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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全十美 第六章

  查克先吃完以后,靠坐在沙发上跷着脚,望着壁炉里的火焰,茱莉则继续安静地吃着。他试着专心构思下一阶段的逃亡步骤,但是心情已经放松的他却忍不住要想,是怎么样的命运使得莫茱莉坐在他对面。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计划逃亡的细节,躺在牢房里梦想着他在这栋房子里的第一个晚上会是怎样的,可是从来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刚才与她交谈之后,不禁令他想起自己这辈子欠缺的是什么。一个星期以后他又得上路了,以后更是再也不可能有这么奢侈的机会,看着她带着天使般的笑容,眼里闪着光彩,畅谈她那些残疾的小学生。他看过多少充满野心的女人和世上绝佳的女演员,但是直到今晚他才体会到什么是真实的人生。

  他在十八岁以前过的是锦衣玉食的上流社会生活,像茱莉这样一个小镇牧师的女儿绝对不可能与他的圈子有任何交集。在好莱坞更是不可能,就算碰见了,他会注意到她吗?

  他转动手中的酒杯,想着这个问题的答案。一会儿之后,他的结论是他会注意到茱莉那张漂亮的脸和迷人的眼睛、细嫩的皮肤。毕竟他的审美能力相当高,是不会忽视她的。他也会欣赏她的质朴、仁慈与甜美。但是,他不会让她试镜演戏或是当模特儿。

  查克相信,他会领她走出他的办公室,要她赶快回家跟她那位准未婚夫结婚生子,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他绝对不希望看到像茱莉这样一块璞玉受到好莱坞或其他的污染。

  他虽然只比她大九岁,但是却比她阅历多,而他的阅历也绝不是她会欣赏的。她充满年轻的理想主义,查克站在她旁边感觉就像一根老朽肮脏的腐木。他突然想到她始终没有问过他电影的事情,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女人会对他这样,她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一样。说不定她住的小镇没有电影院,说不定...老天......说不定她看的都是普级的电影,而他的片子不是辅级就是限制级的,充满了性与暴力。

  茱莉吃完了以后,他如约把碗盘洗干净。她在客厅休息,心里一直在犹豫,无法决定是否能相信他是无辜的。经过刚才一个小时的交谈,她断定一个真的谋杀犯是不会在吻她时想到要温柔一点,或是那么仁慈和风趣。

  她的心里在反驳,否定陪审团的判决是傻瓜才会有的想法。但是今天晚上她看着他的时候,每一根神经都在呼喊说他是无辜的。而他如果真是无辜的,她简直不忍想像这五年来他所饱受的煎熬。

  查克走回客厅,打开电视,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我想看一下新闻,然后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好。”茱莉说道。她隔着桌子打量他。他的脸上有一股昂然的傲气与决心。许久以前她看过许多关于他的文章,往往把他说成史恩康纳莱、保罗纽曼、凯文科斯纳等的综合体,但是现在经过将近两天的相处之后,茱莉认为他们说得都不对。在现实生活中,他具有一种昂然的力量。还有一些别的......茱莉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会觉得他仿佛已看尽了人生,然后又把那些经验深锁在那对迷人的眼睛之后。那是任何女人都无法触及的。

  他还有一个引人的气质就是:挑战性。他仿佛会使她想突破那层障碍,想了解他隐藏的过去,想使他软化,充满笑声和温柔的爱。

  新闻播报员的声音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电视上。“我们先听听记者的特别报导......”茱莉突然紧张起来,无法耐心坐在那里听。

  “我去拿一杯水。”她说道,但是记者的声音使她停了下来。

  “两天以前,一度是好莱坞风云人物的班查克由阿玛瑞尤市逃狱。他是在一九八八年因为谋杀妻子范蕊琪而被判刑。”茱莉看到电视上出现查克穿着囚服的照片。“据说跟班查克在一起的有一个女人......”

  茱莉发出一声惊呼,电视上出现了一张她跟学生一起拍的照片。

  “德州警方指出,莫茱莉现年二十六岁,两天以前有人看见她跟一个很像班查克的人开着一辆蓝色的车子。起先警方相信莫小姐是被挟持当人质......”

  “起先?”茱莉喊道,一面看着缓缓站起身的查克。“他说‘起先’是什么意思?”

  她立即得到了令她惊骇的答案。记者继续说道:“但是这套人质理论后来被推翻了,因为今天下午有一位姓高的卡车司机说,他今天早上在科罗拉多州的一处休息站看见一对模样符合班查克和莫茱莉的男女......”

  荧光幕上出现卡车司机那张愉快的脸,他说的话令茱莉又气又羞。“他们两个像小孩子一样在打雪仗。然后那个女人--莫茱莉,我确定是她!总之,她跌倒,班查克扑在她身上,然后接下来我就看到他们在交颈、亲吻。如果她是人质,她的举动可不像。”

  “噢,我的天!”茱莉喊道,双手按着腹部,拼命忍住想吐的感觉。就在这么几分钟的时间里,丑恶的现实立即把这山居里温馨的假象驱走了。茱莉的反应还没有恢复过来,电视上又出现了一幕折磨她的画面。“我们的记者来到德州的凯顿镇,茱莉在这里的小学教书。记者采访到她的父亲莫吉姆牧师--”

  看到父亲的脸,茱莉发出一声抗议的惊呼。她父亲用充满信任的坚定口气说道:“如果茱莉是跟班查克在一起,那一定不是出于她的自愿。那位司机先生不是看错人,就是误会了他所看到的情形。”他严肃地瞪一眼要发问的记者。“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一阵强烈的羞辱感刺痛茱莉的心。她转头看着朝她走近的查克,热泪模糊了她的眼睛。“你这可恶的家伙!”她哽咽地骂着,一面往后退。

  “茱莉。”查克说着,一面伸手想安慰她。

  “不要碰我!”茱莉喊道,试图把他的手甩开,同时用力捶打他的胸。“我爸爸是一位牧师!”她哭着说道,“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你却使他的女儿变成娼妓!”她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是一个老师,我教的是小孩子!你想他们以后还会让我教吗?”

  查克抓紧她的手臂,明白她说的都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茱莉--”

  “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很努力地要让自己完美,”她泣不成声地说道,“现在全都完了!”她已经无力挣扎,只是低下头,肩膀一阵阵抽动。“我一直尽力试着让他们以我为傲,我上教堂、我教主日学校。以后他们--”

  查克再也不忍见到她这么悲伤。“不要这样,拜托。”他心痛地低声地说着。他搂住她,让她的脸埋在他胸前。“我知道,也觉得很抱歉,等这一切过去以后,我会让他们明白真相是怎样的。”

  “你知道!”她扬起泪水纵横的脸,讥讽地指控道。“你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的感觉!没做过的事而受人轻视的感觉是怎样的!”

  看见他脸上的怒意与他眼中的痛苦,茱莉忍住要继续抗辩的话。他抓紧她的手臂,激动地说道:“我没有杀任何人!你听见我说的了吗?骗我说你相信我!说啊!我要听见有人说这句话!”

  茱莉想到他可能有的感觉,内心不禁抽痛起来。如果他真是无辜的......她用模糊的泪眼搜寻着他的脸,然后大声地把她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相信你!”新的泪水滑落她脸颊,她又一次低声地说道:“我相信。”

  查克听出她的真心,也看出了她的同情,多年来他在心里筑起的那道冰冷的墙开始融化了。他捧住她脸颊,用拇指,拭去她的热泪。“不要为我哭。”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我相信你!”她重复道。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停地涌出来,润湿了她的睫毛,也沾湿了他的手。她咬住下唇,想使它停止颤抖。

  “请你不要哭。”他低声说着,同时忍不住低下头吻她的唇。他的嘴起先碰到她的时候,她僵了一下,并且吸了一口气。查克不知道那是出于害怕还是惊讶,不过他也不在乎了。此刻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抱住她,品尝他充溢内心的甜蜜感觉,而且要与她共享。

  他告诉自己要慢一点,她愿意容许他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他都应该满足了,不可以再强求。他的嘴唇在她的唇四周来回移动,尝着她咸咸的泪水。尽管他告诫自己不要逼迫她,但是却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回吻我。”他用舌尖触探她的唇间。“张开你的嘴。”她依言照做,并且靠在他身上。

  查克几乎呻吟出声。一股原始的欲望涌上他全身,突然之间他变得只靠本能行动了。他搂紧她,把她推靠在墙上,激动地吻着她。他的手探到她的毛衣底下,抚着她滑润的肌肤。然后他的手由她腰间往上滑到她的乳房。她贴紧他身体,嘴里呻吟着。他用手指探索她乳房的每一吋地方,整个身体饥渴地悸动着。

  茱莉仿佛被困在一个危险而充满激情的栏中,再也无法控制一切。她的乳房在胀痛,她的身体不自主地发热,拼命迎向他的身体,而她开启的双唇热切欢迎着他的舌。

  查克感到她的手指滑入他的发间。他把嘴移到她耳旁,低声说道:“老天,你真甜美!”他用手指捏着她的乳尖。“小家伙,”他喃喃地唤着,“你真是他妈的漂亮极了......”

  也许是他用的“小家伙”那个称呼,也许是“漂亮”那个字眼,茱莉相信曾听他在某部片子里说过,然后她想到他不知在多少电影里跟多少真正漂亮的女明星演过这场戏,而今他又把这一套搬到她身上来用了。“住手!”她警告着,一面挣开他的手臂。她的脸和眼睛仍充满火热的情欲,但是她的神情却仿佛是恨不得马上夺门而出。

  他轻柔地问:“怎么了,小--”

  “马上住手!”她喊了出来。“我不是你的‘小家伙’,别的女人在别的场合会喜欢,可是我不希望听你这么叫我。我也不希望听你说什么漂亮不漂亮的。”

  查克摇摇头,想搞清楚她的意思。“你是怕我吗,茱莉?”

  “当然不是。”茱莉断然否认,但是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在说谎。当她发现他的吻使她的心渴望给他更多的时候,她就害怕了。

  见她沉默下来,他的热情逐渐被怒意取代,说话的口气也变冷了。“要是你不怕,那么你的问题是什么呢?还是说你可以给一个逃犯一点同情,但是不想跟他太接近,是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茱莉自己怎么会让情形发展到这个样子。她把额前的头发撩开,转头看向旁边,想使事情恢复秩序。“我不是动物。”她说道。

  “那么你认为我是动物了?”

  她的目光盯住地板上的一块垫子。“我是说,”她一面说,一面朝那块垫子走去,“你有五年没碰过女人了。”

  “不错,那又怎样?”

  她把垫子摆正,又恢复了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她设法挤出一点笑容,对他说道:“我可以明白对你而言,任何女人都会像......”见他眯起了眼睛,她更紧张了,匆匆摆设着沙发的靠垫。“对你而言,坐了那么久的牢,任何女人都会像--一个快饿死的人见到大餐一样。任何女人。”她强调着。“我的意思是,我不介意让你吻我,要是那样可以让你觉得,呃--好一点。”

  查克觉得又羞辱又恼怒。“你真高尚,莫小姐。”他讥讽道。茱莉脸上的血色消失了,但是他仍继续无情地说道:“你已经为我而自我牺牲了两次。可是事实跟你说的刚好相反,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一个动物,也会知道一点区分与自制。简而言之,茱莉,你也许认为自己是一顿‘大餐’,但是对我这样性饥渴的饿死鬼而言也并非不可抗拒的。”

  茱莉没想到他会生这么大的气。她往后退,双手抱着自己,仿佛想挡住那番话给她带来的伤害。查克转身走到电视机旁边的柜子前面,开始翻看架子上的录影带。茱莉明白自己像是一张被丢弃的卫生纸,但是自尊使她不愿就这样偷偷溜回她的房间去。她拒绝掉泪或是表现出狼狈的样子,于是走到桌子旁边开始整理上面的杂志。

  他冷硬的命令使她猛然直起身子。“去睡觉!你到底想怎样,想做一个乖顺的家庭主妇是不是?”

  她瞪着他,杂志由她手中滑落,但是她仍听他的话照做了。

  查克由眼角瞥见她傲然走开,然后决心不再去想她的事。他想起刚才新闻里好像提到桑多明的事,但是他没有听清楚,于是他无聊地瞪着电视机等下一节新闻,心里则回想着他与多明的关系。

  桑多明与查克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是多明主动付出友情,用他的大家庭的亲情打破了查克与人疏离的防线。他有意地把查克介绍给他的家人。每次他家人来探狱的时候,就仿佛到一个普通地方来庆祝大团圆一样。他们把小奶娃交给查克抱,对查克就跟对多明一样热情。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给他写的信和送的礼物,就连桑大妈那令他反胃的大蒜香肠,对他实际也具有无比深刻的意义。

  查克想着,他一定要想办法送吉娜一个结婚礼物,也许是一套银制茶具。至于多明,他也要送一样礼物,很特别的礼物。多明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呢?他突然想到了,不禁笑了出来:一处二手车折卖场!

  将近午夜的时候,电视果然重播了刚才那段新闻,但是内容却令查克皱起了眉头。“另外一个逃犯桑多明已经被逮回,他原与班查克同一牢房。典狱长韦哈迪说桑多明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查克坐直身子,紧盯着电视上的多明。他看起来还好,似乎没有遭到哈迪的修理。可是他怎么会是“另一个逃犯”呢?难道是哈迪不相信他的话?或是哈迪把事情怪罪到多明身上?哈迪对待犯人是出名的狠,被打伤的犯人在送到监狱医院时的说词总是“在企图逃脱时受伤”。

  接下来又补充的一段新闻令查克慌了。“阿玛瑞尤监狱表示,一个小时以前,桑多明在受审讯时第二度企图逃脱,结果受伤被送往监狱医院,情况危急。”

  查克气愤得胃部翻搅。电视新闻继续播报:“谣传阿玛瑞尤监狱曾发生暴动,德州州长考虑申派国家自卫队去镇压。显然那里的犯人想藉着媒体采访班查克与桑多明逃狱的机会,抗议狱里的环境与伙食,以及某些狱吏残酷而不公的行为。”

  电视新闻结束后许久,查克仍坐在那里不动,心里既痛苦又绝望。这些使他看来保持理智的求生意志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死亡好像总是紧紧跟随在他左右,使他突然对逃避感到厌倦了。先是他的父母、他的哥哥、祖父,然后是他的妻子。如果现在桑多明也死了,那么他是唯一该受责怪的人。仿佛被施了咒一般,他喜欢的人都会早死。他知道这种想法是不理智的,但是现在要他保持理智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


  茱莉洗完澡,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她昨天晚上几乎等于没有睡。从隔壁房间的水声来判断,查克大概昨天也是很晚才睡,现在才起床淋浴。

  她换上三天以前她到阿玛瑞尤市时穿的衣服。回想起来那天早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因为那是她过的最后一天正常生活。从那以后什么都不再正常了,至少她对自己的感觉是如此。一个正常的女人被掳作人质的时候,一定会尽全力反抗班查克,设法破坏他的计划,把他送回牢里。

  但是莫茱莉并没有那么做,她厌恶地自省着。她让他吻、让他摸,假装是为了安慰一个不幸的人。但是如今在大白天的时候,她知道那是天大的谎言。如果班查克是一个丑老头,她绝对不会这样做,也不会这么迫切希望相信他是无辜的。一个令她深恶痛绝的事实是:她这么做是因为她被他吸引住了。

  在凯顿镇的时候,她固然谨守清规,回避着男人的性侵犯举动,但事实上她也从未受到任何高尚正直男人的吸引。如今她明白了个中原因:她只能被同类吸引--像班查克这样受社会排斥的败类。高尚与受尊重吸引不了她,暴力、危险与不正当的感情才能吸引她。

  表面上莫茱莉似乎是一个正直的好公民,但是在她内心,她仍是施茱莉,那个无父无母的街头顽童。教养院的包太太总是说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

  但是她突然想起莫牧师曾否定这种说法。“人是可以改变的,茱莉!所以上帝才给了我们意志与思想。如果你想做一个好孩子,只需要那么做就是了。只要下定决心去做!”下定你的决心,茱莉......

  茱莉缓缓抬起头看着镜子,心底兴起一股新的力量。她还没有做出什么完全无法原谅的事,还没有。

  她决心在自己背叛自己以前,逃出班查克的掌握!今天。她必须在今天就逃走。如果她待得越久,意志力就会变得越脆弱。她发誓今天一定要逃离他。

  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只见天上堆积着厚厚的乌云,狂风在松树间怒吼,晃动着窗子。她透过雪花,试着回忆来时的路是怎么走的。这两天她所看到的雪比这一辈子看的都多。户外的温度计显示是华氏二十八度,但是那还没把强烈的寒风作用算进去。

  一阵收音机的声音使她惊得抬起头。查克显然已经在外头客厅里,大概是在等着听新闻吧。

  她本来就想把自己关在这房间里,等他离开了再说。但是又想想这样是行不通的,只好叹一口气,明白她必须逃到外面去。也许她能设法接线使车子发动,不然就得步行,不过那样必须有保暖的衣服。她打开壁橱翻看,竟找到一件适合她穿的雪衣,令她兴奋得差点叫出来,但是转眼又想到现在不能穿上,于是又翻出一套厚厚的保暖卫生衣裤,穿上去以后,她的牛仔裤便紧得几乎无法屈膝了。她拼命把毛衣和外套往下拉,希望查克不会注意到她的腿为什么像两截圆鼓的香肠一样。

  她走进客厅,发现他正站在窗口看雪,背对着她。“对不起。”茱莉大声说道,想压过收音机的声音。

  他转过身来,眯起眼睛看着她一身外出的打扮。“你以为你要到哪里去?”

  “你说过我可以到处走走,”茱莉说道,“我如果待在屋子里会疯掉,我要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外头会冻死你。”

  “我只是在外面院子里走走,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她想着很好的理由。“我要做一个雪人!我来到德州以后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雪。”

  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友善,“随你的便。不过你要待在我由窗口能看到你的地方。”

  “遵命,牢头!”茱莉被他的态度激怒了。“不过有时候我得离开一下你的视线,去找一些树枝。”

  他没有接腔,只是扬起眉毛,冷冷地看着她。

  茱莉不管他。“我从前都用胡萝卜做雪人的鼻子,”她说道,同时微微一笑,“我要去冰箱找找看。”

  她昨天晚上注意到冰箱边的柜子有一个抽屉,里头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钥匙。她摸到了两把。她回头看他,挤出笑容。

  “没有胡萝卜。”她想继续再找找看,却听他走近,她连忙把抽屉关上。“你--你要做什么?”

  “找一点吃的,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问问。”她走过他的身旁。“请便吧。”

  他站在那里,目光盯着她僵直着双腿,“你的腿怎么了?”

  茱莉觉得口干舌燥。“没什么。我--我穿了一条卫生裤,这样在外面才暖和。”

  “不要走远,”查克警告着,“别让我出去找你。”

  “我不会的。”茱莉答道,然后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几分钟之后,收音机开始播报新闻了。新闻里说,桑多明的伤势没有好转,不过也没有恶化。还有,加拿大警方相信,班查克已经在两天以前开着一辆租来的黑色车子由温莎那里进入了加拿大境内。


  “可恶!”茱莉轻声骂着,一面爬出车子。车子停在房子后面,所以查克由窗口是看不到的。十五年前她上过一课怎么接线发动汽车,可是显然汽车的发动系统已经改变了,要不然就是她不是个好学生,因为她根本搞不清楚哪条线应该接哪条线。

  她弯下腰抱起刚才捡的一些树枝,走回房子前面。她已经出来十五分钟了,这期间他一直站在窗前监视着,木然的表情像一尊石像。她希望他很快死心,认为她真是一个想在这大冷天做雪人的白痴,然后放弃监视。

  她一面把雪堆在松枝上,一面思索着其他的逃生方法。“一定有办法离开这里的!”她想到后面有一个上了锁的车库,也许那些钥匙里头有一把可以打开。说不定这房子的主人留了一辆车在里面。不过她又沮丧地想到,就算有车,而且她也能够发动它,但是她自己那辆蓝车也是停在车库门口,挡住了出路。

  她又想到了,那车库里一定有滑雪板。可是她这辈子从来没滑过雪。说不定滑雪没那么难,她可以试试看。

  雪人做好了三分之一。她用眼角偷瞄,发现他还是站在窗口那里监视着。

  茱莉决定溜进车库里看看。她绕到后面,笨手笨脚地试着钥匙。第一把不对,但是第二把塞进去以后,那副锁就豁然开了。她回头看看他没有跟出来,连忙钻了进去,然后把门掩上。
  车库里面漆黑一片,她碰到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好不容易摸到开关打开电灯,她眨眨眼睛。满怀期待地环视四周,她左边有一辆大铲雪机,不过开那玩意儿下山大概不怎么明智。墙上挂了两副滑雪板,似乎她只能滑雪了。要是她没被冻死,大概也会摔断颈子。无论如何,她得等到明、后天才能试,因为外头的风雪实在太大。

  她好奇地掀开角落的一块油布,惊喜得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油布下面是两辆晶亮的雪车。她用颤抖的手指试着钥匙,居然发动了引擎。成功了!她兴奋地走出车库,把门带上,也顾不得天气如何了。她只要回去换上雪衣,就可以踏上自由之路。虽然她也从来没有开过雪车,但是她相信一定会有办法的,至少会比滑雪好得多。

  她又捡了一些树枝回到前面。查克仍然站在窗口。她假装专心堆雪人,心里则在积极构思怎么样换衣服逃走。她马上就要上路了,再大的风雪或是拿枪的逃犯都不能阻止她。

  在屋子里,查克静静地观察着她。看她吃力地堆雪人的样子,他觉得有点好笑。他从来不知道看一个女人堆雪人会这么有意思,不过他也从来不认识什么女人会想做这种事情。

  她真是一个谜样的女人,查克想着。令他最难以捉摸的是她那么健康纯朴。昨天晚上他发现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样接吻!他真不知道凯顿镇的男人都是怎么一回事,或者她那位准未婚夫为什么没有教她?当他碰到她乳房的时候,她竟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吓一跳。要不是他知道在现在这种时代是不可能的事,他还几乎要以为她是处女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思想不知扯到哪里去了,不禁暗咒着自己。这时茱莉突然推开门进来,令他吃了一惊。

  “我--我要找一些衣服给雪人穿。”她说着,一面对他嫣然一笑。

  查克点点头,看着她走回房间。然后他走到厨房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大,并且倒了一杯咖啡。这时他听到了收音机里播出的最新消息。“十分钟以前,一个消息来源透露,两天以前企图跟班查克一起逃亡的桑多明今天上午死在圣马可医院里......”

  茱莉把雪衣藏在背后,走出自己的房间,正好听见收音机里播出的消息,接着就看见班查克愤怒地把咖啡杯往地上一摔。那杯子破裂的声音把茱莉吓得僵在那里。

  查克像发了狂一样,把厨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往墙上、地上摔,杯子、盘子、烤面包机都掉在地板上。终于他爆发完毕,像泄了气似的双手撑着料理台,头垂得低低的。

  茱莉背贴着墙,悄悄打开门。沉静得出奇的厨房里这时传来查克痛苦的呻吟声。“多明......对不起,多明。对不起......”

  茱莉匆匆溜进车库,换上雪衣,脑子里仍萦绕着她刚才目睹的那可怕的一幕。她慌乱地把手套和头盔戴好,坐上加强座,发动了引擎。雪车的声音比她预期的小很多。一会儿之后,她就已经飞驰在雪地上,朝着树林的方向开去。

  她吃力地保持着平衡,擦过大大小小的树干树枝。她目前最好还是先走在林子里,等离远一点之后再走到大路上,而且这样也可以躲过外头狂扫的风雪。

  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逃亡成功与自由在望给茱莉带来勇气,但是她的欣喜程度却被先前查克悲愤的那一幕淡化了,她没想到一个冷血杀人犯竟然会为同伴的死而这么难过。

  她回头望一眼想确定查克有没有追来,但是却因此差点撞到一棵树。她尖叫着转动车把手,差一点把雪车弄翻。


  查克站直了身子,环顾四周地板上的破碎东西。“狗屎!”他咒着,然后伸手拿来一个幸存的酒瓶,倒了一点白兰地喝下去,想要缓解胸口的痛楚。

  他仿佛听见多明的声音在说:“喂,查克,吉娜要结婚了!我真不希望错过她的婚礼。”他想起多明怎样帮他安排逃亡,而今又为了他而死。

  他站在窗口,茫然地望着茱莉堆的雪人。他仿佛感到多明愉快地站在旁边。多明向来喜欢一些傻东西,一定会很高兴跟茱莉一起堆雪人。

  查克僵住了,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中。他的目光搜索着院子里。茱莉!

  “茱莉!”他喊道,同时走过去打开后门。“茱莉,快点进来,不要冻死--”狂风把他的喊声打断了。他瞪着雪地上,有两行足迹直通向车库。

  “茱莉!”他吼着把车库门打开。他看到一辆雪车停在角落,另外还有一道雪车轮胎印子一直通到林子里。


  冷。茱莉只感到一股透入骨髓的冷。她已经离开了树林,开上他们来时经过的陡路。白雪扑到她脸上,使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脸和手脚都已冻麻了,唯一没有麻木的就是她的恐惧感。除了怕被查克追上以外,也怕自己被冻死在这里。她心里浮现一个又一个画面,春天的时候搜救人员在融化的雪堆下发现她冻僵的尸体。那真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对一个来自芝加哥贫民窟的女孩而言,她所追求的完美就是这样了。

  她想到查克很可能会不走林子,而直接从大路追上来,那样速度就会比她快得多,说不定很快就会赶上她了。她本来一直不敢回头看,怕会因而对这不熟悉的雪车失去控制。但是现在她越想越不安,终于忍不住迅速回头望一眼。这一望差点令她吓得魂飞天外,因为远处正有一辆雪车穿出林子直奔过来,驾车的人身体俯得低低的,一副技巧娴熟的样子。

  茱莉慌乱地朝两旁的树林望去,想先找一个地方藏起来。终于,在一个转弯处的林间,她瞥见一块窄小的平台。她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就直接朝着那里开过去,然后紧紧抓住煞车。

  那块平台比她估计的窄得多。转眼间,她发现自己竟然凌空而起,然后雪车猛落到地上,失去了控制,往下直冲。在她下面几呎之外,就是一条溪流。茱莉尖叫着感到雪车与她的身子分离了,直朝下面翻滚。她幸好被一根松枝挡住,只能眼睁睁地瞪着那辆雪车滑到溪面的冰上。车把手挂在急流上,车底雪橇板钗住一棵倒在水里的杨树上。

  茱莉眩然地倒在松树旁边,却听见一辆雪车飞快驶过去。她蹒跚地爬起来,躲到松树下面。事实上她不必担心被发现,因为查克根本没朝她藏身之处望过来。他已经看见了她落在溪里的雪车,正全心朝那里开过去。

  她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的好运,只是看到他车还没停稳就跳下来,朝溪边跑去。“茱莉!”他在狂风中喊着。然后令她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径直走到结冰的溪上,显然他以为她已经掉到溪里去了。

  茱莉原以为他只是想去把她的雪车捞起来,同时她的目光移到他的雪车上。他的那辆车这时离她比较近,所以她还是可以乘机逃跑。于是她一面望着他的背影,一面悄悄地朝他的雪车移近。

  “茱莉,回答我,看在老天的份上!”查克喊道,一面脱下他的外套。他旁边的冰块开始破裂,她的雪车终于滑入水里不见了。他不但没有往回走,反而抓住那棵杨树干,整个人潜到水里去,茱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浮出水面换气,又喊着她的名字,然后再一次潜到水里。茱莉这时已跑到最近的树旁,他的雪车距离她不到三码,她眼看就可以获得自由了。她停下来,无助地盯着溪面。她的良心在喊着说,如果她把他的雪车开走,他一定会冻死,而这是因为他要设法救她的缘故。

  他的头和肩膀突然露出水面,令她发出一声宽心的呜咽。他撑着杨树干爬到冰上,那股毅力令茱莉慑服不已。他站起身,蹒跚地走到他的外套旁边。然而他并没有把外套穿上,只是在一块石头旁边跌坐下来。

  茱莉的内心在交战,心在狂跳。他没有淹死,现在他是安全的。如果她要离开只有趁现在,等他回头看到她就来不及了。

  犹豫不决的她呆愣在那里,看着他把外套拿起来。她以为他要穿上,但这个想法立刻变成无比恐惧,因为他所做的是足以致死的相反行为:他把外套丢到一边,又缓缓解开衬衫扣子,然后他把头靠在石头上,闭起了眼睛。雪花在他身边飘舞,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和湿发上。

  茱莉这时才逐渐醒悟,他根本不想回去了,他显然以为她因为要逃开他而淹死了,所以判自己死刑作为惩罚。

  “告诉我你相信我是无辜的。”昨天晚上他曾这么对她说,现在茱莉完全明白了,这个自判死刑的人绝对是无辜的。

  茱莉完全没发觉自己在哭,她只是默默地爬下藏身的雪坡,朝他坐的地方跑过去。当她走到近得可以看清他的脸的时候,后悔与心软的感觉几乎使她跪下来。他头往后仰,双目紧闭,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强烈的悔恨之色。

  她忘记了冷的感觉,拿起他的夹克朝他递过去。她喉头哽咽,心痛地低声说道:“你赢了,我们回去吧。”

  见他没有反应,茱莉跪下去,开始试着把他虚软的手臂塞进外套里。

  “查克,醒一醒!”她喊道。她的肩膀由于抽噎而发抖。她把他拉到怀里,将他的头搂在她胸前,试着把她的体温传到他身上,并且来回摇晃着他。“求求你!”她口齿不清地说道,整个人已濒临歇斯底里的状态。“请你站起来,我抱不动你,你得帮助我。查克,求求你,记得你说过你希望有人相信你是无辜的吗?我那时候不完全相信,可是现在我相信了。我发誓。我知道你没有杀任何人,我相信你说的每句话。起来吧!求求你,求你起来!”

  他的身体变得更重了,仿佛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茱莉惊慌起来。“查克,别睡着了。”她近乎尖叫地喊着。她抓着他的手腕,开始把他软软的手臂塞进外套的袖子里,一面狂乱地想着要怎么样才能把他唤醒。“我们回家去,我们一起上床,我昨天晚上就想要了,可是那时候我害怕。帮助我把你弄回家,查克,查克,”她哀求着,一面吃力地把他的另一只手臂塞进外套袖子里,然后拉上拉链。“我们可以在壁炉前面做爱。你会喜欢那样的,对不对?”
  她好不容易才把外套套在他的身上后,她站起身,抓住他的两只手腕,使尽全力想把他拉起来。但是她不仅没有使他移动分毫,反而自己失去了重心,滑倒在他的身旁。茱莉爬起身,跑到他的雪车那里,把它开到他倒卧的地方。她俯身拼命摇撼着他,但是仍然无法把他摇醒。

  她闭上眼睛,鼓起勇气,然后举手挥出一个大弧,用力打了他一个耳光。他的眼睛睁开一下随即又闭上了,她顾不得冻僵的手指传来的剧痛,抓住他两只手腕开始拖,一面试着用别的方法看看能不能让他醒来。“没有你,我找不到路回去,”她扯着他的手腕,“要是你不帮助我回去,我就会跟你一起死在这里。这是不是你要的呢?查克,请你帮助我,”她喊道,“别让我死掉!”

  一会儿之后,她发觉他不再像先前那么沉重了,而且在试着用微弱的力气站起来。“这样才对!”茱莉喘着气喊道。“站起来。帮助我回家,让我暖和起来。”

  他的动作非常迟缓,而且他眼睛睁开的时候也是目光涣散的。但是现在他确实是在凭本能试着帮助她。茱莉试了好几次,终于使他站了起来,把他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然后把他扶上雪车,他就倒在车把手上。

  “帮我保持平衡。”她说道,一面用手扶住他,并迅速坐在他身后。她抬头望一眼他下来的路,明白现在根本不可能循原路爬上那个陡坡。于是她决定先顺着溪流走,绕过前面的弯以后,也许有办法上桥再回到路上。

  她现在也不怕对这雪车的性能不熟了,只一心俯在他身上为他挡风,同时全速驶在雪地上。“查克,”她在耳边唤道,一面注意着路面,一面试着跟他说话好使他保持清醒,也使她自己忘记恐惧,“你还有一点抖,发抖是好现象,这表示你的体温还没有降到危险的最低点。我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说法。”他们绕过一个弯,然后茱莉把雪车驶上一条或许可以爬上去的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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