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船在水波浪潮中起伏时,谢志宁一把将不安稳的女孩压坐在身边。
小珚吃惊地瞪着他。“你知道我的名字?”
原以为他们会就这样以陌生朋友的方式走完全程,不料突然听到他口中蹦出自己的名字,这怎能不让她吃惊?
谢志宁得意地微笑。“这令你感到奇怪吗?”
“唔……不……”小珚转念一想,自己是开茶铺的,要获悉自己的芳名当然不难,因此噘嘴道:“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和家世背景,我却除了你是京城来的好茶客外,对你一无所知。”
“知道那些已经足够了。”谢志宁的笑容里多了戏弄的色彩。
“那怎么会够?像现在,你喊我名字,我该如何称呼你?总不能一路喊着“公子”吧,我可不想让人以为我是你的丫头、奴婢什么的。”
饱含戏弄的眉隆起,谦卑的词语从那布满笑纹的嘴里逸出。“让名震杭州的吴氏茶苑掌柜当我的奴婢?那我可该死了。”
看着那一点都不谦卑的俊容,小珚乌黑的眼珠一转。“好吧,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就不跟你说话,你也别想喝到我煮的茶。”
她的前一个威胁毫无意义,可后一个则让他暗呼不妙。设计拉她同行,除了对她有种无法解释的欣赏外,更主要的就是为了让自己一路有香茶陪伴,如果她真将此威胁付诸行动,而他又不可能放下身段求取茶汤,那他不是亏大了?
于是他聪明地不再逗她。“我姓谢,名志宁,正如姑娘所说,来自长安。”
“志宁,谢志宁——”小珚若有所思地复述着他的名字。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她柔柔地唤着,谢志宁忽然有种热流袭身的感觉,身体忽热忽冷,他顿时慌张起来。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有这样的感觉,当然,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以这样轻柔的方式呼唤他的名字。
幸好小珚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察觉他的异常。
“姓谢,来自长安……”她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打转。“你与享誉天下的“谢家黄酒”有关系吗?”
他很想说谎,但她明亮的眼睛让他做不到,于是勉强承认道:“有一点。”
他敷衍的语气让好奇心极重的女孩很不满意,她追问道:““有一点”?那是什么意思?”
他转开眼睛望着水面上来往的船只,淡淡地说:“意思就是有小小的关系。”
见她还想再问,他阴郁的目光忽然转向她,脸上露出一抹不算开心的笑。“怎么突然盘查起我的家底来了?此刻才对我不放心不嫌太晚了吗?”
说这话的目的是要堵住她的嘴,可看到她真的沉默时,他有点后悔了。
小珚怔忡无语,他的话彷佛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从听他说到步日茶起,她就一心只想着跟他去买茶,根本没想过他是一个“陌生男人”,跟他同行既不合适,也很冒险,难怪爹爹和青姨开始时坚决反对。
忆起昨晚自己很不光明正大地利用爹爹与青姨的暧昧关系和青姨的罪恶感,迫使他们答应自己远行的经过,她感到羞耻,也对自己的唐突行为无法释怀。
为什么一向排斥与男人独处的她,这次像着了魔似地,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对一个高深莫测的男人动了心——非常强烈地动了心,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问就跟随他远行?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早已名闻天下的茶马道和步日茶吗?
她困惑地看向他,而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双眸深处彷佛有两簇火花在闪耀,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着,她急忙将目光转到船舷外。
是的,就是因为那个原因,她才求他带她同行。
撇开内心的异样反应,她在心里为自己辩护——也是因为那个原因,她才会兴奋得一夜难合眼,直到天明前才睡着,害她今晨差点儿醒不来,错失船期。
“他们让你来?你爹爹和乳娘,那个女人——嗯,青姨,她是你的乳娘吧?”
他面色平静,语气中不带丝毫怒气或戏弄之意。
这是一张英俊的脸,虽然不能提供她安全感,却对她有独特的吸引力。当他用充满关切的眼睛看着她时,她就忍不住对他说真话。“是的,我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那时青姨刚好嫁给青叔,是她照顾我长大。”
“那你是怎么说服他们让你跟我去冒险的呢?”对这点,他真的很好奇。
“你真的想知道?”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他觉得那里彷佛深得可以藏住好多东西,可又浅得隐藏不了任何情绪。
“是的,我真的想知道。”他对着那闪亮的黑瞳点点头,发现自己对她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她出乎意外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道:“希望我告诉你以后,你不会认为我是个坏姑娘,虽然我确实很不孝。”
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他很想笑,却严肃地说:“我保证不那样认为。”
“我告诉爹爹我们不是冒险独行,还有向导带路,路上会很安全顺利,还说三个月内一定买回步日茶,保证能给茶舍和茶行带来更多的生意。”
“这样,你爹爹就同意了?”他不相信地问。
她的神情变得不自然起来,拉扯着平整的衣袖。“当然……不是这样的。”
他不愿放弃陷她于窘境的乐趣,目光如炬地追问:“那你是怎样做到的?”
“我说如果我离开家几个月,他和青姨就可以享受两人生活,不需要再为了躲开我而偷偷摸摸的……唉,你不要再问了,总之我让他们难堪,让他们顾不上再反对我,还对我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对了。现在,你要骂我,还是笑话我?”
“我既不会骂你,也不会笑话你,我只想知道,你希望他们成亲吗?”
她的头猛地抬起看着他,而她眼里的茫然让他感到心痛。“我不知道。虽然我不记得我娘了,可是我记得青叔,他对我很好,对青姨也非常好,如果青姨变成了娘,我会觉得对不起青叔……他们,爹和青姨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呢?”
痛苦和烦恼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那小脸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拉扯着他的心,让他很想熨平它。而这样的感情冲动,对他来说是非常罕见的。
“你爱你爹爹和青姨吗?”
“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当然爱他们。”
“那你愿意看到他们快乐吗?”
“愿意。”这是真心话,每当爹爹或者青姨不开心时,她的心情也会很郁闷。
“那么让他们自己做决定吧。”他劝导她。“他们是孤独的成年人,知道自己要什么。”
小珚不语,望着河水回味着他所说的话,想起自己第一次发现爹爹与青姨亲热时的震惊与厌恶,以及从那以后对两个心中有愧的大人的种种刁难,还有昨晚当她以此要挟他们放她远行时,爹爹和青姨脸上露出的复杂表情……
所有的一切纠缠在心里,她想不通,也弄不懂,沮丧地发出一声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诅咒:“该死的,他们为何要那样?!”
“不必咒骂,等轮到你时,你会明白原因。”他冷静的声音刺激着她。
“轮到我?”皱眉看着他,她的心情更乱更糟了。索性转开眼谁都不看,空下脑筋什么都不想,她紧抱着曲起的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眺望着晴朗的天空和百舸争游的河面。
谢志宁也不打搅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在羊皮纸上、不怕水浸的地图,这是一张他早已熟记在心的路线图,是他在何不群的指导下绘制的。这几年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他总是随身携带着这张图,有空就拿出来看上几遍。
图上的每一点、每一线都关系着他此行能否成功,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
“那是什么?”看到画得密密麻麻的图,小珚抛开烦恼凑了过来。
“路线图。”他说:“如果追不上向导,我们就得靠这张图指引了。”
小珚看不懂那张图,转而问:“向导是谁?他为何没有等你?”
“本来我没想要现在就动身,因临时把计划提前了,未能及时告诉他。”谢志宁收起地图,把自己与何不群的友情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择其要点告诉了她,却只字未提自己与长安谢氏黄酒的关系和为何突然提前动身的原因。
“这么说,那位马帮大锅头是走陆路离开杭州的,对吗?”
“没错,是这样。”
“那你不必担心,他比你只早了两日路程,一般情形下,水路比陆路快。马帮驮着货物走不快,我们能赶上他们。”
“但我们这一路去可是逆水行舟啊。”
小珚摇头道:“不碍事,现在正是春汛期,船吃水好,走得不会太慢。”
她的话让谢志宁暗自惊异。“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以为只有你常年在外面走动吗?我也常出外买茶呢。”她得意地对他说。“况且你别忘了,茶铺是汇集各类人物的地方,我可以从不同人的谈天说地中学到很多东西。”
“没敢忘。”他开玩笑般地说,随即又问。“你真的常出门吗?”
“当然。”她声音轻快,眼中不再有阴霾。“小时候,每年收茶旺季,我爹爹和青叔、青姨都带着我去茶山帮忙,长大后,我大多独自外出收集好茶。”
“你去过很多地方?”
“是的,著名的茶山我差不多都去过,还去过长安呢。”
“喜欢长安吗?”他问,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近近地看着她,听她说话。她率真的语气和灵活的眼神能让人觉得阳光特别美丽,天地特别温暖。
“喜欢,那样繁华的京城谁不喜欢?”小珚称赞着,又补充道:“不过长安城的茶铺过于粗糙,不如江南茶铺有情调。”
“那你何不到长安去开间江南情调的茶铺?”
她立刻开心地说:“也许有一天我会,而且我相信生意一定会很好。”
“我期待着那一天早日到来。”
他的表情十分平淡,可是他注视着她的眼眸深不可测,有种压迫人的力量,每次与他对视,她就觉得呼吸困难。
她转开眼睛,略带羞涩地问:“你真的很喜欢我煮的茶,是吗?”
“是的,很喜欢。”
“那你等着,我去给你煮来。”
她兴致高昂地从他身边的包袱里取出必要的茶具,再取出一只铁盒。
“你知道哪里能找到火吗?”他问。
“当然,我很熟悉船。”她对他笑笑,捧着那堆东西朝船首走去。
看着她灵巧的背影,谢志宁露出满足的笑容。
初见小珚时,他并没有特殊感觉,只是对她的茶艺印象深刻,可是当她为了捍卫她的茶品而怒气腾腾地训斥他、误会他,还想将他赶走时,他对她有了不同的感觉,那感觉太特别了,彷佛是失落已久的珍宝忽然被寻到,有种贯穿全身的欣喜和宽慰。特别是听到她头头是道地说着茶经,看着她轻巧优雅地煮茶时,他的心霍然亮了,这正是适合他的女子,是他的同道人,于是他未经深思就决心把她带走。
毫无疑问的,第一步他成功了。利用她爱茶、渴望品好茶的心理,他以当今最好的步日茶为诱饵,引她上钩,终于将她带离了家,与他结伴探访久负盛名的茶马道。下一步,他将赢得她的芳心。
他知道自己的作法完全不符合礼数,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只要认定的事,他一定会去做,他相信自己的选择和判断绝对没错,小珚是属于他的,因此,他没有理由放走她。
前舱飘来茶香,他从甲板上站起,沿着她刚才走过的路走去。
这是一条运送绸缎布帛到京口去的商船,船主与两个儿子和怀有身孕的妻子以船为家,底舱装货,主舱住人和载客,生活简朴却安适稳定。
当他循着茶香找到炉子时,船主的妻子正边饮着茶汤,边称赞小珚的手艺。看到他来,那个女人连忙挪动笨重的身躯想让座给他,但被小珚拦住。
“大娘无须拘礼,我家大哥只是寻茶来了,这碗茶汤留给你饮用。”她指指女人身前的茶碗,再用眼神示意谢志宁随她离开。
其实根本不用她示意,谢志宁在看到那个女人大腹便便时,就已经停在了船舱口,此刻更是退到了甲板上。
“大娘快生产了,男人还是回避着好。”走回他们暂居的后舱时,她说。
“那当然,昨天租船时主人没说,不然我也不会过去。”
她笑道:“不怪你,是我的茶汤惹麻烦。”
看看她手里的茶壶,他开心地说:“说得没错,你得亲自为我斟茶谢罪。”
“没问题。”
两人说笑着在甲板上坐下。
初春的空气虽然有点凉,但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