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虽已立春,但江南之地仍春寒料峭,天色暗晚后,寒风更加刺骨。
前方官道边出现一座破庙。
身无分文的赵冼锋决定先暂到破庙落脚,度过今夜再做打算。
进入庙内,他惊讶发现,庙中已有人占据。
“小姑娘,这里没人吗?”他哈口气暖暖手,问着那神情不怒不喜的小女孩。
“我不是人吗?”小姑娘年纪说小也不小,大约十一、二岁上下,衣裙上满是补丁,但就算衣衫褴褛也掩不住清秀可人的脸庞和瘦弱的身材,只是与她外表的娇美不相符的,是她那冷淡的态度。
“放肆,你敢对本……少爷这么说话?”年纪尚轻的赵冼锋对她那不善的态度感到愤怒。在宫里,任何女人,谁不对他恭恭敬敬的?!
苏遥卿打量气急败坏的他一眼,一脸冰霜地别过头去,很过份地视他为无物。
“哼,大胆刁民,你聋了吗?”他本就一肚子吐不出的怨气,现下更气了。
“看你华服锦袍,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是你走错了地方,我亦不是刁民,是你为富不仁。”
小姑娘整理着地上的干柴枯枝,在为过夜做准备,瞧也不瞧赵冼锋一眼。她的衣裳单薄破旧,照例应是低眉顺目,自认卑微才是,可她的态度却极为疏离不屑。
“我……”他哑口无言,自己的确没有发飙的理由。
可要怎么反驳她?说他从宫里出来丢了银子,不得不流落此地,让这无礼的小姑娘笑话他?从未出过宫的他,的确缺少与平民女孩打交道的经验。
他闭上嘴,杵在一旁,而本来话就少的苏遥卿,不愿分神与他答话,努力在天黑前堆上足够的柴火,用来取暖。
一点星星之火,掉落在柴堆上,暖意即刻充满了四处透风的小破庙。
她再从怀里掏出个冷硬的馒头放在火边。准备好睡的吃的,她才瞟了眼华服少年,他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他竟然赖在这里不肯离去。
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是赵冼锋脑子里唯一的问题。
夜色笼罩大地,阴风阵阵,一日未进食的他很有骨气地挺着胸,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养活自己,肚子却不争气咕咕直叫。
“给你。”半个烤得金黄的馒头送到他的鼻子下。微微一怔,他把视线集中在拿着馒头的人儿身上。
“如果不吃,你可以丢了它。”表情是淡淡的,没有多余的友善,但可看出她的好意。
神情一窒,“谢……谢。”山珍海味,他哪一样没吃过?可这阵烤馒头香,居然令他垂涎三尺。而跟着这馒头变好的,还有那脸臭臭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可爱多了,瞳眸黑白分明,肌肤如上等瓷器般细滑。
“你的家人呢?”赵冼锋边吃,边好奇的问。
她没出声。
“你尊姓大名?我叫赵冼锋。”他很热情地自我介绍。
苏遥卿秀气地一口一口细咀嚼着馒头,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他在内心叹口气。小姑娘明明心地很好,为何又对他不理不踩?她一定担心他是坏人吧?想到这一层,他就笑得更热情地道:“你不爱说话,就听我说。”
“我从汴梁而来。”顿一顿,他瞄了她一眼,看她停下吃东西的动作,也将注意力分到他身上来。“你也是从汴梁来的吗?”
她垂眸,摇头。
“汴梁很繁华,有机会你去逛逛一定会喜欢。”
“不喜欢。”苏遥卿恨汴梁,就是汴梁的一场大水害她失去爹娘,且如今等待她的是汴梁第一妓院的大门。
“那你从何方而来?”
“不知道。”
“你爹娘兄妹呢?”
“没有爹娘。”不能怪苏遥卿谨慎,对于世人,她感受不到任何温暖,难免有所戒备。
“哦。”原来她是孤儿啊!赵冼锋转而说道:“以后你跟着我好了,我来照顾你。”半个馒头之恩,他当以荣华富贵相报。
“我不能跟着你,我还有妹妹们要照顾。”遥熏'遥筠还在汴梁等着她。
“让你妹妹也一起来呀,反正我家满大的。”皇宫内院多加三、四个姑娘,没问题的。
“不、用。我会凭自己的力量养活我和妹妹。”他无心的一句话,令骄傲的苏遥卿抬起下颚,跟他对视。萍水相逢之下,她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甭生气,我就说说而已。”脾气好怪的丫头。
不过她的骨气让他刮目相看,在宫里看多了柔顺温驯的女人们,偶然间遇上一个冷冷又傲气的小东西,让他觉得很新奇。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摇摇头,兴趣缺缺。
他不以为意的径自说下去,“我和表弟打算到临安城的西湖游春,半路被人扒了钱袋。”提起这事,赵冼锋适才的兴致勃勃一下子少了两分,有些沮丧起来。
一个月前,他十七岁生辰之际,表弟清乐侯入宫庆贺,席间,这位喜好游山玩水的玩伴,口若悬河地大赞江南美景,西湖、曲港在他口中皆似仙境般诱人,更别说西湖里来来往往的美人、飘着仙曲的画舫。
年少气盛的赵冼锋按捺不住对江南的向往,偷偷地跟着清乐侯出了宫,可最要命的是他听从清乐侯的建议,甩掉太监和护卫,却在半路与他失散,待他自个儿行至江南之地,已无半文银子了。
“笨蛋!”苏遥卿毫不客气地道。
她讨厌这些富家子弟,不知人间疾苦,又爱欺压百姓。她家小妹就曾经被汴梁的富家子弟的马给踩伤,不过眼前这个还满顺眼的,可能是他脸上的挫败和消沉让她不那么讨厌他。
“我是挺笨的。”赵冼锋用手撑着头,泄气的道。
他可以马上回宫,只要把他的信物交给当地官员,回宫的事立即有人办妥,可是他不愿意,宫中此时为立太子一事并不平静,太子之位,人人觊觎,他身为七皇子,却不为所动。
他无法释怀宫中之人为荣华富贵就骨肉相残的事,切肤之痛比起如今朝不保夕更让人难以忍受。他想,还是等他们斗完,再回去吧。
听完他的自嘲,苏遥卿反正也帮不上忙,径自转过身躺入整理,干草上准备就寝。
“睡觉之前,不要问安一下吗?”看她要睡了,赵冼锋不甘心地又聒噪道。
“啰唆。”她快困死了。
“好好好,你睡吧,我不吵你了。”他需要一个伴,没有虚伪、凶险'狡诈的伴。宫中岁月太无情,就连同母的兄长都无法坦然相对,他真心希望有一个人能不带算计地陪着他。
火苗渐渐地变小,破庙里的热度也渐渐不够,赵冼锋慢慢地移到她身侧,守着她玲珑的身影。
过了良久,苏遥卿扭过脸来,凝视着那稀微火光下端正贵气的面孔。
“你叫我小仙吧。”这是她的小名,爹娘在世时,他们都这么唤她的。
内心郁结的赵冼锋猛地回头,撞上她干净的目光,心中阴云绽开一片明朗,他微笑着点头,至少这当下他一点都不孤单。
鸟群啾啾的在破庙外的枝头上围绕,苏遥卿慢慢苏醒过来。一日之内,这个时候是她最不愿面对的,睡醒前的一刻总感觉到通体冰冷,手足酸痛,餐风露宿之苦,她的意志扛得住,身体却不配合。
醒来后,她心中一愕。咦,为什么她不觉难受了?起身一看,竟有一件轻暖的皮袍盖在自己身上。
是昨日那位少年所为吗?
正思忖间,赵冼锋手持破碗从门外踏进,一见楞在那里的苏遥卿,嗓音温厚地道,“你醒了。来,我去屋外的小溪汲来些水,你先喝吧。”
碗递到她眼前,她却身往后仰,有点手足无措。除去家人,从未有人对她这般好过。
“接着啊!”他昨夜未曾阖眼,看着她窝在草堆上抖个不停,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后来他不顾自己,脱下皮袍给她盖上,一夜静静看她在睡梦中露出安适的笑意。
面对他的善意,苏遥卿并未接受,她把皮袍推还给他,径自拍拍身上的草屑,抄起枕在头下的小包袱,举步就走。
“你……你这就走吗?”赵冼锋一时无法接受她的举动。
她急遽转过身,“不要跟着我,大家各走各的路。”她理不清胸中变化莫测的心绪,为何一度想依赖这个华服少年?
“好吧、好吧!姑娘先请。”他有礼的展臂,面上微微含笑。
古怪地瞥过那和善的表情,苏遥卿不欲再留恋,拔足就跑。
叫他不要跟?他就不会跟吗?天真!小姑娘冷是冷点,不过还满天真的。
放下破碗,赵冼锋狡黠又不动声色地跟她身后上路。
一片荒冢,残雪未融之地,这就是苏遥卿要来的地方。
她不顾地上潮湿,趴伏在一个小小的隆起的坟茔边,按土色判断,此坟新造不久。
“奶娘,我又来陪你了。”她一双素手整理着坟边杂草,轻轻地道:“我明白奶娘一直想回江南老家,你一直忍着思乡之苦,为了我和妹妹操劳一生,苏家欠你的,今曰由我送你回来,奶娘你开心吗?”
不远处,一抹颀长的身影靠在残破的断垣后,拉长耳朵听着。
“我有寻过奶娘的家人,可他们都不知去向,你的故圔如今已是这般景象,你要我交给你兄长的东西,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奶娘走了,为尽孝道,她把妹妹们托付给邻居大婶照看,自己则带着奶娘的棺木,送其落叶归根,殊不知,奶娘的家人早散了。
“再过些时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趁着如今还在,让我好好陪陪你说说话,只怕日后再没有……”想着自己将成为老鸨的摇钱树,未来将是妓院的囚徒,她便泣不成声,哭得悲凉万分。
枯枝在风中悲伤的摇晃,虽然春天已近,可复苏的生机未到。
断垣后的赵洗锋沉默地听着风中细细的啼哭声,他握紧拳头,心中有了主意。
苏遥卿并未感到身后有人,哭累后就昏昏睡去,当猛烈的寒意将她冻醒后,发觉天色已昏暗无光,仰视那无星无月的夜空,一朵朵绽放的雪花飘舞而下。
下雪了!
未从悲痛中走出来的她,不得不告别奶娘,迷迷糊糊地往回走。
雪越下越大,沾满她的发和长长的睫毛,肩上也都是软软的冰冷。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四周悄无声息,彷佛天地间只剩下她独自前行,等到站在昨日夜宿过的破庙前,她才恍然一惊,自己怎么又回来了?
踩进破庙里,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地上一团灰烬,四周散乱。好静,雪落无声,看来那位少年已然离去,不期而至的孤寂,令她紧紧地抱住自己,想寻求一丝温暖。
身后蓦地响起脚步声,她猛然转身,可压根看不清来人。
“谁?”她背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小仙姑娘,是我。”
听到赵洗峰那温暖的声音,苏遥卿傻傻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喘着气。她是在作梦吗?
“你跟我来。”他对她亲热地招招手。
依然不动,她还以为是在梦里。
“小仙姑娘,那我来拉你哦。”看冷傲的小姑娘突然变得呆呆傻傻,赵冼锋不自觉莞尔。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呢,傻傻的样子露出孩子气的稚嫩。
他斯文地握住她的小手,慢慢地领着她走出破庙,然后开始拉着她在雪地里小跑。
“小仙,我好冷,你冷吗?跑跑就不冷了,一会就到了。”
两人吐出团团白气,在风雪里,苏遥卿任他带着自己在清冷的雪地里留下一串相依的脚印。
“到了,就是这里。”
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他们来到一间草屋前。
赵冼锋率先进屋去,“小仙,这是我向村里猎户借来的屋子,今儿个下雪,在屋里我们就不会受冻了。”
房子虽小,里头却很温暖,门边的木桌上一盏黄橙橙的灯,屋角有铺着被褥的床板,窗户下是冒着热气的炉灶,整个屋里飘散着烤食物的香味。
“快进来呀,小仙。”这丫头怎么像是魂被勾走似的,一直呆呆地不言不语。
他笑着一把拉她进来,“傻丫头,你怎么了?”
边说他边粗手粗脚的拍去她头顶肩上的积雪。
“快去那边炉灶暖暖手,一会就可以开饭了。”
苏遥卿却依然不为所动,她视线瞧遍了床、桌,眼神慢慢地回到赵冼锋身上。
他变了。
“你的锦袍和皮袍呢?”他一身粗布单薄的蓝色衫子,保暖的皮袍也不见了。
“我见天气暖和,就都典当了,反正也快用不着了。”他趁着她哀悼奶娘时,先回到城内,将身上值钱的衣物拿去变换成银子,继而找到这间房子张罗来食物。
“你……”她冰雪聪明的识破。外头下着雪呢,那里暖和了?心知肚明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是他用那名贵袍子换来的。
“小仙,昨日你给我的馒头好香,今日我也弄了些馒头来烤给你吃。”住过皇宫内院,穿尽绫罗绸缎,对于眼下这种粗劣艰苦的生活,赵冼锋还有很多不适应之处,但一看到娇弱的小仙需要他的呵护,他就能很快地忘记这些不愉快的落差。
“你不回家吗?”她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反而说出心中的疑问。她突然十分紧张,害怕他离去,害怕再次剩下她自己一个人。
“啊呀!烤糊了。”第一次烤馒头就领到一个下马威,赵冼锋来不及答话,看着这一个铜子儿换来的馒头,愁眉苦脸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