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音园是沛国首都里最好的戏班,达官贵人都喜欢到这里听曲,每逢华灯初上之时,这里便是都城中最最繁华之处。
不过沛国民风还是较为保守,一般女子甚少来此,就算是达官贵人带有女眷前来,一般也都是其妾室或者青楼相好。
所以,虽是坐在二楼包厢之中,雁双翎仍能感觉到楼下众人投来异样的目光,端送茶水的小二亦没忘记多看她两眼。
她被众人看得浑身不自在。
「公主貌美,引人注目是必然,放松即可。」见她身子绷紧,阮七不禁笑着安慰她。
「静和庄中绝世伶人不少,比如教我唱曲的女师傅就非凡了得,公子为何舍近求远,偏要带我到这里来?」雁双翎沉眉道。
「这半个月来,公主练曲已练到颇能入耳,但距离让人惊艳还有段距离。」阮七毫不给面子的批评完,才又说:「说来,庄中伶人的技艺比起这畅音园的程班主还是不如。在下认为公主若能亲耳听听程班主的《牡丹亭》,必会有所受益。」
「程班主?是贵国名伶程慕秋吗?」她听过这个名字。
「正是。」阮七点头道:「这程班主虽是男儿身,但饰演起杜丽娘一角,音容身段无不精妙,也因此角名扬四海,不少异邦人士来到我沛国就专为听他一曲《牡丹亭》,这可是我沛国之傲。」
「我在雅国时,也曾听闻程班主大名,能亲眼观赏他的表演,亦觉得有幸。」
知道能亲见程慕秋,雁双翎心中不快消却了一半。
再者她也提醒自己,既然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凡事都要听阮七公子的,那就不能总是闹别扭或质疑他。
无论如何,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台上锣鼓响了起来,热场的丑角亮相,唱了一出折子戏,博得满堂笑闹。四周光影琉璃,雁双翎吃了些瓜果点心,也随着热闹的气氛兴奋起来。
「哟,这不是老七吗?」身后帘子忽然被人掀起,走进一个锦袍公子。
阮七公子连忙起身,笑盈盈地行礼。
「老七,我就知道你今晚会来,」那锦袍公子自顾自的道,「今晚程班主亲自登台,我那该死的奴才居然忘了为我订座,敢问能在你这包间挤一挤吗?」
「您要个座不是一句话的事儿。」阮七打趣道。「这回是哪个奴才办事这么不得力?」
「肯定是我老娘从中捣鬼,故意不让我来听程班主唱戏,可我偏要来。」锦袍公子轻哼道。
「那就委屈您跟我们挤一挤了。」阮七二话不说让了座。
「哟,老七,你还带了个佳人啊。」这时锦袍公子才注意到雁双翎,上下打量了一眼,「谁家的姑娘,怎么以前没见过?」
雁双翎低下头,以团扇掩面,并不理会那公子。
她只觉得这公子言语太过轻浮,但眼角余光悄悄看去,对方倒是面如冠玉、通身贵气,又不似一般好色登徒子,且他和阮七公子似乎很熟悉,也很亲近,但阮七公子待他却透着一股敬重和疏离感,教她实在猜不出此人身份。
大概,是沛国哪个王亲贵族吧?
「哟,还是个矜持的姑娘。」锦袍公子见雁双翎不理睬自己,倒也不生气,只对阮七道:「老七,你也到了该成亲的时候,怎么样,要不要我替你撮合撮合?」
「您还是先张罗好自个儿的事吧。」阮七笑着,摆摆手道:「我嘛,就不劳您费心了。」
说话间,四周的灯光忽地暗了些,原本喧嚣的台下顿时一片静默,雁双翎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程慕秋要出场了。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人未至,曲先闻。单单这一句唱腔,已经博得满堂喝彩。
雁双翎定晴往台上望去,只见一绝色女子踏着玲珑碎步登场,正如戏中所唱,一袭翠生生的裙衫,满头艳晶晶的花簪,谁人见了「她」都要自惭形秽,正可谓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可是这个「她」偏偏是男子所扮,那就更让人不得不拍案叫绝。
这花旦,便是程慕秋。
雁双翎目不转睛,细细品曲,待到整出《牡丹亭》唱罢,四下还沉浸在一片痴醉之中,静默了半晌,掌声才如刚刚惊醒,初似疏雨,后似春雷。
让雁双翎诧异的是,方才那锦袍公子的眼角居然渗出泪花来。他难道不是这戏园中的常客吗?又不是第一次听程慕秋唱戏,何以感动至此?
「程班主果然很了得吧?」阮七微笑,低声对雁双翎道:「我庄中那些伶人可是没法比的。」
「是很了得,」雁双翎颔首,「扮相绝美,技法纯熟,天下可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会唱曲演戏的男子了,不过……」她顿了顿,也不知该不该说出实话,就怕扫了大伙儿的兴。
「怎么?」阮七挑眉问道:「还有不足之处吗?」
「也说不上不足,只是……」犹豫片刻,她低声道:「回去之后,咱们再慢慢说吧。」
「这位姑娘有话要讲,为何要回去再讲?」一旁的锦袍公子忽然出声,「不如说出来,让在下也听听。」
「我这点浅见,只怕贻笑大方。」雁双翎垂眉,没料到自己如此低语,还是被旁人听了去。
「说来听听嘛,大家皆是好戏之人,全当交流。」
雁双翎看了阮七公子一眼,见他依旧那般淡笑,只对她点了点头,似乎在示意她但说无妨。
「我只是觉得程班主终究还是男儿身,虽能模拟女儿神态,却不能揣摩女儿心态。」她终究直言道。
「什么意思?」锦袍公子蹙眉,「依我看,这女儿心思也表现得极好啊。」
雁双翎解释道:「杜丽娘纵然思情,却非淫荡之人,假如她遇见的不是柳梦梅,或许她也不会痴缠至此。可程班主所饰的杜丽娘,却让我感觉到就算不是柳梦梅,是天下任何一个男子,她也会与之痴缠。」
她也不知自己说的,对方是否能听懂,这不过是一种听戏中产生的微妙感觉,她也很难形容。
不过,她一语过后,对方没有反驳,大概是懂得了吧。
「老七,你是在哪儿识得了这样的姑娘?」锦袍公子恢复笑颜打趣,「如此挑剔,将来你可难伺候了。」
「曲入诸耳,心生各念。」阮七跟着展开笑颜,不以为意道:「这位姑娘有她自己的见解,无可厚非。」
没有论及对错,锦袍公子忽地起身,摆了摆手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老七,今日与你听曲,倒是十分有趣。」
说着,他再度打量了雁双翎一眼,阔步而去。
雁双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才将手中掩面的团扇放下,喝了一口茶。
「方才那位是什么人啊,」她对阮七公子埋怨道:「早知道会遇见陌生人,我就不来了。」
「公主不是一直想见他吗?」阮七亦端起茶,不疾不徐道。
「我?想见他?」这是在开玩笑吧?她哪认得那人。
「他便是我朝太子——斯寰平。」
什么?!方才那位锦袍公子便是沛国的太子,她心心念念想接近、想嫁的人?
雁双翎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摔落在地,她瞪大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在下知道,太子今日一定会来此听曲,所以特意带了公主过来。」阮七依旧那般镇定自若,「未曾先行告知,还请公主见谅。」
「你故意的?」被人瞒着,雁双翎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
「在下只是觉得,凭着公主现在的唱功,距离能让太子惊艳实在太远,就算再练个十年八年,恐怕也未必能达到程班主这境界。」见她有些恼怒,阮七莞尔道,「偏偏,太子殿下还就只听得惯程班主唱的《牡丹亭》。」
「那你还让我练曲,有何作用?」这不是白费功夫吗?
「不能唱也要懂,要懂就要懂透彻,亲身练习是最好的了,总之,太子殿下今天算是记住公主您了,似乎还对您颇感兴趣。」阮七慎重道:「要接近他,这是第一步。」
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今日这一趟,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偏偏她还傻乎乎被套在其中。
「公子真是神机妙算,」雁双翎睨着他,有些故意道:「可若我没有方才那番言论,也不会引得太子殿下注意。公子又是如何得知,我会不满意程班主的表演,还能说出那番言论?」
「我也不是很确定,只觉得公主习曲的这半个月,对《牡丹亭》颇有自己的见解,而这见解与一般男子不同,如此而已。」他喝了口茶,耸了耸肩道:「公主必须知道,能登上太子位置的人,其观察事物的敏锐度不同一般人,若我早先让公主知道这安排又或者由我来替公主想这番见解,都无法取信太子达成今日的目的。」
看着他,雁双翎不由得心生佩服,此人不仅观察细微也颇为胆大,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没有十足胜算也敢尝试,似乎什么也不惧怕,又或者他是对自身很有自信的人。
似想起什么,阮七顿了顿,才道:「对了,还有一事要告知公主,程班主有一个妹妹,与他是孪生,两人相貌正巧极为相似。他妹妹曾为宫中伶人,因为与太子相好,而被皇后赐死。」
雁双翎震惊的瞠大双眼。
他能一次把话说完吗?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惊得她余魂稍定,七魄又离。
「怪不得……」雁双翎唇间微颤,「怪不得太子这么喜欢程班主的演出。」
「对啊,兄妹长相酷似,扮相一致时,太子看着台上的杜丽娘,想必会念起旧人吧。」阮七道。
怪不得,方才太子眼中分明有泪花。
她总算全然懂了,懂了阮七公子的用心——太子是看着台上的杜丽娘思念旧人,但心中必然也知那是不同人,而她先前那番话定能打中太子心坎。
虽然有很多事他都瞒着她,甚至是戏弄了她,可是这一刻,她仍不禁对他充满了佩服与感激。
每逢十五,便会有信鸽从雅国飞来,那是雁双翎的皇兄给她带来的消息。
然而这一天,信鸽却没有来。
晚上,下起了骤雨,虽然雨渐渐转小,但人的心情彷佛也随之惆怅起来。
雁双翎在窗边坐着,心里极为不安。她不知道是皇兄出了事,还是信鸽出了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等待。
等着等着,恐惧像一头怪兽,从黑暗里爬出来,几乎要把她的心吃掉。
虽是盛夏,她却觉得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