若寒蝉,连口大气都不敢喘,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论异,只有撞成一团的凤无极、欧阳芸两人犹未反应过来。
始作俑者凤冬青却是在一旁幽幽说道:“方才是皇兄看错了,这次,皇兄可没有看错,便是我故意绊倒她的,呵呵。”语末,是一串轻笑。
顽劣,当真是顽劣至极!欧阳芸不仅无言,也为眼下这形势捏一把冷汗。
方才那一席话无疑是在凤无极心火上浇油,她非常怀疑高傲如凤阳王还能隐忍多久,也明白凤无极忍着不发作,多半是顾及凤冬青的面子,堂堂一国之君若在众目睽睽下被自家兄长给揍了,那叫他面子往哪里摆,最后遭殃的还不是底下伺候的人。
“凤冬青你活腻了是么?”凤无极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一字字皆透出一股沁人寒意,根本无力阻止的欧阳芸只好默默将自己融入空气之中,垂眸对着眼前的胸膛发呆……等一下!她现在……她现在……被他搂在怀里?!
“王、王爷……”
这边欧阳芸结结巴巴欲开口提醒,一旁凤冬青却幽幽说道:“皇兄,别怪皇弟我没提醒你,皇兄怀里抱着的可是摄政王的女人哪,大庭广众之下,又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啧啧啧……”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尽付一声轻笑。
闻言,凤无极心头一震,面色覆上一抹窘色的他立刻松开了手。他竟然不自觉……可恶的凤冬青!
“二位慢慢叙旧吧,本帝先走一步了。”说罢,再一阵轻笑飘出。
“臭小子给本王站住!”
“哼。”凤冬青长袖一拂,头也不回地走了。
“臭小子,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别以为当了皇帝本王就不敢揍你!”凤无极气得牙痒痒,只见扬长而去的少年身形稍稍抖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见到这一幕,欧阳芸噗哧笑了出来。
“你还笑得出来?”
“我还是头一次见王爷这样气急败坏。”并且明白那名叛逆少年其实也不全然是没有克星的,在凤阳王说出那句“回头收拾你”后,那略微一滞的背影,泄露了少年心虚害怕的情绪。
看到这里,欧阳芸不禁由衷希望凤冬青仅仅只是单纯的叛逆不服管教,但,可惜了,那少年心思沉得不能再沉。
有弟如斯,能不气急败坏么?有苦难言的凤无极叹口气,也懒得多作解释了,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不自觉柔软许多:“你没事吧?”
“没事。王爷刚才不是扶住我了么。”她摇摇头,语气自然。
他原是想问刚才抱住她的举动是否有吓着她,也不知她是真会错意,还是故意会错意,既是如此,凤无极便不再提了。
“你……”凤无极张口欲说什么,挣扎过后,却只问道:“在宫里住得还习惯么?”
那日别后,凤无极内心懊悔过也挣扎过,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堵得心口隐隐作痛,总想着下次再见面时将心意挑明,可如今再见她,千言万语却全化为客气的问候,因他知道,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丧失了说出口的资格。
那日在欧阳贤寿宴上,当他得知她已经指了婚时,内心既震惊又失落,尤其当他知道与她结总的对象是蔺初阳时,心里更是愤怒,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是他太自信,天生骄傲性格使然,让他自信地以为可以轻易将她自他心里抹掉。随着时间流逝,这股沉在心底的念想却愈发强烈,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谢王爷关心,一切尚可。”她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初来时的仿徨不安如今已被幸福取代。
“也是。你这爽朗的性子,到哪里都能很快适应的。”凤无极目光落在她身上,有瞬间的失神。
眼前之人是那日客栈厢房中相遇的假小子,是琼花小院里那名与他抬杠的官家千金,来日更是……摄政王之妃。
他,是该放手了。
“王爷太抬举我了。”欧阳芸笑得腼腆,见他一脸豫思,以为他正为前方战事忧心,遂问道“不知王爷何时起程?”
“三日后。”他说道,垂眸瞥见她指上还戴着那只玉戒,一阵阵酸楚涌上心头,再张口时语气多了分艰涩,“欧阳芸,不日就是中秋了,本王怕是赶不回参加你与皇叔的大婚,你可有想要什么礼?本王先让人给你准备一份。”
“多谢王爷美意,可我不缺东西的。”她笑着推拒。
他轻楞,随即苦笑。“也是。你想要什么跟皇叔开口便是了,本王多此一举了。”身外之物她不缺,心意太重的她又承不起,既是如此,又何必徒增彼此困扰。
“王爷此去务必多加珍重,欧阳芸先在此预祝王爷凯旋而归。”
“那是自然。本王还欠你相助之情未偿。”
“王爷还记着这事啊。”想起那些日子这人隔三差五就过来问她想好怎么用给她的那块凤玉时,欧阳芸不觉莞尔。才一转眼,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都不禁要感叹时光太过匆匆了。
“欧阳芸,你记住,本王予你的承诺永远有效,来日你若有需要,尽管跟本王开口。”
“王爷一诺千金,欧阳芸铭记在心。”她向他点头致意,注意到他手里拿着折子,又见他前往的方向,这才恍然大悟,问道:“王爷是要前往太和殿么?”
“嗯。”
“那我就不妨碍王爷,先行告退了。”说罢,施礼告退。
“嗯。”凤无极点点头,错身而过时,心房狠抽了一下,痛得难自抑。
其实,他早就看到她了,在她提着一只食篮朝未央宫方向走时,他就看见她了;他看到她一边走一边嘴角噙着笑,像遇到什么开心事似地,她脸上挂着他不曾见过的笑容,沾了蜜似的甜,清艳脸蛋美丽得令人屏息,却也教他的心疼得不能自抑,然后,看见她一见小六时急欲闪躲的慌张无措,再到面对小六刁难时的从容自若,这一切他都默默看在眼里;直到她被小六故意绊倒,他当时想也没想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稳住她身体的瞬间,他心跳如擂鼓,不知费了多少心神才将这股悸动压了下来。
三日之后,于青龙门前举行誓师大会,满朝文武百官列阵相送,凤阳王一身戎装,艳红战袍点缀皇室御用祥凤图纹,气势有如雄狮。
欧阳芸登上观景楼目送他出征,悄然送上祝愿,愿他此行一切平安顺遂,凯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