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这桶浆满出来了,再换个桶来。”三叔在一旁帮忙。“芙蓉,这是要做多少豆腐啊。”
“昨日的豆腐卖得挺好,今日多做些。”水芙蓉将粗粗的辫子甩到身后,一阵透体的寒风扫过劳作的三人。
“入秋没多久,怎么就有些要下雪的样子?”
“要下雪了吗?”水芙蓉开始盘算给两位老人家添置两身皮缕冬衣,虽说紫溪城比西夏要暖和些,但冬天也不能大意。
“姑娘!”门外有人边走边唤水英蓉。
“二牛叔你来了。”
“这是姑娘上次要的面粉,新收下来的麦子磨的。”
“谢谢,二牛叔。”
“姑娘,这个……”
“二牛叔有事请讲,我们两家亲如家人,没什么好客气的。”水芙蓉真诚的开口。
“你知道我家老婆子三天两头的闹病,老婆子就向灵霞城秋马寺的大菩萨许了愿,这眼见病就快好了,秋马寺的主持说,我们要是能为庙里做点油素果、椒盐酥饼这样的佛门素点供奉大菩萨才能还愿,可是我跟我家老婆子都不会做,所以想请姑娘……”
“素点不成问题,我这就做给你。”
“可是主持说,一定要到灵霞城的秋马寺内,由庙里的和尚验过不染荤腥的食材,用他们只煮素菜的锅煮食才行。”
“灵霞城在哪里呀?”三叔问道。
“离这里向南三十里地,灵霞城跟紫溪城不同在于,灵霞城里最多的是寺庙和书院。”
“那正好,这几天春光姊叫我不用送吃食给她,也算少一件事,来到紫溪城,我还没有去四处逛逛,趁着这个机会,我就跟三牛叔走一趟吧。”
田春光见她为受伤的霍炎庭不眠不休,便嘱咐她半月内不用给她送美食糕点,让她多休息休息。
“姑娘真是宅心仁厚,我这就去买食材,还请姑娘给我开个单子。”
“嗯。”
理好单子,送二牛叔出门后,水芙蓉收拾好包袱,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亮,便登上二牛叔家的马车直奔灵霞城秋马寺。
来到秋马寺,水芙蓉一展手艺,众和尚尝过她油炸出来的什锦素果后,交口称赞,几位信徒见了连忙拿出大
笔银两,要水芙蓉为他们替秋马寺再多做些素糕点,以供奉菩萨。
既然来都来了,有银子不赚说不过去,水芙蓉大方地留了下来。秋马寺的主持对她十分欣赏,特地安排了安置女香客的厢房给她过夜。
不过大多时候,水芙蓉还是待在秋马寺的火房里,炸出成山的香甜素果,做着美味的面筋、豆腐还有各类椒盐酥饼。
水芙蓉盘算着时间,打算明日做完最后一批糕点就要回紫溪城了,她也不想再去逛什么书院佛寺,这几日实在太累了。
做完一天的素果酥饼,时至酉时,水芙蓉回到专属厢房内倒头便睡。
睡到四更天,窗纸上映入一层薄薄的银光,模模糊糊间,她听见隔壁厢房来了好多人,他们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这东西抬到东边。”
“把暖盆拿来。”
薄薄的墙壁挡不住邻房的任何细微声响。
“少奶奶,屋里暖和,已经点起炉子了。”对话清晰地传到水芙蓉耳朵里。
“下雪还催着我们来秋马寺!哼,这才几更天啊?三更就把我挖起来。”
“少奶奶,老爷听了该不高兴了,别让少爷难做。”
“那女人都不见了,牌位也供了,爹是该找那边的人秽气才对吧!大雪天叫我们起来念长生经有什么用!上次
去要一个铺子,竟然就这么被打发回来了,有气也别撒在我们头上呀,哼!”
“少奶奶还是少说两句,那边已经来人了。”
咚!咚!低沉、震动四方的寺内晨钟回荡在飘雪的晨光当中。
又该起床了,水芙蓉微恼地起身,那个生气的少奶奶抱怨得没完没了,让她没得好睡。匆匆穿好衣裳,开门走出厢房,一夜吵闹带来的烦躁立即被飘舞在屋脊、房舍、石阶上的可爱白雪冲淡了。
真的下雪了!水芙蓉脚步变得轻快,迎面而来的雪花似可爱的精灵,扑了她满脸满身,她在雪地里转了几圈,从高处观赏这雪中边塞小镇的风情。
“好冷哟!”冰冷的风扬得脸好痛,水芙蓉最后被寒气打败,只得直奔向火房,雪地上留下她深深浅浅的脚印。
来到火房里,她吃了几口饼,正准备开始烧火干活,二牛叔便乐呵呵地进来找她。
“姑娘,我跟老婆子的愿都还完了,今日就回紫溪城。”
“下雪了,二牛叔,路上不好走吧?”
“出来好几天了,老婆子想孩子了,再说雪也不算大,姑娘是不是不能与我们一道回去了?”
“嗯,至少还得多留一天。”还有活没干完呢。
“姑娘,我先送老婆子回去,明儿个一早再来这里接你。”
“这一来一回的太费工夫了,二牛叔不必这么客气,我看灵霞城有不少货郎常往来紫溪城,到时候我出几个钱,让他们捐我一程,不妨事的。”
“可姑娘你是替我们老俩口……”
“三牛叔,快起程吧,再不走,雪积深了就难行了。快快!”水芙蓉推着二牛叔出了火房,跟他一起来到马厅,牵出马车,挥手送他们出了秋马寺。
反身回转,却让她看到一人一马,顿时整个人都楞住了。
“霍光!道貌岸然马?你们怎么会……霍光,霍堡主受伤,你不守着他怎么会在这里?”
寡言沉着的霍光一见水芙蓉,满脸苦笑。
龙驹嘶鸣了一声,仍是一派高傲。
“难道他也在这里?他还有伤在身,怎么能骑马颠让这么远的路程跑来秋马寺呢?!”她急了,那时思及他有爹娘、弟弟和一帮下人照顾,她才放心的离开,若是知道他会冒雪跑出来,她说什么也要看住他。
“十年了,每年十一月初七,少夫人的生辰,我们都会在这里。”不论刮风或是下雨。
“为什么?”
“秋马寺的菩萨堂里,供着少夫人的长生牌位。”
叶家人立此牌位,一来为保佑失踪的叶锦娘平安,二来是为时时刻刻提醒霍炎庭他所犯下的罪行。
“他人呢?”
霍光面有凄凉之色,手指向菩萨堂。
一踩莲足,水芙蓉反身跑向菩萨堂,绕过几个偏殿,菩萨堂遥遥在望,敞开的院门里是正门雪白,雪地上傲然跪着的是身着深蓝袍服的霍炎庭,他的脸上肩上布满冰冷的雪粒,棱角分明的脸此刻阴郁又狼狈。
“十年了!霍炎庭十年了!我的女儿呢?”身着菱花锦袍,披着轻裘的中年男子手执戒尺,每问一句,挥动的戒尺便打向霍炎庭的肩头。
老远就能听见戒尺敲击皮肉的声音,水芙蓉又急又痛。
“霍炎庭,我问你啊!你不是说会找我的女儿吗?我叶家就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被你这样给毁掉了!”
啪——又是几声令人闻之不忍的敲打声。
霍炎庭不语,腰杆挺得笔直,坚实高大的臂膀接住沉重的敲打。
“你不要打他……不要打他!他还有伤在身,他才中了毒,怎么能受这样的痛打?!”水芙蓉急红了眼,她用足力气在湿滑的小道上疾奔,此时她忍不住恨自己为什么跑这么慢,为什么菩萨堂那么远她要阻止叶家人伤害霍炎庭!
可在她离菩萨堂还有一丈距离的时候,一堆高大的护院硬生生的将她拦下。
“你们放我过去。”
“姑娘,你不可入内。”
“走开!叶家上下在为小姐祈福,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不,你们放我过去,放我过去!不要打他,他身上还有伤,他的伤很深,那些山贼的箭喂了毒的!”水芙蓉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拉扯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家丁,拚命地想推开他们。
那个男人就在里面,就在她眼前,她要去救他啊。如果要打,打她吧!她曾对自己发过誓呀,再多艰辛再多磨难,她都要陪着他的。
“哪里来的疯婆子,把她给架走,别惊扰了老爷。”
几个护院合力将水芙蓉架起,有的人拉胳膊,有的人抬她的腿,将她整个人架走,丢到火房门口。
“别再生事了疯婆子,否则下次定不客气。”护院们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救得了霍炎庭?为什么鼻子被塞住了,脸还湿了,周遭的雪也看不清了?
原来她哭了……一颗颗眼泪布满她冰冷的面颊,面对任何残酷的现实,她从不哭,可眼下止不住的眼泪不停的滑落眼眶。
她要护着他,护着那个钻进牛角尖的男人。
不行!她不能自怨自艾,她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到办法,不能让霍炎庭这般自虐下去,不管他有什么罪,赎十年也都够了!
对,她要想到办法。抹干净眼泪,水芙蓉定定神,头脑里开始为破坏叶家的法会而运转着。
当计画生成后,她疯一样的冲进火房,早膳之后,和尚们都有早课要做,所以火房里此时空无一人。水芙蓉从火房的后面拎出一桶油,然后在火一房的屋中央点起一堆火。
当火苗眼见烧大时,水芙蓉将桶里的油全倒在了火堆上。
灼热耀目的火光腾然而起,来不及躲开的水芙蓉左袖被烧到,她一边跑一边拍打左臂上的火苗……
“快来人呀,失火了失火了!”水芙蓉高声叫道。
“水姑娘,你的手?!”匆忙奔到水芙蓉跟前的主持一时傻了眼,她臂上的烧伤触目惊心,甚至能看见吓人的血丝。
“刚才……刚才我正在炸素果,把油打翻在火上了。”
刚说完,便听有人大声惊呼,再一回头,整个火房已被火焰吞噬,寒风吹来,可怕的火苗和飘舞的黑絮往邻近的房舍飞舞。
“不好!快,救火,快救火。快去把厢房的东西搬出来,快。”
老主持和和尚们哪里还顾得上水芙蓉,他们混乱的救起火来,有人冲进屋子里拿东西,有人跑到井边打水。
瞬间,秋马寺陷入混乱,火仍在劈哩咱啦地越烧越旺。
一听着火,叶家的老老少少亦在烟雾里慌慌张张地逃出秋马寺。
层层烟雾,飘舞的雪花,刺骨的寒风,混乱的叫喊,叶家人突然的逃离,一切的一切,好似与那昂然不屈的男人无关。
霍炎庭仍然巍然不动,他的双膝紧贴着地面,肩上附着的雪花被衣衫透出来的血色染红。
垂落的头发,飘摇在深陷的两颊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