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说好的,从金陵回来、考上了之后,就回来找我!”蓝小玉豁出去了,像是要说服梅姊、又像要说服自己似的大声说:“羊公子不是一般纨裤子弟,他是认真的、老实的、有学问的读书人!他不会说谎!”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你听过吗?”梅姊轻轻说,语气中带着难言的苦涩,“把现在的心情记清楚,往后弹琴时,把这样的情感放进去,你一定能——”
“我才不要弹什么琴了呢!”蓝小玉不肯听完,顿足嚷了起来,“他不会骗我的!他不会!”
“怕是你自己骗自己吧。”梅姊见她执迷不悟,知道不下猛药不行了。她也站了起来,先是往外看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道:“你过来,到这边来看。”
蓝小玉半信半疑地走过去。梅姊的套间是在楼上的转角,最僻静的角落,还临着河,视野极好,但此刻外头雾茫茫的,能看到什么呢?
她乖乖走到了露台上,如毛的雨丝打在她脸上。先是漫无目的地四下看看之后,正不解时,梅姊又开口了。
“你看看胡同口。”
说到胡同口,蓝小玉心跳猛地乱了谱。原来……梅姊这儿是看得见的。那她先前跟羊大任的幽会……不就……还来不及脸红,她便眼尖发现,那个熟悉的蓝色长衫身影,正在胡同口的大树旁徘徊。
蓝小玉立刻攀住了栏杆,眼睛都直了!
那、那不就是羊公子吗?他……可是在等她?为何碧青没有提起?
下一刻,蓝小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细雨中的情景却清清楚楚:一个窈窕的身影奔向羊大任,还撑着一把伞,伞下两人靠得好近好近,喁喁诉情,难分难舍的样子。
蓝小玉觉得自己仿佛灵魂出了窍,飘在半空中,冷冷看着这一切。伞下的女子本该是她,但那分明不是她。
那是碧青,她情同姊妹、一直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帮他们传话的碧青。
传着传着,竟然传成了这样。
“看清楚了没有?他天天在那儿跟丫头幽会,不只跟你。”梅姊的嗓音仿佛鬼魅,在她身后幽幽响起。“人家已经让七王爷带着银子来过了,整整八百两,买走了碧青。他考过了春关,分发回蔺县去当县太爷了,即日就要起程,需要人照料生活起居。”
“他——”她蓦然哑了。
“若是随他去了,要烧饭洗衣伺候他之外,将来还要委屈做小,伺候他的正妻;你连鸡都没杀过,一双手只弹过琴。他也算有良心的,没有缠着你,要你真的去了,怕是到半路就哭着要回头了吧。”
一字一句,说得合情合理,却又像是烙铁一样烙在她心口。
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她双眼眼底的灼烫。她死命瞪大了双眼,无法移开目光,无法动弹,无法——
“你这个傻孩子。”梅姊的语气这才转为悲悯爱怜,“看清楚了也好,就痛这么一次,好好认清男人;痛过这一回,你就会长大了。”
蓝小玉不声不响,像是连呼吸都没了气。她慢慢的,慢慢的回头。
突地,一阵强劲河风吹过,把层层香云纱做的帘幕吹开一角。梅姊太过关心蓝小玉,一时闪避不及,瞬间与她面对面,看得一清二楚!
蓝小玉像是突地听到一声闷雷巨响。因为她看见一张与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岁月痕迹的脸,简直就像在照镜子!
“梅姊——”
眼前一黑,她再也承受不了。紧紧抓着栏杆的小手慢慢松开,身子软倒在露台上,再也听不见、看不到了。
***
小玉病了。
黄莺楼的金嗓子挂病号要休养,让京城多少公子哥儿怅然若失,慰问的补品、礼物轮番送上来,堆得小花厅都满满的,令人目不暇给。
但众人的关心,蓝小玉却没有接收到,因为她真的病了,病得昏昏沉沉。找大夫来看过,都说是淋了雨、受了风寒,只要服两帖药、休养两天就好了。可是没想到,两天之后又两天,蓝小玉的病还是没起色。
哪有寻常风寒拖这么久的呢?慢慢的,谣言开始四起:有说她是重病的,也有说她其实是中邪的,还有人猜测,根本就是装病,只是兰姨要藉此提高她的价钱的手段而已。
纷纷扰扰的流言,全都被羊大任听在耳中。无论如何,他还是担心她。
虽然他的心都碎了。
自己上门去,让兰姨给了个老大的钉子碰回来;请碧青姑娘私下传话,想见小玉一面,求了几次,都只等到碧青一脸抱歉地来回说没法子,小玉最近唱歌练琴、招呼客人很忙;等姊夫等不来,请托了七王爷出面,七王爷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回来之后又把他叫去痛骂了一顿,说是羊大任瞎了眼,看上了见钱眼开的歌女,居然一见面就要钱,把银子都收去了,还嫌少。
羊大任不相信。他坚定地认为,一切都是兰姨从中阻挠。小玉绝对不会贪图银子的,她知道他穷,还是说要等他,愿意跟他厮守。
眼看着要往蔺县上任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就要离开京城了,又听到了蓝小玉生病的传闻,羊大任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见小玉姑娘一面。”他又在胡同口等到了出门要上市集买东西的碧青,诚心请求着。这阵子也多亏碧青好心,他才能得知小玉的状况,要不然,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碧青脸上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羊公子……真的还是不死心呀,一点也不像兰姨说的,几天之后就会知难而退、忘了小玉了。
如此深情男子,又斯文又有书卷气,毫无纨裤气息。唯一的致命缺点,就是没有钱。碧青望着他恳切的俊脸,心底百感交集。她虽是被兰姨卖掉的,至今也还瞒着羊公子,可是,在幽微私心中,她是愿意跟着他走的。
终于,她下定决心地说:“好吧,羊公子,我就帮你这最后一回。不过,羊公子也要答应碧青一件事。”
“碧青姑娘尽管说,我一定做到。”
“那就是……以后不管发生什么,请羊公子都别怪罪碧青,可以吗?”
羊大任很是诧异,“碧青姑娘帮了我这么多忙,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呢?”
碧青笑笑,“那就好,有羊公子这句话就成了。不过今儿个太晚了,没时间准备,明日的话——”
果然明日,羊大任真的在碧青的帮忙下,一大早装扮成了来送礼的小厮,由后门进了黄莺楼。一路有她带领,顺利上了楼,来到蓝小玉的套间外头。
蓝小玉已经起身了,披着外衣,正在小厅临窗的长榻上懒坐,面前摆着一张琴,旁边还有摊开的琴谱,却没有要弹的样子。四周很静,没人敢吵她。
她犹有病容,本来丰润的脸蛋消瘦了,成了瓜子脸,一双眼睛更大了,黑墨墨的深不见底,看着人的时候,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而她自己却始终有点恍惚,不像是真正看见人的样子。
羊大任已经走到她面前了,激动得双手都微微发抖。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如今终于见着面了,她却只是静静看着他。
“小玉——”
蓝小玉有些呆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碧青。眼眸这才闪了闪,长睫随即垂下,像是弱不胜力的样子。
她真的好娇弱,好像画像一样,风一吹就要飘走了。她咳了几声,嗓音略略喑哑,果然是无法唱曲,只能休养。
“羊公子……要起程了吗?我听……碧青说了。”她开了口,竟是如此生疏又见外的口吻,竟是在告别,毫无留恋似的。“请恕小玉病弱,无法……为公子送行。”
羊大任的心,仿佛给刀在割,一下一下,缓慢的速度正配合蓝小玉说话的节奏,越割越深。
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残酷。他亲眼确认了他们之间的不可能。
她是养在金丝笼里的娇贵黄莺,略有风寒,便病得如此虚弱。这房间够温暖、舒适,旁边还温着一小盅燕窝粥等她喝。身上披着金丝棉的外衣,桌前摆的古琴价值更是连城。
若真不顾一切,带着她到什么都没有、穷乡僻壤的蔺县去,他辛苦就算了,小玉姑娘哪里承受得住?这真的是他要的吗?
他是不是不自量力了?每个人都这么说,软的硬的都是要他死心。
“我……确是要离开京城了。想说走之前……一定……要见姑娘一面。”
说话时,胸口扯动的疼痛,为何越来越猛烈?羊大任这辈子还没吃过这种苦,他一口气都快换不过来,要窒息了。
蓝小玉点了点头,又默默看了他一眼,等了等,等不到他继续开口,遂淡道:“那么,公子保重。”
就这样吗?短暂的甜蜜,昔日的誓言,竟然像是烟消云散,不,像从没发生过,到头来,还是要分别。
分别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还在眼前,彼此之间却像是隔了千丈深的鸿沟,再也无法跨越,永远不能弥补了。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还是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羊大任的嗓音也哑了,“小玉姑娘,我……”
一直守在门口的碧青,此刻急急低声警告:“羊公子,您该走了,我听到有人过来的声响——”
他还舍不得,双眼贪恋地在她惨白的病容上流连。而她,却始终不再抬起眼来,仿佛累极了,随时都会入睡、坠入梦乡的模样。
蓝小玉是真的像在发梦。她这阵子吃了大夫开的药帖之后,成日都昏昏沉沉的,不大分得清楚梦境与清醒的差别。
就像看到羊大任和碧青一起在眼前出现时,居然也没有太心痛;他对她说话的模样还是那么斯文温柔。他对碧青,也是这样吗?他对别的姑娘呢?
好累呀,她不要再想了。不想,就不会心痛,也不会流泪。她只想闭起眼好好睡一觉,也许,可以在梦里见到那个带着腼觍微笑的英俊男子。
她真的在长榻上躺下了。闭上眼,脑袋里模模糊糊的,耳边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她也听不真切。
随即,脚步声远去了,终至消失。
翻了个身,她的年少,她初初尝到的情爱甜蜜,连同她的影子,在梦中都随着羊大任而去。
从此,她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