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楼这几年来越发兴旺,门面都改建了几次,更加金碧辉煌,这都是靠着台柱蓝小玉赚进的大把银子;人家目前可是京城第一歌伎,绝伦美貌加上精湛的歌艺琴技,风靡了整个京城。
蓝小玉最特殊的一点,是她的淡然气质。管你王公贵人、贩夫走卒,上门的客人都一视同仁,花再多的银子也未必能换来佳人一笑。奇怪的是,她这样淡漠的态度,反而让爱慕者为之疯狂,每个人都想博得她的另眼看待,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散尽家财也不心疼。
“小玉,累了吧?来喝点莲子羹,特地为你炖的。你喜欢蜜露,这上头可是加了董公子前两日送来的宫方蜜露,快尝尝看喜不喜欢。”
“谢谢兰姨。”她淡淡应了,接过瓷碗。
不只对待裙下之臣,就算对待黄莺楼的众人,蓝小玉也是这样的态度。有礼温和,但疏离淡然,再也没人看她发过脾气、使过性子。
那个娇憨天真的小玉,似乎在五年前一场缠绵经月的风寒重病之后,突然消失了。她一夕之间长大,简直……像是第二个梅姊。
梅姊不住在黄莺楼了。几年前便已迁居到西山山腰的佛寺,深居简出,专心礼佛。久而久之,黄莺楼的众人都渐渐淡忘了这个人。
蓝小玉自然是不可能忘的。但她绝口不提也不问,像是从来没有梅姊这个琴师似的。
“若是真的很累了的话,就休息吧。”兰姨体贴地对蓝小玉说:“晚一点的客人就让云彤去招呼——”
蓝小玉弯了弯嘴角。这表面上是体贴,但实际上她很清楚,代表着晚一点的客人并不重要;要是贵客临门,兰姨才不会这么说呢。
在兰姨的眼中,只有银子最要紧,只要蓝小玉一天能帮黄莺楼赚进大笔银子,兰姨就会像这般客气又殷勤地捧着她一天。
“没事的,我先梳个头、匀个妆,一会儿就下去。”她淡淡说。
兰姨满意地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在窗前独坐。这儿本来是梅姊的套间,梅姊走了之后,蓝小玉就搬了进来。她常常开了窗对着河景沉思,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仿佛一幅画似的。
后头有轻微声响,一个丫头提着镜箱过来,熟练地打开架好,摆出了胭脂水粉要帮蓝小玉匀妆、梳头。
“不用了,让我坐一会儿吧。”她轻轻说。
她确实不用整妆,脸蛋五官天然粉雕玉琢,美得惊人;一匹黑缎般的长发盘得漂漂亮亮,一丝不乱。丫头轻轻叹了口气,把粉扑子又收回镜箱。
“叹什么气呢?”蓝小玉看了一眼丫头,自言自语般地说:“我还得下去唱曲儿、陪喝酒、陪笑好几个时辰呢,我都没叹气了,紫音,你叹什么?”
丫头紫音比了几个手势,要她如果累了就别下楼。蓝小玉嫣然一笑。
“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只不过有时觉得,丫头的命还比我好一点——”
这个丫头其实是哑的,她更急促地比了几个手势。
“是,我吃好用好,全城的人都捧着我,我该知足了。”她淡淡说。慵懒起身,指点丫头:“帮我把琴备好,我就下去了。等会儿是什么客人?”
丫头板起脸,做出捋胡子的样子,左手掌一摊,好似在看一本书。
“老头子吗?那轻松多了,他们爱听文诌诌的,说不准还自己填了词要我唱,很好打发的。”蓝小玉轻笑。
不论词填得多坏,她永远欣然接受,反正配上她的琴艺,用她的金嗓子一唱,再糟的词听起来都有如天籁。至于内容写得如何缠绵悱恻、大诉衷情、赞美仰慕,她从来没看进去过。
唱的是风花雪月,但她早已跳脱,从不往心里去了。
下了楼,远远就听见待客花厅里那爽朗的谈笑声。显然酒过三巡,客人们都有些醉意了。
她略略提起裙摆,跨进厅里——
众人抬起头,谈笑声骤然停了,全都屏息看着貌美绝伦的她出场。蓝小玉已经很习惯,自在娉婷地走了进去。
“公子们万福。”她优雅行了个礼,一一向客人们招呼:“刘尚书、柳大人、秦大人、程公子——”
“真是美!”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不绝口地盛赞起来。
“普天之下,也只有京城方有如此名花,我说的没错吧?”熟客程公子炫耀似地猛拍他身旁一名年轻男子的肩,一面热心地对蓝小玉介绍道:“这位是刚回京城复命的羊公子,他在穷乡僻壤待了四、五年,今儿个特地带他来见见世面!”
沉静的美丽黑眸望向他,淡红的樱唇一弯,“羊公子,幸会了。”
***
那个人是小玉,可也不是小玉了。
多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美貌,唱起曲儿来,还是犹如天籁。该强的地方动人心魄,该弱的地方虽如游丝,字字清楚;转折、停顿全恰到好处,琴技更是出神入化,不愧是京城第一歌伎。听她表演一回,仿佛吃了仙丹妙药,全身舒畅。
可是……以前那股子甜得醉人的娇俏味道全没了,而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妙技法,震撼人心。
羊大任静静坐在角落聆听。虽然她就在眼前,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久别重逢,她连眉儿都没有挑一下,就像陌生人似的。
厅内热闹极了,全是朝廷里年轻的官员,还不算是大富大贵,但是个个意气风发,在美人儿面前更是力图表现,高谈阔论。
照说羊大任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的,但话不多的他,却俨然是众人的中心,今儿个也是特地为他接风来的。
“真不容易……”
“五年就让蔺县起死回生……”
“听说蔺县现在掌握了前线所有军服、铺盖原料供应——”
“钱可赚得多了,还是独占,真行——”
漫无边际的赞美在厅里飘荡,配上美酒佳肴,很快的,这些青年才俊个个都已微醺。
而羊大任依然微笑着一一从容应对,不卑不亢。和当年那个带点傻气的书呆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蓝小玉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依然解语花一般地闲闲抚琴轻唱,不打扰爷儿们大声谈笑,却又让人觉得舒服极了。
终于,客人们一个个醉了,让随从、家仆等人接走,夜也渐深了。
蓝小玉今夜工作完毕,垂着眼眸正要起身离去时,突地,被一个低沉却温和的嗓音给叫住。
羊大任没有离开,他缓步走到她面前。
“小玉姑娘,请留步。”
闻言,她只有长睫颤了颤。
他有这么高大吗?蓝小玉恍惚想着。五官自是没有什么改变,但他的肤色黝黑了些,肩似乎宽了,深色长衫底下,胸膛、手臂都粗壮了不少。
当年的他还是青年,此刻的他已经是个成熟男子。本来俊秀斯文的轮廓更深刻了,一双浓眉下,眼神却还是很温柔,定定看着她。
突然之间,花厅里的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连丫头都不见踪影。
“羊公子还没走吗?”蓝小玉轻问道:“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他笑了笑,“只是想问问,小玉姑娘可否赏脸,坐下来陪我喝杯酒,叙叙旧?”
他今晚喝得还不够多吗?蓝小玉瞟他一眼。只见他眼神极清醒澄澈,毫无醉意,哪像是喝了一晚上酒的样子?
不知为何,“叙旧”这个说法,让她眼眸闪了闪,嘴角又弯起了一抹淡淡的,耐人寻味的笑意。
她是何时变成这样的?笑都不是在真笑,只是弯了弯嘴儿而已。
芳唇微启,吐出如银铃般的字句:“羊公子不在京城,也许有所不知,小玉只献唱,不喝酒的。如果羊公子真的要人陪,我请兰姨安排——”
“不,我只想跟你聊聊。”他凝视着她玉雕般的小脸,坚定道。
又是一阵凝滞。蓝小玉终于抬起眼,正面迎视他灼然的目光。
要叙旧?要喝酒?
“要我陪,可要一百两银子一杯酒,公子出得起吗?”
如此优美的嗓音,语调像唱歌一样,说出的挑衅话语却像箭一样伤人,深深刺进羊大任胸他硬是撑住,微微一笑。“一百两是吗?好的。”
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只见羊大任静静地从衣襟里拿出银子——还不是碎银,而是一锭货真价实的银元宝,大约就是一百两左右——搁在桌上。
“请坐吧,小玉姑娘。”他甚至亲手帮她斟好了酒,搁在她面前。
蓝小玉僵了僵。但话已经说出口,骑虎难下,她也只好重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