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海泽一早就接到电话,说开滦矿坑那边的经理打电报来,里头报告了一些事,要他马上赶快去处理。
最近上海电力正值吃紧期,无论是哪一个产区的煤矿,卖价都有向上攀升的趋势,于是大家几乎都是在第一时间赶采煤,好趁着价格高的时候运往上海,这个时候矿坑若出问题,可就大大不妙,辛海泽一放下电话,便立刻赶往公司处理矿坑的事。
「矿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一到公司,男秘书立刻就把电报呈上来,顺便做报告。
「好像是矿坑里面的积水太多,怕会崩塌。」
这是所有矿坑老板最大的恶梦,矿坑一旦崩塌,就无法采煤,更可怕的是还会有人员损失,以及接踵而来的赔偿问题,这些才真正教人头痛。
「叫他们先停工抽水,再加强矿坑内部的防护措施,绝不能让矿坑崩塌。」辛海泽指示秘书。
「但是这样子的话,矿坑就不能产煤,现在煤的价格又这么好,每个产区都在拚产量──」
「我不管煤的价钱现在好不好,或是要损失多少产值,我只要我的采煤工人安全。」辛海泽严肃打断秘书的话,告诉秘书他个人的行事原则。
「安全第一,就算停工会造成巨大损失,我也认了。」辛海泽指示秘书。「你再发一封电报给矿区经理,告诉他我的决定,请他无论如何都要把水抽干净,才能复工。」
「是,老板,我马上去打电报。」秘书二话不说,照着他的指示去发电报。他前脚才走,后脚船运部经理立刻跟上来,请求辛海泽指示。
「老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的船期是不是也该更改,或干脆停驶?」牵一发动全身,矿区停工对之后的船运也会造成巨大的影响,结果就反映在船期上。
「不,还是照常行驶,不过加强对邻近矿区生煤的运送,必要的时候可以降一些折扣,争取载运量。」
这也是一项大工程,接着就轮到航运业务组的组长上前报告,因为他是招揽生煤载运工作的负责人,必须由他说明执行上的困难。
一整天下来,辛海泽就像颗陀螺转个不停,忙得昏天暗地。
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经由他的手,每个部门几乎都找他开会。矿坑渗水成了最大的灾难,后续需要处理的事有一大堆,等他处理到一个段落,天已经黑了一半,他也快要累垮了。
他揉揉一直发疼的太阳穴,无意中瞄到桌子上的小座钟,指针指向六点钟,该是用餐时间。
然后,他突然想起一个人孤伶伶在家等他的金安琪,今天颜妈不在,她又不太会弄吃的,此刻会不会正饿着肚子?
匆匆起身,他决定回家照顾老婆。
生意固然重要,但他的安琪儿价值凌驾一切,没有她,一切都没有意义。
「各位,我先回去了。」他戴上金安琪送他的帽子就要走人。「后面的事情,就麻烦你们处理了,我家里还有事。」
「没问题,老板。你赶快回去照顾美娇娘,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处理就行了。」属下们够义气,一肩扛下后面零零碎碎的琐事,让辛海泽回家看顾金安琪。
辛海泽朝他们举帽子致意后离开,弯腰钻进加了盖的敞篷车里面,司机都冷得在搓手心。
「晚安,老板,今天晚上可真冷。」闷热的夏季过去是凉爽的秋天,不过最近的天气有些怪,老是下雨,气温也不高,一直维持在十五、六度上下,感觉上相当寒冷。
「是挺冷的。」这么冷的天气,就单独留安琪一个人在家,还真有点不放心。
「要回家了吗,老板?」小刘发动引擎,也想早一点下班回家抱老婆。
「嗯。」辛海泽先是点点头,接着又临时改变主意。「不,先去买白糖莲心粥好了,太太还没吃饭,买点粥给她喝。」
「老板,您可真疼夫人哪,真令人羡慕。」很少看见一个男人对老婆这么体贴,小刘感叹。
「别多话,快把车开到李大婶那里,以免买不到粥。」李大婶的白糖莲心粥闻名全上海,小小的摊子前面经常挤满人,他可能还得排队,没空同司机蘑菇。
「是,老板,我立刻开车。」小刘憋住笑,转动方向盘朝李大婶的摊位开去,老板他可真心急,全是为了夫人。
辛海泽和金安琪两个人的感情,有如倒吃甘蔗,越来越甜蜜。
旁人看了羡慕,当事人过得快乐,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莫怪司机看了都要笑。
李大婶的摊前,果然就像辛海泽预测的那样,排了不少人。他足足等了十五分钟,才买到白糖莲心粥。司机看见他已经买到粥,远远朝他挥手,表示要将车子开过去,辛海泽干脆就站在原地等司机。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窜出几个小瘪三,用飞快的速度,抢走他头上的帽子。
「可恶!」辛海泽由于手里拿着热粥,一时无法反应,再加上对方有好几个人,个个身手灵活,训练有素,上头应该是有人罩着他们。
「发生了什么事?」随后赶来的司机没看见小瘪三,只看见辛海泽气急败坏的咒骂。
「一群小瘪三玩『抛顶躬』,把太太送我的帽子给抢走了。」
这可不得了,老板最看重那顶夫人送的帽子,定会想办法追回来。
「怎么办,老板?」司机问辛海泽。「要不要请商先生发动手下,帮您追回那顶帽子,晚几天可能就要进旧货摊了。」
「抛顶躬」其实就是抢人头顶上的帽子,通常都是由好几个小瘪三为一组,锁定目标下手。等其中的一个人抢到帽子以后,在空中丢来丢去,互为掩护,行为相当恶劣。
「看样子也只好如此了。」辛海泽皱眉,极不愿意劳驾商维钧。
「那边有个街头电话亭,我马上载您过去。」司机将车子开到街头电话亭前面停下,辛海泽下车拨了通电话给商维钧,二十分钟后,他已经带了一堆手下将街头电话亭团团围住,气势非常骇人。
「你不必搞这个排场的。」辛海泽看着多达上百人的黑色大军,每一个人都一脸肃杀之气,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们前来找他寻仇。
「我忍不住。」商维钧挑高一双秀眉回道,全部的人都一身黑,就他一个人穿白色,未免太突出了。
「你的帽子在哪里被抢?」闲话少说,赶紧办正事,趁着那顶帽子尚未被瘪三们的老大收进棚之前,就在街头解决,省去日后交涉的麻烦。
「就在前面的小摊子前。」辛海泽用下巴点点李大婶粥摊的方向。
「又来买白糖莲心粥了?」商维钧调侃辛海泽。
「安琪爱喝。」他承认他是爱情的傻瓜,是老婆的奴隶,这总行了吧?赶快帮他找帽子。
商维钧邪邪勾了一下嘴角,要他把抢他帽子的瘪三们穿着打扮和长相大约交代一下,便发动手下去找人。
「大伙儿只要恋爱,都是同一个样子。」痴情。
「这算是我们这一群死党的特色。」辛海泽自嘲。
「或许吧!」商维钧双手插进裤袋,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至少人生有目标,才不会空虚。
辛海泽打量商维钧的侧脸,在路灯的照耀下,他真的美得不可思议,只是他的心思也同样深沈得不可思议。他的心事,藏得比他还要深,辛海泽猜大概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他吧!
「维钧,你有没有喜欢的人?」难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辛海泽突然好奇起商维钧的内心世界,那几乎没有人能够涉足。
商维钧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光芒,似乎想起了谁,但立刻又暗了下来,恢复成原来的神色,辛海泽就算眼力再好,也抓不住那瞬间。
「还没出生。」最后他给了辛海泽这个奇怪的答案,辛海泽只能苦笑,拍拍商维钧的肩膀说。
「快点找到吧!」他已经找到他今生最重要的人,他希望他的好朋友们,也能找到重要的另一半,共同分享欢喜悲伤。
商维钧耸耸肩,不置可否。
两个大男人手插在裤袋,一起靠在车门上,仰望天空。
「老大,人已经找到了,您现在要过去吗?」手下动作极快,不过半个钟头的时间,就已经找到那几个小瘪三,将他们团团围住。
「去看看也好。」商维钧坐上手下的车子,接着扬长而去,辛海泽赶紧也跳上车,免得跟丢。
黑暗的巷弄,就看见那几个抢帽子的小瘪三跪在地上发抖。他们不过抢了一顶帽子,都还来不及上缴给老大哩!就惹来这么大阵仗伺候,到底是得罪了谁……
忽然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俊秀人影,给了他们最好的答案。
「玉面罗剎!」
他们居然有眼不识泰山,抢了「玉面罗剎」朋友的帽子,这下完了。
「全是我们的错,请饶了我们!」小瘪三又是磕头又是哀求的,商维钧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走过去弯下腰,将小瘪三前面的帽子捡起来,弹了弹上面的灰尘,然后交给辛海泽。
「你的帽子。」商维钧对辛海泽笑一笑,兄弟之情全写在眼底。
「谢谢。」辛海泽拿起帽子戴上,十分感激他帮忙,只希望他下手别太重。
「快点回去吧!嫂子还在等你。」他会好好修理这几个小瘪三,他不必担心。
「我先走了,保重。」他就是希望他不要下手太重,看样子只是奢望。
「你们的老大是谁?」
「……」
辛海泽回头看商维钧,他正挂着他的招牌笑容拷问那几个小瘪三,看来他又要增加一个新的堂口了。
车子在半个钟头后,终于回到洋房。
只见他人才刚下车,金安琪便冲出来,扑进他的怀里哭喊。
「我以为你出事了,害我好担心。」并且哭得像个泪人儿,泪流不止。
小刘见状,默默将车子开走,留下他们夫妻两人独处,辛海泽没想到她会这么激动,只好晃一晃手中的布包哄她。
「我去买白糖莲心粥──」
「我才不要什么白糖莲心粥,我只要你!」她哭得好伤心。
「妳送我的帽子被抢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回来──」
「丢了就算了,我只要你!」她紧紧抱住辛海泽,好怕他不见。
「我只要你!只要你!只要你!」她哭得柔肠寸断,失去理智的模样,让他不禁也将她紧紧圈住,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放开她。
「你干什么?」金安琪没想到他会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因此而吓了一跳。
「妳不是说只要我?当然是带妳上床。」他微笑,感觉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大胆,金安琪的脸都红起来。
浓浓的爱意,使得他们恩爱起来格外激烈,夹带着男欢女爱特有的叹息,充斥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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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过后,金安琪像只满足的小猫窝在辛海泽的怀里,胸口装满对他的爱意。
「啧。」他亲吻她的嘴唇,也同样深爱金安琪,她是他的天使。
他轻抚她的粉颊,宛如水蜜桃的颜色,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小女孩,该是告诉她事实的时候。
「安琪,有个东西,我要还给妳。」他打开床头柜,拿出一个粉红色丝绒的小包包,里头似乎装着首饰。
「不要再送我首饰,我已经够多了。」她只要他陪在她身边,再多的首饰她都不在乎,也不稀罕。
「我没有要送妳首饰。」他失笑。「我只是要将这个东西还给妳。」
辛海泽将粉红色丝绒包包交到她手上,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记得他曾经跟她借过东西。
「打开来看。」她一定会很高兴看到它。
「好。」她打开粉红色丝绒包包,里面是一条黄金手炼。
「还说不是送我首饰──」当她看清楚手上的链子时,她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她妈咪送给她的手炼!
「你怎么──」她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小金炼,怎么也想不出其中的关连。
「认出这条链子了吗?」他看她的神色这么茫然,担心她忘了以前的事,但她怎么可能忘记?
「当然认出来了!」她将手炼紧紧捏在手心,浑身颤抖。「这是妈咪送我的金手炼,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就好,我还以为妳忘了呢!」他不希望她忘了小金炼,因为那表示她也有可能不记得他,若真的是这样,他会很心痛的。
「我才不可能忘记。」她几乎哭出来。「我找了这条金手炼好久,本来以为它已经不见了,没想到竟然会再出现,我真的好高兴。」
这是她的记忆,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不多,除了摆在床头的小座钟和那台几乎报废的无线电以外,就属这条金手炼最珍贵,虽然事实上它也值不了多少钱,但对她来说却是无价之宝。
「对了,你怎么会有这条手炼?」她擦掉眼角的泪水,问辛海泽。
「捡来的。」他答。「在一艘很大、很大的客轮捡到的。」
「客轮?」好巧,她就是在客轮上面遗失手炼。
她还记得,她为了要寻找这条手炼,发现了一位躲在楼梯底下的少年,还和少年说了好多话。
那位少年长得很清秀,只是眼神总是透露出哀伤,脸上总写着忧郁。仔细回想,其实那位少年和他还长得挺像的,日后如果长大成人,大概就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了──一模一样?
「你是那位大哥哥?!」她的眼睛瞪得好大,不敢置信地看着辛海泽,只见他笑着点头。
「幸好妳还记得。」他很高兴她仍记得他,这样他就不需要解释半天了。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竟有这么巧的事!」茫茫人海,他们怎么可能会在几千几百万人中相逢,太不可思议了。
「确实没有这么巧的事。」他承认。「妳可以说我早就盯上妳,我会出现在拍卖会上并不是偶然,而是探听了许多年的结果。」
「海泽……」她不知道他竟然对她这么用心,苦苦等候她许多年。
「我一直都想找机会当面向妳道谢,当年若不是妳给我牛奶和面包,我早就饿死在船上,也不会有今日的我。」虽然现在才说谢谢有些晚,但他对她的感激并不会随着岁月转淡,只会越来越浓。
「我没有想到那位少年竟是你,更没想到,你会出现在拍卖会将我标走。」她才是该说谢谢的人,是他将她救离那个死气沉沉的家庭,又对她万般呵护,她能回报他的,却只有牛奶和面包。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把妳标走,只好出现在拍卖会,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以别的方式与妳重逢。」毕竟这种方式太残忍,他们也因为这个方式,吃了许多苦。
他们曾经猜疑,曾经不相信对方。金安琪以为他是因同情怜悯才会娶她,殊不知这份爱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萌芽,一直到最近才有机会茁壮长大,甚至成荫。
「我很高兴你出现在拍卖会,更高兴你出价买下我。」虽然一百万真的挺贵的,但他好像不在乎。
「我没有办法不这么做。」他苦笑。「我不能让我爱了半辈子的女人,只因为妳父亲一时的贪婪,白白送进别人的怀抱,当然得出面积极争取。」
积极争取的结果就是他成功了。他终于可以不必只是凝视她的背影,可以像这样直接用手臂圈住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还得感谢她父亲的贪婪。
「我父亲……真的是一个很冷酷的人。」想起她父亲,她就不自觉地打哆嗦,彷佛又回到那栋美轮美奂,但死气沉沉的大宅。
「他是因为妈咪的血统才娶妈咪,娶了以后又不珍惜,对他来说,妈咪的存在意义,只在于血统,少了血统,就和畜牲没两样,我也一样。」
「安琪!」他不喜欢她说这件事时的神情,太麻木。
「他从来就不喜欢我。」问题是她无法不麻木,面对她父亲这么冷酷的人,她温热不起来。
「他总是嫌弃我的性别,怨恨我读书花太多钱,那些钱他原本可以拿去做其他事,比如买车子或是做其他投资,你知道,上海人就是爱面子。」更何况他又号称家大业大,没摆点派头怎么行?只好苛责妻女了。
「别说了,安琪……」
「过去那些日子,我都是靠妈咪保护我。」她攒紧手心里的金手炼,好想念母亲。「妈咪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女人,她总是不吝啬给我温暖,给我安慰,每次当我失意或是被父亲责骂的时候,她总是会紧紧抱住我,给我最温暖的拥抱,现在,我再也无法拥有那样的体温了,呜……」
他不想她说,就是怕她流泪。他知道她有多敏感、多脆弱,虽然表面佯装坚强,但心里面还是那个凡事依靠妈妈的小女孩,不能怪她还没长大,有那样的父亲,任何人都不愿长大,都想躲进妈妈的怀抱寻求庇护。
「别哭了,安琪。」他搂紧金安琪,就像她妈咪过去时常做的。「妳不会失去相同的体温,从现在起,我就是妳的依靠,我会代替妳母亲给妳温暖。」
「海泽!」
「所以,别哭了。」他会舍不得。「我会照顾妳一辈子,时时刻刻在妳身边,绝不会像妳母亲一样丢下妳不管,好吗?」
虽然她始终没说出口,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但她确实是恨她母亲的。她恨她太早把她留下,恨她一个人离开,让她独自面对冷酷的父亲。一个不健全的家庭,可以培养出太多种不健全的人格,她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海泽……」金安琪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对她太好了,害她的眼泪一直一直掉个不停。
「你一定要照顾我一辈子哦!」她跟他打勾勾,有点孩子气,却是最有效的约定。
「我一定会照顾妳一辈子。」他答应她一定陪她到白头,无论神鬼,都不能将他们分离。
「打勾勾。」他们一起伸出手,立下这永生永世的约定。
说好了,他会照顾她一辈子,因为他们已经打勾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