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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饮 第九章

  余晖斜映,檀香袅绕,屋内并不大,陈设并不简陋,但那股清冷到寂寥的气味却萦绕在每一寸角落。

  是她太敏感了吗?也许和她当下幸福的温热感比较起来,这里是太孤清了一点,连盆花儿也没有,怎会有生气?

  她挪回视线,继续看著床上的陈芳进食,心里起了怜惜。

  “奶娘,这粥是我熬的,如果不好吃,可得告诉我。”

  厨子临时请假回乡下,小鹃得清扫屋内,她久已荒废的手艺不得已抬出来应急,看陈芳没有迟疑的入腹,大概尚可。

  “烦劳你动手,我很过意不去,再挑三捡四,就太折福了,你做得很好。老天再让你看见,是它开了眼,你肯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温厚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她的手背,她笑逐颜开,这么点事就让对方开心,可见心肠有多软了。

  初见这位替她挽髻的妇人,莫名的熟悉感便油然而生,名为奶娘实则才四十七岁左右,长年守著寥无人气的大宅子,再衣食无缺,也不过像是守著金碧辉煌寺庙的住持,无人称羡吧?

  “奶娘,可真怪,我老觉得见过你似的。”她笑,不厌其烦的打量著。

  “我长得普通,觉得见过也不稀奇。”

  “不普通,奶娘打扮起来比老太太还要美。”她说的是由衷之言,她平日并不特意注重外观,但这位中年美妇似乎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感,连衣裳颜色都暗沉到死气沉沉,连家中厨娘也穿得亮眼多了。

  话一落,陈芳原有的笑意顿时隐去,她察觉失言,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打紧。”陈芳再次浮起笑颜,看著她道:“那支玉簪子掉了?”

  “不,是断了。”她摸摸发髻,面露惋惜。“奶娘的簪子救了我,我当时手无寸铁,只想到它,刺进那入骨肉里时,断了一截,事后在路上找到另一截,可惜补不起来了。”

  “我昨晚听雪生说过那件事,其实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帮了你的忙,东西才有存在的意义。”

  是这样的吗?那几颗雨花石也没什么作用,她还是视若珍宝的放在木盒里,不时拿出来看看。

  “奶娘休息吧!雪生快回来了,我去热热菜。”她捧起托盘,有些心不在焉,近日与他形影不离,分开片刻竟感到不习惯了。

  这就是爱一个人所要承受的吧!苦与甜总相连,爱与恨也分不清,一旦选择后,都得一一担负。

  这是当年母亲生前没有告诉她的,即使能遇见彼此相爱的人,也不代表前路平坦,她要克服的,还有这个变动的时代带来的冲击,让她得小心翼翼的护持自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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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这家新式旅馆,大厅往来各式各样的商旅人士,热闹非凡,还掺杂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旅客,他脚步不歇,直接上了楼,按著李兴给他的纸条上的号码寻到房间,敲了两下门,报了名号。

  门立刻开启,里头穿著中山装的男人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进去。

  他喜形于色。“怀南,什么时候到苏州的?”

  曾怀南请他入座后,倒了杯茶递给他道:“前天到的。听帐房说你到了长沙,想想真不巧,在各处名胜逛了两天后,帐房给我消息,你突然提早回来了,我来的真是时候。夫人还好吧?听说也跟你去了长沙。”

  知道他指的是秦弱水,他略显不自在。“她还留在长沙老宅照顾我生病的奶娘,商行有事,我不能久待,所以提早回来了。”

  前几天他找了个借口先行回苏州,秦弱水那双眨巴眨巴的哀怨水眸差点让他出不了门,但有太多事等著他处理,不得不忍心离开。男人间情谊再深厚,也不好把算计自己妻子的小小诡计和盘托出吧?

  他成天眼皮跳个不停,就怕他那聪颖的小妻子识破早已痊愈的奶娘为了留下她再度装病,而一气之下打道回府,那他的完美计画可就破功了。

  “你准备让她待多久?”曾怀南似不经意问。

  “个把月吧!”

  老宅内没有报纸可看,她成天跟著吃斋念佛的奶娘或许会淡下紧盯著他行踪的心,也不会起意投书报社,更不会直捣娼门拆他的台。后天齐春生回来了,他有更多事要著手,无暇分心顾及她的感受,让她在长沙待著眼不见为净也许才是好事。

  “雪生,不瞒你说,再不久,两派军阀就要打起来了,倒时候这里混乱不可免,为免波及,你或许得考虑到外地避一避。”曾怀南沉声道。

  “你确定?”他惊异。

  这是件大工程,但不得不为,事先防范,或可减少损失,曾怀南是特地要他及早作准备才来的吧!

  “我跟了这个老土帅这么久,他想什么我很清楚,一山不容二虎,我的立场是,非看到刘司令垮台不可,我姊姊那条命,他终究得还。”曾怀南眼露厉色,缩紧拳头。

  “你不会有事吧?”他按住老友的手。

  乱世里,什么事都会发生,曾怀南貌美的长姊为了刘司令逼婚一事自尽,连累了朴实的双亲,赖以维生的店铺被捣毁后,双亲相继病殁,曾怀南中断了学业回乡,就是替一夕残败的家收拾善后。

  “家破人亡后,生死已不足惜,我总得和地下的父母交待。”曾怀南缓了缓,神情有异地凝视他。“这次来,是有件事要拜托你,那是我唯一放心下下的,如果你能答应,我就无后顾之忧了,将来有机会,定当报答。”

  曾怀南忽然起身,拱手向他行礼,他连忙托住他。“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之间还用得著这番客套吗?”

  “那好,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曾怀南走到后方一扇门前,敲了敲,“出来吧!”

  他正觉疑惑,门一掀,一名齐肩鬈发、著洋装的年轻女人大方的走出来,鹅蛋脸上是淡抹脂粉的秀丽五宫,她两手交叠在前,朝他鞠个躬。

  “齐先生,我是曾怀梅,他的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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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托两腮,视线焦距落在院子里,前方挥动的指掌没有构成干扰,她凝成了一块石像,心思飞到百哩外的城镇里。

  “小姐,我知道我做的菜不及厨子,可是这时您总得将就点,您吃了一口就没碰过筷子,剩下的菜我得自己收拾,到时候回苏州,我胖你瘦,舅爷会怎么想?”

  她眼珠子慢慢移到圆脸上,怔仲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喔!”拿起筷子,夹了口东坡肉,放在嘴里,下到三秒,原封不动吐回碗里。

  “有这么糟吗?”圆脸垮下。

  “我没胃口。”她黯下脸。“以后别煮肉食了,奶娘吃素,这样很浪费,我们简单一点吃就行了。”

  小鹃看著那菜相十分勉强的两菜一汤,如果再更简单一点,她们直接成仙算了,何必还吃东西?“舅爷不知在做什么?说好这几天要接我们回去,又食言了,我们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儿吧?”

  她不置可否,她不是不喜欢陈芳,但不习惯这冷清的大宅子;而且,没有报纸,她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仿彿与这世界隔绝了,而心心念念的男人,却迟迟下来接她。一个月不见他了,宛如一生一世,她终于明白了何谓“思念成疾”,再这样吃不下东西,她会成为家中第二个病人。

  “我去看一下奶娘。”她推开椅子,有了打算,步伐踏实多了。

  如果陈芳无大碍,她可以暂时先行回苏州,否则光是电报上的寥寥数语,无法一解她的忧思。

  人未到,“锵”一声脆响震耳,她急奔进屋,遍地是磁盘碎片,和歪坐在地的陈芳。

  “奶娘!”她费力地将陈芳扶起,安置在床上,瞥见清醒的脸庞,她吁出一口气。

  “我刚想把盘子端到厨房,不知怎么晕了一下,人就在地上了。”陈芳面色泛白,长发垂肩。

  “这些事我来做就行了,您得好好躺著。”她顺手替陈芳将发丝拨在耳后,未几,目光突地锁在对方耳垂上。

  “奶娘,您耳上有一颗痣。”她轻声道。

  “是啊!”不以为意的应道。“一出生就有。”

  痣红而周圆,位在耳垂正中央,和她悬念在心的人一模一样。

  “雪生也有这么一颗。”她禁不住接腔。

  语毕,对方原本不经意的神情划过一抹暗青,僵住。

  她视线回到陈方脸上,慢慢的,那张脸和她的丈夫重叠,初始的熟悉感有了答案,多么相像的两个人,她却现在才察觉。

  齐雪生半年一次的探望,真的只是为了附近的田产吗?

  “雪生说,他的痣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她笑,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也许老太太也有这么一颗。”

  如果这之间有她不能知道的难言之隐,她何必追问?况且,她并不在乎这个,这和她爱恋齐雪生没有关系。

  沉寂中,没有任何话语,她颓然想,她走不了了,她怎能为了私心离开有可能是丈夫的至亲?

  “小姐,小姐——”圆脸在门口突兀地出现,使劲地眨眼歪嘴。

  她会意地起身,“奶娘,我出去一下,待会我再来收拾。”

  小鹃一等她出现,一把将她拽到十步远的走廊。“小姐,方才前头来了一个男人,说是齐家这里的商铺承租户,他说,他要搬到别个城镇去,不续租了,舅爷近日应该来不了,他该找谁谈这事?”

  “他如何确定舅爷不来了?”她皱眉。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说,前几天苏州附近军阀打混仗,躲的躲、逃的逃,电报打去也没回音,看来是不可能来了。小姐,你连写了两封信,舅爷都没回,你看齐家会不会有事?”

  她呆怔地望著小鹃,指尖逐渐冰凉,蔓延到下身,她扶著墙,弯下腰,从空泛的胃里吐出酸水。

  “小姐,别这样,奶娘会听见。”

  她慌忙捂住嘴,直起腰杆,深吸了一口气,抹干泪痕。

  “小鹃,你留下,陪著奶娘,我回苏州去。”

  她攀著白墙,不断地呕吐,一路上为了避免晕车的后遗症,除了水,她全无进食,浑身乏力到已难站稳,她终于能体会到从前齐雪生一路护持她的辛苦了。

  城里原本热闹的市井空荡不少,路人行色匆匆,有些商家被劫掠一空,许多避难的人家在停战后又回头收拾凌乱的家园,街上偶有战赢一方的士兵在行走,她怕引人注目,专挑小巷走,绕了几圈之后,终于摸进了齐家后院。

  如她所料,举宅净空,连只猫也没有,但里头陈设出奇的完好无缺,仿彿家人只是出一趟远门,随时会回来。

  人呢?大大小小二十几口人,连卧病在床的老人也不在了。

  她梦游似地绕了又绕,看能不能寻到人迹,确定无人后,颓丧地停在自己的院落前。

  手一推,门没有锁上,她急忙奔进屋内,跪在地上,拉出一个大型木制行李箱,掀开后,将所有衣物随意扔在一旁,抓起底下的小木盒,打开盒盖,里头的六颗雨花石安然无恙。

  她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脚上,平静后,瞬间所有的疑问如泉涌上。

  他们都去了何处?为什么齐雪生不带她离开长沙?她难道不能共患难吗?她思念成疾,他呢?人去楼空,她该去哪里寻他?

  她撑著椅座站直,蓦地,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交谈的人声,她精神一振,跟踉脍脍冲出去,在外头的梧桐树下,见到了一男一女,她讶异地睁大眼,说不出一个字。

  “秦弱水,你怎么回来了”.”严婉茵冷勾柳眉,挂著蔑笑,她一身整齐的黄底碎花旗袍、摩登女鞋,撑把阳伞,后头跟著搬运工模样的壮汉。

  “我回来看看。姐姐知不知道大伙儿都到哪儿了?”无视于对方的敌意,她急切地向前问。

  严婉茵妆点过的美目扫了她一圈,突地咧开朱唇,笑得快意极了。“到哪儿?到上海去啦!那个把你当宝的男人没告诉你吗?你看起来很狼狈,自己从长沙回来的?小鹃呢?”

  “上海?”她罔若末闻地重复。

  “你真像海外回来的,啥也不知,齐雪生是把你当宝还是当傻瓜,这么重要的事也不通知你?早在打混仗前,他就先筹画好了,工厂和商铺停业,全家暂时到上海避难去了,大概要十天后才决定回不回来。”严婉茵笑道。

  “上海?”她又默念了一次,忽然抬头问:“那么姐姐为何在此?”

  严婉茵闻言,尖声笑起来。“我是来拿我的东西的。这次我提前从上海回来,是因为我决定了,我不想一辈子耗在齐家,你不是说过,女人可以另觅良缘,自有一片天,我会如你所愿,和齐雪生离婚,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千。我严家不比齐家差,供我这个女儿下半辈子自由自在还不难。”

  她呆若木鸡。“为什么突然——”

  严婉茵飘著香水的脸凑近她,她屏息不动,香水的呛浓开始令她晕眩。

  “为什么?因为走了一个你,又来了一个曾怀梅!我严婉茵自恃条件不差,你的出现已经是我的极限,没想到还得忍受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出现在我家,我这一生,难不成就看著你们这些女人来来去去干瞪眼,还得故作大方?不!我不玩了!我不相信我找不到一个不介意我生不出孩子,又能真正待我好的男人!至于你,就自求多福吧!”

  “谁是曾怀梅?怎么来的?”她转著空洞的眼珠,无法立即消化这一番天外飞来的讯息,居然渐渐闻不到呛鼻的香水味了。

  严婉茵歪著头,撇嘴笑道:“她是雪生旧同窗曾怀南的妹妹,这次打胜的一方,就是曾怀南顶头上司领军的,开打前他将曾怀梅托给了雪生照顾,这次齐宅没受损,曾怀南大概下令关照过了,所以我们才能好好站在这说上话。”

  “照顾?雪生成了收容所所长了。”她干笑,当初,他不也是基于同情她而娶她进门,不,正确的说是受她要胁。这一次,是为了还曾怀南情份吧?只是,境遇使两个陌生人共处,日久生情是否同样会发生?

  不会的,他说过他只对她动过情,他不会再碰别的女人,她对他多次宣示过,绝不容许他有异心,否则她不会留下。

  但是,他毕竟是把她放在长沙了,他连个通知也没有,让她心惊胆战的度过这趟舟车劳顿,他真的视她为唯一吗?

  “我看再纳进曾怀梅是迟早的事,他们这阵子形影不离,雪生忙著替她处理转学一事,曾怀梅娇媚又大方,还是大学生,你说,我何必委屈自己看这场戏?多谢你从前那番金玉良言,我受用不尽。”皮鞋一蹬,手一挥,后头的壮汉推著一车行李前进。

  她趋前抓住严婉茵臂膀,“请告诉我齐家暂居上海的地址,我想去找雪生。”

  严婉茵回头再一次细细打量她。“秦弱水,人要有自知之明,我可以告诉你地址,不过希望你也做到你说过的话,别丢女人的脸!”

  她注视著那张红唇,干涩的眼眶里,涌上了第一波湿意。

  “姐姐,对不起,一直以来,伤害了你。”

  严婉茵楞住,尖刻的表情缓缓消失了,她嘲弄地挥挥手道:“算了,这世道,女人能做得了什么主?齐雪生就算不为你,也会为别的女人动心,那是迟早的事,他毕竟是为了老太太才跟严家结这门亲的。我才二十五呢,可不想再身不由己,我得走了,保重!”

  她直盯著严婉茵背影消失,回过头,再次扶著树干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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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法租界洋房。

  从二楼窗子住下望,围墙外是一排法国梧桐,绿叶成荫,墙内是遍地红玫瑰和桂花,香气浓郁到二楼也能闻到。

  他关上窗,拧著眉心,花香无法平息他胸口莫名的不安,反而令他火躁,他回转身,一头碰上了身后的年轻女人。

  “对不起。”他扶住她,失笑。“我不知道你站这儿。”

  曾怀梅莞尔,触摸他的额。“我没事,你呢?”

  他一侧头,错过她的手指,摇头问:“找我有事?”

  她微赧道:“齐大哥,这里很好,可我还是挂念著我哥,你有他的消息了吗?”

  他安慰的笑道:“派人打听了,应该很快有回音,只要这两天确定停战了,我们就回去看看。”

  她释怀的扬唇,微觉到他平静面容后叠藏的心事,探问道:“大哥在担心什么?是大嫂吗?回苏州后,我可以向她解释——”

  他做了个手势阻止她道:“不必担心这些,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需要什么但说无妨。前天我们去拜访的女子大学校长已经答应你转入了,你就放心待在上海吧!”现在棘手的不是严婉茵负气回严家,而是老夫人受了严婉茵提出离婚之举刺激过大,正卧病在床。

  她轻轻颔首,不再逗留,走开前,禁不住多瞧了他一眼——他向来都是这样的吗?担起一切,独立解决,从不诉苦,这些是曾怀南信任他的主要原因吧?听齐家家仆提起,他还有一名年轻的侧室待在长沙老宅,不知是何种风貌的女人?若能赢得他的心,势必不俗,为何齐雪生不携她同行?

  “二哥。”齐春生匆忙走进偏厅,面色凝重,手里拿了一张纸,看到曾怀梅楞了一下,不自在的点头笑笑,年轻的面庞下是老成持重的气息。

  齐雪生走向他,“怎么?家里有消息了?”

  “嗯!”和手足回异的五官秀气斯文,薄唇欲言又止。“爸在教会医院很好,没受到干扰,家里也没被破坏,不过——”垂下的目光快速地瞥了兄长一下。

  “怎么?纱厂有问题?”

  齐春生摇头。“长沙那儿来了消息,秦——就是……秦小姐……”洋派的他叫不出那别扭的称谓。“七天前只身离开老宅回苏州,没找到你,听说到上海来了,可是,算算时间也该到了,会不会有问题?”

  他大惊失色,压抑著焦灼。“她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他并没有通知长沙家人,就是伯惊扰她,令她胡思乱想,夜不能寐。

  “听说遇见了大嫂,二哥,我是担心,她一个女人……”

  他推开齐春生,急奔下楼。

  他总是估量错秦弱水,他以为他能掌握住这个女人,他却不知道,千山万水都敌不过她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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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式茶楼里,最角落的一张桌上,上头摆了几样点心,但一样也未动,桌旁坐著的女人,盯著那几盘食物,连筷子也没提起。

  一个年轻伙计经过,钉在她身边许久不走,她察觉后保持不动,掀唇道:“这位小哥,没看见我叫了菜?有问题吗?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不用再上菜了。”

  伙计笑了两声,不但没走,直接到她前方空位坐下,直视著她。

  她漠然又厌倦的抬头,见到对面的浓眉大眼,惊骇流露,但只有短短几秒,便很快回复木然,她垂眼道:“是你!”

  “是我。我一直认为,只要你活下来,我一定可以再遇见你,我们之间,是断不了的。”潘良平静地说,之前眉宇间的狠劲消退不少。“弱水,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我只是……不想看见你选择了他。听说你看得见了,齐雪生帮了你不少忙,他到处派人追查我,还找人监视我,这阵子看得比较松了,大概苏州乱,无暇他顾,不过,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齐雪生呢?你看来脸色下太好。”

  她疲倦的笑了。“小良,你还想怎样?人不过是命一条,心却是勉强不来的,你欠我的,下辈子也还不清,众目睽睽之下,你要挟持我吗?如果我怕危险,就不会独自来上海了。你走吧!我没力气杀你,也不想脏我的手。”

  潘良沉默良久,伸手抹去她面颊上的污渍,她不动,虚弱道:“别碰我,我不是你的人,我现在也不想动手打人。”

  他缩回手,长期武装的强硬终于溃决,他哑声说著:“弱水,如果能回到从前有多好,回到师娘还没死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和和乐乐的。我也不想变成这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弱水,这一生,我只求你别离开我,我做错的事,无法再重来,可是请你告诉我,我如何弥补这一切,才能让你正眼看我?”

  她看向他,唇瓣泛白干燥。“我们再也回不到一家人的时候了。我现在也没力气想这回事,帮个忙,让我静静,我待会还得搭车离开这儿,让我恢复一下体力,我怕长途坐车又要吐了。”

  他疑惑地张大圆眼,“你一个人?齐雪生不陪你?”

  她别开脸不回应,她一个字也不想告诉面前的人,她现在万念俱灰,如行尸走肉,她不想看到同情、讪笑,或幸灾乐祸。从昨天到现在,她眼前不断晃过那一幕,齐雪生和曾怀梅共乘一车回到住家大门前,两人谈笑风生的下车后,曾怀梅笑著对齐雪生说道:“齐大哥,我用你表妹的名义入学好吗?他们好像不相信呢!方才我听到有职员在偷偷的说,我不会是你在外头的女人吧?你的名誉可毁了。”

  齐雪生扶了扶鞋跟拐了一下的曾怀梅道:“你是女人都不在乎了,我一个男人在乎什么?就由他们去说吧!”

  曾怀梅笑得更敞颜了。“我明白大哥为什么把我交给你了,有你挡著,什么都不必担心。”

  从前,齐雪生深伯她笃信自主恋爱和婚姻的信念搞得齐家人尽皆知,令老太太发怒,总是要她低调行事;现在,他竟不畏流言了,是女人的影响力吗?

  思及此,她捣住嘴,再度反胃,她再也忍受不了这里五味杂陈的气味,把钱掏出放在桌上后,提起行李,转身冲出茶楼。

  潘良紧跟出去,拉住她。“弱水,你这样怎么回去?身子好些再走吧!”

  “不用你管,我自有办法。”她甩脱他。

  “你如果半路横尸街头,是遂了谁的意?师娘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用的是这种方法吗?”他在后头大喊。

  她定住不动,像想起了什么,行李颓然落地,两手交抱捧住肚子,弯腰蹲下,低声啜泣著。他走到她前头,扶起她。

  “走吧!陪我回扬州。”她很快拭去泪水,推开他的手。

  他大喜过望,忽又面色一黯。“你不怕我对你怎样了?你原谅我了吗?”

  她冷笑两声,瞅著他道:“不怕。你想要一具尸首吗?”

  “你……”他惊异。

  她将行李塞到他手上,面无表情道:“从今以后,别再问我有关齐家的事,我让你接近我,不表示我原谅你,更不代表我总有一天会接受你,你如果想赎罪,就让我毛发未伤的好好活下去,等我安顿好了,到时你想走,再走吧!我将来不想再看见你。”

  他没说话,两眼濡湿,提著行李,先转回茶楼,扔下颈子上垂挂的毛巾和跑堂的外衫后,再追上秦弱水,一语下发的跟在她两步远的身后。

  如同十年前,她在街头捡了小她两岁的乞儿,一前一后的走回家时的情景一样,只是,她再也不会温柔的拍著他的背,轻声对他说:“小良,慢慢吃,桶子里饭还多得很。”

  他早已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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