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双翎抬起头,便见阮七公子披着密雨而来。
一般来说,晚上他不会打扰她,此刻前来,让她有些惊忧。
「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她连忙问。
「公主,用过晚膳了吗?」他笑道。
「天气热,没什么胃口。」怕他看出自己的不安,她敷衍道。
他依旧没有道明来意,只说:「正好,在下带公主出去散散步,顺便消消食。」
「现在?散步?」雁双翎有些诧异,「外面不是正在下雨吗?」
「雨很快就会停了。」阮七执意道:「这附近有一处景色很美,在下想带公主去看看。」
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这么晚了,还下着雨,他却执意要出去转转?
但思及他从来都是不按常理出牌,雁双翎也只能随他了。
不多时,雁双翎换了衣衫,跟随阮七公子乘了马车出门,一直往西边郊山而去。没过多久,她便听见有哗啦啦的水声,按说虽然天空下着雨,但雨势已经转小,声音不至于如此震耳,好半晌,她才明白过来,马车前头应该有一瀑布。
果然,她掀开车帘,便看到飞纱一般的瀑布从深蓝天幕上垂下来,只是这雨夜之中,星月皆被云层覆盖,四周笼罩于黑暗,虽然天空中仍有微光,但瀑布的美无法完全呈现。
「便是此处吗?」雁双翎问道。
「便是此处。」阮七颔首。
瀑布虽好,但也不至于大晚上巴巴地带着她来观赏吧?她脸上难掩不解神色。
阮七微微而笑,彷佛知道她的心事。「等一会儿,等雨停了。」
等一会儿?一会儿之后,又会怎样?
雁双翎行至山石边,耐着性子,静坐了片刻,没过多久,雨果真停了,又过一会儿,只见月亮总算露出半张脸来,天空变得较为明亮,而后发生了一件令雁双翎大吃一惊的事。
彩虹!
没错,瀑布的上空,居然出现了一道彩虹。
雁双翎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以为是幻觉。
黑夜里,怎么会有彩虹?
然而,那一抹绮丽朦胧的颜色如此真切,彷佛就要从天空中飘下来,落在她的面前,那又怎会是幻觉?
「月虹。」阮七轻声说道。
「月虹?」她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呢,从来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如此神秘缤纷的景象。
「下过雨的夜晚,在月光映照下的瀑布附近,偶尔会有月虹,运气好也许就能见到。」阮七解释道。「在下想着,应该带公主来看看。」
呵,也许……他总是说「也许」,但每一次所谋之事都十拿九稳。
因为太幸运吗?不,她也越来越懂他一些了,他是那种算计的时候很缜密、行事的时候很大胆且想做就一定会去做的人,做了,也许未必会如愿,但不去做,一定不会如愿。
这一点,她还是很佩服他的。
「公子为何会想到要带双翎来看月虹?」这点,她还是疑惑。
「就是觉得公主会喜欢,毕竟公主在庄里待久了,一定闷得慌。」他垂眉道。
难得的,他说话时没看着她。
见状,雁双翎的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不,这是借口,肯定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两人也算有些认识了,他的样子看起来怪怪的,似是有什么想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这太不像他了……
思及今日未曾收到皇兄来信,她更不安了。
「出什么事了?」雁双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公子可是听说了什么?」
他仍旧微笑,「公主多虑了,我能听说什么?」
「不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雁双翎执意道:「公子特意带我来此,是为了让我高兴,可我若本没什么不高兴的,公子又何必费此周章?」
她也许因为对很多事不懂而会犯错,但她本身是聪明的,他那样故作没事是骗不了她的。
阮七公子沉默了,半晌不冋答。
「可是太子选妃一事有变故吗?」她猜测。
他依旧不回答。
雁双翎只觉得心都揪了起来,她最最害怕的事,往往最最有可能发生。
「还是雅国那边……出了什么事?」皇兄一直没有给她回信,她一直担心着。
「公主,」他终于道:「小时候我听过一个传说,若是在亲人离世不久后,便能看到月虹,说明亲人已经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不必再受轮回之苦。」
「离世?」她脚下一软,「谁……谁离世了?」
「雅国传来消息,说是国丧……」他道。
皇兄?皇兄去世了吗?
所以才会一直没给她回信,让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却没料到,这等待将是永无止境。
雁双翎觉得身子再也承受不住,整个人缓缓蹲了下来,瀑布的水花轻溅到她的脸上,冰凉冰凉的,但再冷也比不上她的心寒。
这一刻,她全身从头到脚都像被冰冻在严寒之中。
她很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这才明白,人在极为悲恸的时候,眼泪倒是显得微不足道,全身覆没在孤独与恐惧之中,才是最最可怕的。
「公主——」阮七解下披风,盖到她的肩上,「在下不知该怎么安慰公主,也不想劝公主节哀,公主如果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在下便去车上等着。」
出门之时,她看到他带着披风,还笑话他这大热天的,就算是晚上也没那么冷,要披风何用?原来,他是为她准备的。
这月虹,也像是为她准备的。
他做到如此来安抚她的悲痛,真是有心了……
换了从前,她一定会自己一个人待着,无论有多哀伤都不想让旁人瞧见,但此刻,她却希望他留下来,哪怕只是站在一边什么也不说,都是好的。
雁双翎病了好几天。
其实算不得病,只是伤心过度,整日晕沉沉躺在床上,彷佛灵魂剥离了躯体,不愿醒来。
然而,她还是醒了。世间的苦难迟早要面对,容不得她逃避。
雁双翎靠坐床头,身体已经无恙了,只是全身没有力气。这些日子,董嬷嬷先后带了三位大夫来给她诊治,但都没有开药,只说静养便好,于是董嬷嬷便做了些凝血补气的粥膳端来,还在屋子里点了一种极清爽好闻的香。
「公主醒了?」已到晌午时分,一如往常,董嬷嬷掀帘而入,「一会儿我家公子想来看望,不知公主是否方便?」
是呵,也该见见他了。关于皇兄在雅国离世的详情,她还没有详细问过他。
雁双翎点了点头,端起粥膳。虽然全身无力,但胃口却渐渐恢复,这粥膳由之前每天只进一碗,到现在每餐能进一碗,已是不易。
「公主身体大好了,明日便可换上正常菜色,不必再喝粥了。」董嬷嬷道。
「这粥很可口,」雁双翎勉强扯笑,「暂且还是喝这个吧,倒也不费事。」
「不费事?」董嬷嬷轻笑,「这粥若要炖得好,可是天底下最最费事的,比做日常菜色难得多了。」
「哦?」她一怔,「这我倒是不晓得。」
「炖粥用的新鲜小米,是公子特意吩咐从田庄现打来的。粥里因为加了药材,怕公主喝不惯,公子特叫厨子用了近十种山珍海味去掉药味。更难得的是火候,大了不行,小了不行,长了不行,短了也不行。初时都是由公子亲自下厨监督,厨子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怠惰才熬得出。」
原来,小小一碗粥,竟花费了这万般的心思,听着便令人惊讶感动。
「还有这屋子里熏的香,也是公子亲自调配的。」董嬷嬷毫不吝啬的继续夸赞主子,「为了发挥凝神定气之效,特用了栀子、紫荆、荷花等清爽之卉,虽不名贵,但能将各类香芬调得相得益彰也是不易,还要用与粥膳相适,可是我家公子独创的秘方,就连宫里也没有这样的东西。」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般学问。难得他事事顾虑周全,就连昔日她的父兄,待她也没有这般仔细。
雁双翎心中五味杂陈,明知只是这庄中过客,明知与阮七公子只是相互利用而已,但凡事做足了戏份,倒是渗出一抹世间难得的真情来,让人不禁只想沉醉、沉沦在这样的梦境之中。
「公子来了。」方才让董嬷嬷打发去唤人的小丫鬟来报。
雁双翎起身整理了衣衫,这才步出帘外,一眼便看见了多日不见的他。
大病初愈,痛失亲人,见了他,倒像是见着了这世间惟一的依靠,心里涌上一股温暖。
「听说公主大好了?」阮七微笑道:「可叫在下担心了好几天。」
「多谢公子护我周全。」她仅仅道出这一句,即便腹里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能道出这一句。
「雅国那边,我已派人去打听了,方才得到飞鸽传书,想着公主惦记,便匆匆赶来求见公主。」阮七又道。
「我皇兄……已经出殡了吗?」雁双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颤。
「嗯,葬在西陵。」他答道。
「我那侄子如何了?」她这时候才想起,皇兄忽逝,剩下一个独子年纪尚小,也不知将来命运会如何。
说到这,阮七皱眉道:「已被贵国大将军呼兰拓立为幼帝,不日便要行加冕之礼了。」
呵,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还以为皇兄去世后,呼兰拓会自立为帝,想不到,他还是如此虚伪。
「我皇兄的死……可与呼兰拓有关吗?」问出这句时,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胸口一窒。
「只听说是与呼兰拓夜饮之后,突发旧疾而亡。」顿了一下,阮七才又说:「之前两人对于边防战事,颇有些争执。」
所以,皇兄是被呼兰拓暗害的?她知道,皇兄迟早要出事的,却没想到会这么早,她还以为上天能再给她些时日,待她当上沛国太子妃。
「呼兰拓为何不自立为帝?」雁双翎讽笑道:「上次父皇离世,他也曾有过机会,可他偏将我皇兄拱上帝位,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自立为帝,不是这么简单的。」他细细剖析道:「雅国国号尚存,皇室血脉犹在。呼兰拓若自立为帝,先不说这江山是否能坐得安稳,朝堂内外也会备受非议。不如辅佐幼帝,还能多给自己一些养精蓄锐的机会。」
「一旦等到他羽翼丰满,不惧内忧外患之际,我那侄儿也必定会遭他毒手,」雁双翎深深蹙眉,「我想,这日子不会太久。」
「公主接下来如何打算?」他问道。
呵,是啊,她来参选太子妃是为了皇兄。如今皇兄离世,她亦失去了目标与支撑,整个人都没了方向。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不顾我那侄儿……」她轻轻叹口气。
虽然,比起皇兄,她与小侄子的感情没那么亲近,她在外面做的这许多事,将来侄儿长大了也未必领情,可是她身为雅国公主,肩上的责任犹存。
「无论公主做何决定,阮七都会辅佐公主的。」阮七依旧微笑,「若是公主有朝一日不愿选这太子妃了,也任由公主留在庄中,阮七仍待公主如座上宾。」
「留在庄中?」她一怔,「我……凭什么打扰公子呢?」
「贵妃娘娘喜欢公主,就当公主是来陪伴贵妃娘娘的好了,」他不以为意的说:「这座庄子这么大,多几个客人来住也热闹些。」
呵呵,他是在说客气话吧?不过就算只是敷衍她的客气话,她听着也甚是感慨。
这些日子,他为她所做的,她都感激在心,就算他日她选不上太子妃、就算有一天他将她驱出庄子,她也会因想起这些好而不怪他。
不过想起他方才所言,她倒的确有些心动。
倘若真能留在庄里,便与阮贵妃那般慈蔼的长辈一起赏赏花、散散步,与眼前待她好的他一起品品茶、听听琴,谈论一下诗词歌赋、古今杂闻,那便是天地间最美好的事了。
可是她要以什么身份留下来呢?真的如他所言把自己当座上宾一辈子?
想一想,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