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野收留拾露已经将近一个月,在朝夕相处下,她由原先的不安怕生、防备心极重,到现在明显地逐渐卸下过厚的自我保护层,不但话多了些,就连笑容也多了。
“我吵到你了,对不对?”拾露误会他的话意,原本神采奕奕的脸庞突然黯淡下来。
“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一点,尽量不吵你。”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少野无奈地道。这小丫头果然又开始编派自己的不是了。
他发现做起家事笨手笨脚的她老是抢着做事,举凡扫地、擦地、整理病历表,她做得比任何人都还起劲;而“对不起”这三个字几乎成了她奉行不渝的三字真言,诸如摔破碗盘、归错档案的芝麻小事,她总是抢先一步赔罪,有时就算是无心的错误,她也是连声的道歉,一副“错全在我”的肇事者模样。
太过拘谨、太过客气、太过小心翼翼,她总是一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样子。
他不想看见这样子的她。她还这么年轻,不应该把日子过得这么辛苦,不应该老是压抑自己真实的感觉和个性。
似乎只有在同样纯真无邪的孩子面前,她才能无所顾忌地敞开心胸、自在笑闹。
和孩子们玩起游戏时,她永远是笑声最响亮的一个。
相处的日子虽不久,他却已经很了解她。
她其实根倔强、不服输,而且坚强。就像她光着脚丫还能走那么远的路,就像她从来没为脚底的伤喊上一声痛,就像她到现在还不愿多谈那段悲伤的过往。
她也固执,如同那些她坚持不改的特别习惯,像是从不坐沙发,坚持只用蹲的;除了牛奶,几乎对别的食物都没啥兴趣,三餐只要供上一杯五百C。C。的牛奶,就可以哄得她心花怒放,比起任何山珍海味都还有用。
还有,高二就被迫休学的她其实非常好学、理解力也强。她会主动找书看,不懂就问,而且常会有一些出人意表的独特见解。
愈了解她,就愈明白她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女孩,而他也衷心希望她能早日走出过往阴霾,从此生活得快乐无忧。
“我的意思是,这些事我自己来就行了,你不是我雇来的女佣,没责任也没义务要帮我忙,你大可以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像是听音乐、看看书、看电视,都挺不错的呀。”
他不需要她的帮忙。这个念头实上脑海时,不知道为什么,拾露竟有种受伤的感觉。
“我知道了。”欲言又止的她垂下脸,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默默地走出去。
望着她似乎添了几分落寞的背影,少野蹙起眉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起身跟了出去。
抬露坐在长廊上,侧着头,眼光落在空荡荡的庭院,无表情的脸让人猜测不出她心里的想法。
少野悄悄地走近,两人被日光拉长的影子也默默地相贴,像极了一种相互依偎的姿态。
拾露抬头看着他脸上那副永远温柔的笑容。
他伸手拂乱了她原本就参差不齐的短发,随意席地坐下,就靠在她身旁,一切动作都是那么自然。
两人并肩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然而,周遭的气氛仿佛国少野的到来而变得安稳样和许多。
“我只是想帮忙,”始露缓缓地说:“我很感激你的收留,但是,我不想白吃白住,总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我知道自己做得还不够好,那是因为我还没习惯,等过些日子我做惯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常常给你添麻烦了。”
“你一直做得很好,帮了我很多忙,我谢谢你都来不及。”少野的语气十分诚恳。“你在害怕什么?说出来,说给我听,不要一直藏在心里。”
“我……”拾露起了头,却无法说下去。
她能说什么?说她害怕从前那些责骂、鞭打的噩梦重现?说她怕他对自己感到厌烦?说她怕有一天突然发现这些日子只是场昙花般的泡沫美梦,眨个眼就要惊醒?
不,她不干,因为就算说了,他也不见得能懂。
少野随着她的沉默而沉默,好半晌,他才轻轻地开口,语叩气就像话家常一样自然,“我说过的话绝不会忘,你大可放心的住下来,没人会赶你走的,除非你自己想离开。”
他懂,他真的懂。拾露别开脸,感觉有种温暖的热潮在心底泛开,就像那天雨夜喝下的热可可,让她由胃暖和到了心房。
“喵喵,”他问道:“怎么了?”
拾露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大手和小手密合交叠着。“我只是在想,遇见了你,真好。”
抬起头,她对他扬起了一脸笑意。
少野也笑了。
两人望见彼此眼中的笑容,同样愉悦,同样美好。
***
下雨了。
端着热可可行过前廊时,拾露慢下脚步,眼光停在庭院里飘落的濛濛雨丝。
书房里传来悠扬的钢琴演奏声,琴声时远时近,微带凉意的雨夜中,屋内依然被安然宁静的气息环绕着。
拾露闭上眼专心聆听了一会儿,听出是加拿大钢琴家安德烈。甘农的作品,曲名是“平静的生活”。
因为少野提过,凡是他说过的话,她总是好好地收在心底。
很多事都是她在这里住下后才有的体验和认识,而这些值得她一辈子不忘的美好学习经验,全是少野赐予她的。
他教她学着不害怕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觉,教她学会欣赏音符乐声中的美妙旋律,教她懂得品味字里行间的修辞意涵,最最重要的是,他教会她记起怎么笑、怎么感动、怎么撒娇,就像她一直羡慕向往的同年龄女孩,恣意享受着青春飞扬的双十年华。
这种感觉仿佛重生。
虽然她还没有坦然面对过去,还没有对他吐露一切的心理准备,但是她从没有隐瞒说谎的打算,她只是不想太快破坏这份梦寐以求的美好生活,她只想让眼前的幸福停留久一些。
她叹口气,望着热可可的氤氲热气化作白烟往上飘散,随后隐逸。也许幸福就像一抹白色烟雾,看得见却摸不着,总是消失得太快。
拾露摇摇头失笑。她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难道忘了没有人能对幸福做出永恒不变的承诺担保,就算是少野也不会例外。
是的,就算是少野也不会例外。
她不再是小孩子了,应该很清楚美丽的梦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回事。
她不想自欺欺人了。总有一天,就算少野没有开口赶她,她也必须离开这里、离开他,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那段不堪的过往。
只是离开的念头为什么会让她的心隐隐作痛呢?
走近书房,被夏夜晚风轻轻吹晃的烛光,将少野专注的身影映照在拉门上。
就算闭上眼睛,她的脑海里也总会浮现少野那双琥珀色的深邃眼瞳,总是带着温暖的笑意,直透人心房。
走近一点,他的侧脸轮廓宛如一幅画,她看着。望着,忽然失神,心儿莫名的怦然狂跳。
这就是爱了吗?对于爱,她了解得太少,却又陷落得太快,这样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离开少野,就算要她一辈子都只能守着他的如画侧脸,她也会觉得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莫大幸福。
这就是爱了吧。
雨依旧无声无息地下着。
***
少野是被雷声惊醒的。
雨似乎由午夜后就逐渐转大,此刻,屋外风雨呼号、雷电交加,愤怒得仿佛想将一切吞噬。
房内一片昏暗,只余下窗外洒人的些微光源。
似乎是停电了。
他揉揉惺松睡眼,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隐约感觉到房内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迅速恢复清醒,翻身下床。
门边浮现淡淡的身影。“喵喵,是你吗?”少野记起她一向是最怕黑的。
没有任何回答声。少野滑着壁柜摸索走近门边,黑影慢慢在他的眼前具体化。
“喵喵!”果然是她,她似乎是吓坏了,双手附在两耳边,头抵着膝,蜷缩着瘦小的身躯紧偎在门边。
听见他的叫唤,抬露抬起头,勉强扯开了嘴角,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她在发抖。少野当机立断地走至床榻,拎了条薄毯回来,轻轻一抖,将她整个人围罩祝“很冷吗?”
她摇摇头,单薄的身体依然瑟缩颤抖。
“别怕。等我一下,马上就有光了。”他动作迅捷地采向壁柜,在视线不清的一片凌乱中,翻找出备用腊烛和打火机。
擦地一声,火光摇曳,燃亮了一室黑暗。
“你看,光来了,还有我在这里陪你,没什么好怕的。”他轻声安慰。
烛光在两人间绽放,照出了抬露的苍白、不安,与一脸一身的汗。
“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少野赶紧伸手探向她的额际,担忧之情表露无遗。“没发烧,还好。”他吁了口气。
不过,要是放任她满身大汗地窝在这里一整夜,明天非着凉感冒不可。他随即又想着。
没多考虑,他将她抱上床,安置好以后,找了条干净毛巾,仔细地为她拭去额际、肩颈、四肢,以及后背的淋漓冷汗。
从头到尾,拾露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乖乖地任由他摆布。
大致擦过一遍后,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我到厨房温杯牛奶来,你乖乖等我,我马上回来。”
话才交代完,连转身都还来不及,他的手腕就已经被紧地握祝“喵喵?”少野顺着她的力道,倾下身挨近她,感觉到她松开了手,转而圈揽住他的颈项。他感到有些不对劲。“喵喵,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拾露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你想说什么?”他拉开她紧揽不放的手,将她安置在怀里。“我哪里也不去,慢慢来,别急。”
“我……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拾露猛咽口水,努力不让说话声破碎,娓娓地道出惨痛的过往,“十五岁以前,我就如同时下的一般少女,每天上学、放学,偷偷暗恋隔壁班的男生,为了大小考试烦恼,过着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十六岁那年,妈妈突然不告而别,还留下一大笔债务,顿时让原本安康和乐的家庭面临破碎的惨况。原来妈妈听信邻居的话,背着爸爸在外面偷偷玩股票,没想到因为经济不景气,带动股市波动震荡,使得股票买卖连番失利。不甘心之余,妈妈又四处向地下钱庄借钱,利上加利,借款迅速膨胀成难以想象的巨额。偏偏妈妈又不敢开口对爸爸说明解释,在无计可施之下,妈妈终于不顾一切一走了之。“不知情的爸爸遭高利贷连连催逼还钱,恶形恶状的他们还来毁坏我们的家,搜刮走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说出‘再不还钱就没命’的致命威胁。但爸爸只是一个小公司职员,根本无力偿还巨款。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狠下心辞去工作,带着刚升上高二却得被迫休学的我四处迁徙避债。”
“失去妈妈、失去工作、失去原有的一切,面对现实生活的变故和压力,使得爸爸性格大变,不但成日沉溺在酒精之中,脾气也变得暴躁、不可理喻,只要稍稍一不顺他的意,他就会对我抡拳动棍,丝毫不手下留情。我日复一日的忍气吞声,并没有让爸爸稍稍收敛行为,反而愈是变本加厉,甚至因为害怕我也会像妈妈一样弃他而去,他索性将我囚禁起来,限制我的行动。除了定时供应三餐外,其余时候,我只能被囚困在小小幽暗的房间里,和四面白墙相对,如同监狱里的囚犯,而这样惨无人道的日子,足足有两年多。”
少野一脸肃穆,他握紧她的小手,没有插嘴,静静地听她往下说。
“爸爸把我关起来,还用一把大锁把房门锁起来,不让我出去,无论我怎么求他、大声拍门,他都不听,他还骂我,说我……是那个贱女人的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学她一走了之,他要是不这么做,总有一天会变得一无所有。每回心情不好或是喝醉了,爸爸都会打人,有时候用棍子,有时候是水管,可是都一样痛。好几次,我试着逃跑,但都没有成功,而且被爸爸提回去以后,他会打得比平常更用力,好痛,真的好痛。”
“那一天,我趁他送饭进来的时候,用偷藏起来的叉子刺伤他,然后头也不回的拼命逃跑,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而且他瞪着我的眼神,好像认不出我是谁……好可怕……不要!不要捉我!让我走。让我走,蔼—蔼—”陷人当时情境中的拾露开始尖叫嘶吼,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少野的怀抱,连滚带爬的逃向角落,表情夹杂着恐惧、惊慌和狂乱迷惑。
“喵喵、喵喵!看着我!”少野一把攫住她,扶着她的双肩大声呼喝,试图将她带回现实。“看着我!我是少野,你不认得我了吗?”
拾露一直摇头,泪水奔流而下,身体剧烈颤抖,明明已经无路可退,却拼命往后退,仿佛想融入墙中,好让别人再也看不见也找不着她。
“没事了,他不在这里,没有人会打你。你很安全,不会有事的,我会保护你,乖……”少野将她拥人怀中,附在她耳边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安抚性的字句,任由她的眼泪濡湿他的大片衣襟。
好半晌,拾露的情绪总算由崩溃边缘慢慢恢复正常状态,哭号逐渐转成微弱的啜泣,终至无声。
“对不起。”恨在他怀中,她小小声的说。
“傻女孩,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少野疼惜地捧起她的脸,动作轻柔的为她找去满脸泪水。
两人在墙角依偎而坐。
“小时候,有一次跌倒受伤了,因为不想擦药,我一直瞒着妈妈没说。”在一片沉默中,少野突然开口,聊起小时候的一段往事。“过了好几天,伤口发炎化脓,到了半夜,我开始发高烧,幸好妈妈及时发现,赶紧带我到医院打消炎针、上药,否则可能还会有更严重的并发症。很多时候人受伤了,以为不去理它,久了自然会好。其实不是这样的,伤口一直都在,它会恶化、会愈来愈痛,也许还会感染,变得更糟,但是只要用对了药,伤口渐渐会愈合,时间一久,只会留下一个疤。生命中向来坏事多过好事,悲伤多过快乐,如果我们一遇到坏事就逃避,只会加深心里的创伤,总有一天,旧伤会累积成无法挽救的新伤;如果能够鼓起勇气去面对,不管伤口再大、再痛,总会有愈合的一天,也许偶尔还会想起那时候的痛,但是痛的感觉已经成为过去,而经历过这些苦难磨练,人只会变得更勇敢、更坚强。”
望着专心聆听的拾露,少野除了满心的怜借、不舍,还有更多打从心底的无言赞许和敬佩。
“我知道你一定听得懂我的意思,因为你是我见过最最勇敢的女孩。”拥地人怀,少野认真地说道。
拾露点点头,泪眼之中绽放微笑,双手轻轻地环绕上少野的颈项,回应他深深的拥抱。
如果可以,她祈求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