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寺最初名为碧云庵,乃是一座尼姑庵,京城的女子多到这里来寻签问卦,烧香拜佛。女子多了,尤其是妙龄女子多了,自然吸引的男客更多,年轻男女一多,就很容易出事,碧云庵的风月事出了几次之後,官府也不得不出面干预,於是碧云庵被更改为碧云寺,扩大了规模,管理也更加严格,更请来了着名的得道高僧做住持,碧云寺的风气才变得肃然。
不过,以前的传统也还保留了一些,比如年轻男女烧香拜佛依然喜欢到碧云寺来,而不是去广济寺等更加着名的寺院。
对於某些有心人来说,碧云寺倒更像方便有情男女名正言顺见面的地方,就算不能亲热,只是彼此说上几句话,留下一个多情的眼波,都足以让平素难得出门的闺秀们回味良久。
裴清荷姊妹俩在山门外下了马车,山门石桥前有一对石狮子,雕琢精细,形态威猛,裴清荷忍不住看了又看。
裴清莲却有些不耐烦,说:「姊姊,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快点去烧香吧。」
裴清荷「嗯」了几声回应,却又留恋地将石狮子看了又看。
裴清莲急了,忍不住讽刺道:「这破石头有什么好看,姊姊不要在这里少见多怪了。」
裴清荷笑道:「我很少出门,从没见过这么威武的石狮子,真的是少见多怪。」
裴清莲小声嘀咕:「土包子。」
这时总管上前一步插话道:「两位小姐是步行上山,还是乘坐竹轿?」
「当然是坐轿子。」裴清莲立即不满地应声:「这还用问吗?我们这样娇弱,哪里能爬这么高的山?」
裴清荷却望着三百多阶的阶梯兴致盎然,说:「既然出门一趟,总是乘车坐轿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步行吧?这样也更心诚啊。我听说在西域,那些虔诚的信徒拜佛都是三步一磕头,五体投地,顶礼膜拜,匍匐向前,一直这样磕头到佛像前呢。」
裴清莲满脸不悦道:「姊姊,哪有大家闺秀这样的?成何体统!」
裴清荷却不理她,自己兴致勃勃地转身登山了,碧鸢和紫鸢也紧紧跟随。
裴清莲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恨不得咬她一口,转头看看自己的丫鬟,怒道:「她爱登山就让她登,小姐我却是要坐轿子的!」
丫鬟急忙招来路旁等候着买卖上门的轿夫,伺候着二小姐款款坐上轿子。
说是轿子,其实是一种简易的抬竿,两根竹竿中间绑上一把扶手椅子,四下并没有遮拦,是为了方便客人观赏风景。
裴清莲坐在竹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清荷傻兮兮地一步一步地登山,心里说不出地快慰:人长得再漂亮有什么用?人傻没药医,天生吃苦受累的命!
护院师父分成两批,一批在前面开路,一批在後面守护,而总管则陪在步行上山的裴清荷身边。
裴清荷头上戴着纱笠,她躲在纱罩下偷偷地笑,一点一点挪到牛之牧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牛之牧皱了皱眉,转头看她,不动声色地把她的玉白小手打掉──如果被外人看到大小姐和一个下人拉拉扯扯,实在有损她的闺誉。
只是,那小手实在太柔软嫩滑,宛如羽毛轻轻拂过他的心尖,让他在甩掉之前忍不住反手轻轻捏了捏,动作快而轻捷,连裴清荷都没有发觉到。
他紧紧抿了抿唇,脑海里牢牢记住反覆回味着那种感觉,如果有可能,他其实想一直握住这双小手。
裴清荷并没有发现自己被偷偷吃了豆腐,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甩开的手,眼底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总是这样,不管她再怎么热情示爱,他总是固执地坚守本分,不给回应。
有时候,裴清荷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一头热,总管大人根本就不领她的情?
最初,她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
那时候,她一直相依为命的娘亲刚刚病逝,她跟随着陌生的总管大人要远赴陌生的京城,刚刚十三岁的她内心惶恐而脆弱,常常想哭。总管大人那时候尽管总是板着一张木头脸,却把她所有的需要都伺候得好好的,让她想哭的情绪居然神奇地慢慢消散了。
他会准备她最喜欢的柔软而舒服的衣服,准备她喜欢的点心和茶水,晚间在客栈夜宿时,也会为她准备好乾净被褥。
还有,每次她做恶梦哭喊醒来,他总是会及时敲门而入,比她身边睡得死沉的丫鬟都尽心尽责,他不能像娘亲那样拥抱她,但是他会默默守护在她的床边,像座沉默的高山,像株足以为她遮风避雨的大树,让她安心。
在漫长的路途中,他慢慢成为了她的依靠,让她养成了不管遇到什么问题,第一时间就会找总管的「良好习惯」。
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让一个孤独的小姑娘芳心暗许,那么之後遇到劫匪时,总管大人的英勇神武,以及为了救她而流血受伤,便让她在一瞬间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
每个女人心目中都有一个英雄,而她的英雄虽然出身低微,却让她心安、心动。
她觉得他堪比世间任何的伟男子。
裴清荷在乡下长大,有着乡间人独有的爽朗和直率,她喜欢他了,就向他表白,她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偷偷送他自己绣的手帕,还特意在手帕一角绣了一朵小小的荷花。
牛之牧当时沉默地看了她许久,那双深沉黝黑的眼眸里有太多太多她不懂的情绪。
他最後虽然收下了她的手帕,却对她说:「小的谢过大小姐,不过你我身分有别,日後小姐还是不要再这样做了。」
身、分、有、别!
这就是牛之牧一直拒绝她的最大理由,裴清荷为此暗恨已久。
很多时候,她觉得牛之牧其实也在偷偷看着她,他的目光炽热得都要灼伤她,可是当她回头与他对视时,他又总是若无其事地扭开头,避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
一次,两次,她还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次数实在太多了,她就知道其实并非自己一相情愿,只是这个闷骚又古板的别扭男人总是谨守着身分有别,唯恐自己配不上她,耽误了她。
裴清荷小声对牛之牧说:「你看,我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千金,我很有力气喔,可以和你一起并行的。」
和他在一起无论是吃苦,还是享福,她都可以和他并行,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做得到。
她并非只会幻想风花雪月,她也想过这种身分地位不匹配的婚姻可能会带来的後果,如果她不再拥有千金大小姐的身分了,她需要自己做饭、洗衣、打扫,甚至需要抛头露面地赚钱度日,这些她其实都想过。那样的日子,如果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过,她可能会觉得日子太艰辛,可是如果有他和她一起并肩而行,她就会觉得甘之如饴。
牛之牧抿紧了嘴唇,双手无意识中握成了拳头,指甲甚至掐进了肉里也丝毫未觉痛。
最难消受美人恩,他该怎么办?
最可怕的是该美人还一点自觉都没有,动不动就爱撩拨他,完全不知道她经常搅得他寸心大乱,没有一点平静。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把她按在怀里打屁股,让她不要动不动就飞个媚眼过来──虽然隔着轻纱,他也知道她经常在偷窥他。
他虽然是木头脸,可并非草木之心,又怎么可能没有感受到裴清荷的热情?他也想回报她,想牵起她的手,一刻也不分开,可是……
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那颗被强行压抑的心,以及对她疯狂的渴望一旦被打开了缺口,就会犹如黄河决堤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真的害怕自己会忍耐不住而毁了她。
她喜欢他,多是出于崇拜和依赖吧,她的眼神那么清澈而明丽,她又哪里知道他心中对她存有的那些隐晦而疯狂的欲望?
在确定自己与她的前途之前,他不得不苦苦压抑自己,死死克制自己,偏偏大小姐还动不动要替他点上一把火,让他时常难受得要死要活。
这个该打屁股的小姑娘!
牛之牧脑海里尽情想象了一下自己惩罚她的场景:把她放在自己大腿上,褪下小亵裤,露出白嫩嫩的浑圆小翘臀,他的大手轻轻放在上面,唔……牛之牧若无其事地摸了下鼻子,还好,没有流鼻血。
赶路吧,不能再想下去,不然就要丢人现眼了。
裴清荷的身体确实很健康,以前她在乡下的庄子里,经常满院子乱跑,母亲也纵容她,说多活动,吃饭吃得多,身体也健康,所以她从小身体就很不错,就算来了京城侍郎府,虽然足不出户,但是侍郎府的后花园也不算小,她每天都会去散散步,体力依然比大多数的千金暗秀要好得多。
跨过内山门,从天王殿、正殿、菩萨殿一路烧香拜过来,在后殿里就有专供男男女女求签问卦的地方。
裴清荷对裴清莲说:「我们来求个签吧。」
裴清莲犹豫了一下,也点头了,说:「好吧。」
裴清荷道:「你是妹妹,让着你,你先来。」
裴清莲也不客气,跪下虔诚地先磕了三个头,才小心翼翼地摇起了签筒,当一支签「啪晒」一声掉出来时,她的心也立即高悬了起来。她先闭了闭双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菩萨保佑,才睁眼观看,只见签上写着八个字: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裴清莲虽然不是很明白签的意思,却依然心内大喜,因为此签乃「上吉」,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将来一定能够姻缘如意,比如,能够嫁给袁凤鸣袁大公子?
裴清莲笑嘻嘻地对裴清荷道:「姊姊,妳看,上吉呢。」
裴清荷拿着签看了看,笑道:「那就提前祝妳心想事成喔。」
裴清莲此时心情愉悦,便催促她,道:「妳也快点去求。」
裴清荷如她一样,磕头,摇签筒,等待那一支命中注定的签被摇出来。她拿起签来观看,与裴清莲签上的诗情画意不同,她的签却相当直白: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看到这句话,裴清荷忍不住转头看了看随侍在一旁的牛之牧,嘴角微扬,这个男人可不正是如此值得依靠吗?
此签是「上上」,乃最好的签了。
裴清莲凑热闹抢过来看,见是上上签,忍不住道:「真是奇怪了,又是孤啊,又是命的,哪里好了?」
裴清荷不理她,却微笑着对牛之牧道:「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如牛总管也求一签?」
牛之牧本想拒绝,可是被她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无声的哀求让他瞬问心软,只好也认命地跪下求签。
等他的签一出来,他自己先拿起来看: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
同样是上上签。
他的心猛然一阵狂跳,立即又将这支签投到了签筒里。
就算不去问解签的老和尚,他也知道这支签的意思,因荷(何)而得藕(偶),有杏(幸)不需梅(媒)——因为意外的机缘而得到配偶,幸运得甚至不需媒人。
而他的机缘,真的就是眼前这朵小荷花吗?
他与她如果真的这样情投意合了,岂不是真的不需要媒人了?
牛之牧的心里又是喜又是愁,连月老都愿意促成他与她吗?他真的能够匹配她吗?
可是天知道,他是多么担心自己会让她受到委屈。
裴清莲不满地问:「你求了支什么签?干嘛那么小气都不让我们看看,是不是不吉利?」
这个小姑娘巴不得别人都求个下下签。
裴清荷也一脸担忧地看着牛之牧。
牛之牧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木头脸,淡淡地回道:「只是很平常的签,没什么好解的,两位小姐是否还要去解签?」
解签的老和尚在偏殿里,需要排队等候,裴清莲看了看时辰,有点焦躁道:「算了,这签大家都明白的,不需要解了吧?」
裴清荷也无所谓,她一直盯着牛之牧看,敏锐地感觉到他似喜似忧的矛盾情绪,猜测他求到的签可能有点小麻烦,但应该还不错吧?
所以她也就不再操心,便说:「既然如此,不如就回家吧。」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她想早点回家,应该就不会出现什么事情了吧?
裴清莲却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干嘛急着回去?再说这一路又累又渴,我们不如去水泉院喝点水,歇歇脚?那里的风景也是碧云寺最好的喔。」
裴清荷想了想便答应了,她确实是难得出来一回,在寺院里走走,看看风景,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再说她一直戴着纱笠呢。
水泉院位于碧云寺的北跨院,是寺内风景最幽静的地方。
一行人闲逛着一路走来,倒也不觉得怎么累,裴清荷像只飞出笼子的小鸟,东看西看,尤其觉得新鲜。
水泉院里自然有清泉,清泉从山石中流出形成池子,池子上面有桥,池子一畔有亭子。
裴清荷她们上了桥,准备到亭子里面歇歇脚,因为松柏的掩映,她们最初并没发现亭子里已经有人。
走下石桥时,才发现亭子里已经坐了几个人,裴清荷正想转头和裴清莲说离开这里,另觅歇脚之处,裴清莲却脚下一软就要跌倒,裴清荷本能地伸手去搅扶她,裴清莲此时也伸手扯住了她的纱笠——人那么章,纱笠那么轻,自然纱笠就被轻飘飘地扯了下来,裴清莲就势靠在了向她伸出手的丫鬟身上,手里还挂着裴清荷的纱笠。
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裴清荷如一支初绽的新荷亭亭玉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剎那间,她的美丽让春日明媚的阳光都黯然失色,整个水泉院似乎都为之一静。
而凉亭里的那几双目光突然变得更加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