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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舍得 第二章

  良久,涂孟凡与杨绪宇离去,唐豫仍木然呆坐沙发上,瞪视着手上早已熄灭的烟蒂。入耳的,是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窗外,天渐渐黑了,又渐渐亮了,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最后一丝酒意已经完全褪去,痛苦的意识慢慢苏醒。

  他何必自责?

  她不爱他。

  她只是为了保护父亲的名誉,不让一介外科权威孙德范大医师因误诊的医疗纠纷而身败名裂,这才答应他的大哥唐平原,借由接近他,与他演出一场情戏,探知他的决策、窃取公司的机密、影响他的专业判断,使当时的“唐氏企业”状况层出不穷,他也因而被董事会逐出唐氏。

  她欺骗他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不知情,却与她假戏真作地同台演出……甚至,娶了她。

  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面对如此的虚伪背叛,他应该生不如死的……偏偏,死的是她。

  他爱她。

  在他发现唐平原与她密谋的真相之时,他是爱她的;在他离开唐家,离开所有嘲笑的嘴脸时,他还是爱她;在汽车开始打滑、旋转、撞击的片刻,他的爱又如何能够在这瞬间一笔勾销?

  他清楚地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三百多个日子的交心与朝夕相处如何能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像被橡皮擦去般不留痕迹……如何?

  如果没有那一场车祸,他或许能够在时间的帮助下,把对她的爱渐渐转化成等量强烈的恨。他会用苦涩去咀嚼她一年来对他的欺骗,一遍又一遍的反思,直到对她厌恶、作呕为止。最后,他会后悔曾经爱过她,转而鄙夷她、可怜她、否定她,甚至,不屑对她采取任何报复的手段……

  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因为那一场车祸。

  他对她的感情凝结在他还爱她的那一点,她却死了。

  想着,他露出凄然的笑。

          “灰飞烟灭……哈,灰、飞、烟、灭!”

  不公平……好不公平!他承受了她对他的欺骗和背叛。明明是她欠他的,不是吗?到头来,她死得清净无瑕,他却还得承担对她死亡的歉疚。

  对她来说,她用死亡一笔勾销对他的爱恨。那么他呢?她欠他的,他找谁讨去?

  他找谁讨去?!他狂乱地抓着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自问……

  他甚至没能清醒看她最后一眼!

  如果,他们还能再见上一面,他会对她说什么?

  她呢?又想对他说什么?当时,她跟他上车了,那表示她也希望事情有所了结,是不是?她想说什么?他想起车祸发生时,她伸向他的手……她要什么?

  这一切都成了无解。

  她是他这一生惟一全心爱过的人,在一年的狂恋中,他付出了所有的感情,以及理智。大家都认为他疯了。即使是现在,他也清楚地知道,当初他爱她爱到愿意放弃一切,包括“唐氏”,只要她开口,他绝对肯。因为他这个大白痴早已把她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份,除了她以外,一切都可以不要。

  就是因为全心付出,所以他才会那么的痛苦,痛苦到全面封锁自己的情感。

  然而,可悲的是,不管她曾经如何伤害了他,他就是无法恨她。

  直到听到Vincent唱出当年他对她表白的那首歌,一切的努力终究溃堤,锥心刺骨的痛以更大的能量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无从躲避。

  情人岂是可以随便说说而已?

  像是失去了六年的记忆,突然在那一刻完全恢复——拧扭、烧灼、撕裂的疼痛如影随形,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曾经彻底的失败过。

  原以为这是他所能承受的苦痛极限,直到他们对她证实,她死了。

  真的死了……一个美好的生命就这么平空消失。

  他拿起话筒哑着声音问:

  “涂老,她葬在哪儿?”

  话筒那头,涂孟凡语塞。

  唐豫失神地挂上电话。想起她习惯深锁着眉心的模样……突然为她感觉凄凉。

  她何尝不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被迫演了一年的戏?成日面对一个不爱的男人,偏要装出浓情蜜意的模样,她同样是痛苦的吧?她也傻呵。

  再度拿起话筒,熟练地拨了一串数字。

  “绪宇,帮我个忙,我想知道她葬在哪……”

  六年后的今天,到她的坟上捻香,插上一束鲜花,是他该做的吧?毕竟,她去世时的身份,仍是他唐豫的妻——

  他害死的妻。

  *  *  *

  看着乐谱,手按着吉他上的弦,七零八落地不成音调,她好懊恼。

  他教了她几次,无奈她就是学不来……

  算了,不练了,学不来何必勉强自己?做成决定之后,她撕下半页乐谱,是他最爱的那首歌,用铅笔写上她从没说出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

  写好,摺成一只纸鹤,飞进吉他的音箱里。

  终有一天,他会发现。或许,那时候,他会愿意再爱她一次……

  *  *  *

  台南。

  扑了层金粉的阳光柔柔地、暖暖地洒在肥沃的平原上,映出色泽饱满的光辉。一畦畦的田亩,是大地最美丽的拼贴画,时而长、时而方、时而不规则的成形。交错纵横的小径框起这幅画,以不知名的花草为缘,一路往天与地的尽头迤逦。

  画布深处,一个未知的影点渐渐变大、变大,拉近了,方能看出是个骑单车的女子。

  老旧的车身在不平的路面上铃铃铃地颠跋着,和着风声呼啸,如重奏般,女子跟着笑了。有时行经大一点的窟窿,她还得弯身用一手护住身前车篮里满满的花束

  这是她趁着早,到附近的花圃向农人购来的。沾了晨露的花,欲绽不绽,正是最鲜美的时候。

  好不容易来到了平直的路面,女子兴奋地闭上眼,放手,迎着朝阳,昂头放肆地沾染仲春的气息,在连人带车冲进田沟前,才慌张地握紧把手。车头在几个颤抖之后,终于安全地回到路中央。如此一路试着、玩着,她笑得脸都红了。

  瞥眼腕上的表……啊,没时间了。她微喘着气,加快脚下的动作,参差的发迎风颤动、扬起,清灵细致的颊边,陡然露出了一条从额前到耳际,长约十公分的细白内疤。不一刻,疤痕又消失在发瀑中。

  女子一路喘气,疾踩着单车穿过热闹的大街,闯进由四、五公尺高的樟木林围成的林间小径;树林尽头,一间古色古香的茶坊伫立其中,竹篱上一块古朴的红桧,落了潦草的三个大字——

  归去来。

  女子在茶坊门外慌忙停下车。

  门内,年约四十许的绰约女子笑意盈盈的迎了出来。

  “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不回来了。”

  女子面露几许惭色。今天她回来得比平日稍晚。

  “不好意思,又麻烦你帮我开店门……”眼睛瞟回篮子里的花,立刻亮了起来,“俞姐,你看,我今天收获好多。文心兰、拖鞋兰、蝴蝶兰、剑兰……还有还有,这些是他们正在实验的品种,才刚开一部份,他们就先送了我。看,这个细枝细叶细白花的是飞燕兰,名字取得多好,像赵飞燕舞白绫。还有这个,捧心兰,是三片花萼捧着黄色的花心,你可别跟天鹅兰搞混了,天鹅兰是五片花萼托着白色的花冠,还有韭兰……”

  “停、停!你一谈起花经就没完没了,快进门吧,今天是假日,客人会比较多,你得早点准备。”“谢了,我知道。还好这半年来有你帮我张罗,还帮我雇了工读生,否则我一定焦头烂额……”女子捧着花开开心心地进到屋子里,一边滔滔细述着她的谢意。

  照例,她先用几个陶瓶、玻璃瓶一一细心插好刚带回来的鲜花,然后从墙上倒挂满的一束束玫瑰、石楠、紫罗兰、满天星、白芒、银芦和玛格莉特等等风干了的花中挑出一些,装进篓子里,准备用来做花茶和压花。然后才进到吧台,准备一天的工作所需。

  俞绮华跟着她走进茶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若有所思。

  “昨晚又作恶梦了?”涂缓的语调被寂寥的空间放大,清晰异常。

  女子登时僵住,继而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

  “我还以为没吵到你呢……”她耸耸肩,望向俞绮华深思的眼神,“别担心,作恶梦有什么大不了的,醒来翻个身继续睡就是了。我都习惯了。”两个人都知道没那么简单。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所梦到的,可能是你以前经历过的?”俞绮华试探问道。

  “或许吧……”她若有所思,没停下手里的工作。

  事实上,她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不过,就算是又怎么样?”

  “你不会想去了解那段可能的经历吗?”

  女子颦起眉心,考虑了会儿,然后摇头,不迟疑,却也不很坚决。

  “没必要吧……如果真是的话,那么我想,那时候的我一定很不快乐。既然不快乐,又何必追根究柢,非要弄明白不可?我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她复又露出开朗的笑靥。

  这是她和父亲间的默契与约定——过去让它过去,不去想。

  有时候,忘却比记忆幸运得多,她有幸记不起来一些事,千方百计去挖它、扒它、捣它,换来更多的痛苦,岂不太傻?父亲是这么告诉她的。

  听着听着,俞绮华不得不由她去……这些日子,她能活得如此自在与坚强,靠的,不就是这一点阿Q精神?

  也或许,她真能一直拥有这样平静的快乐、平静的生活……

  那是她应得的。

  但是,果真能如愿吗?

  如果有一天,丑陋的过去必须被揭开,是好,是坏?她不知道。

  女子没察觉俞绮华异常的沉默,转开收音机,让音乐流泻一室。

  收音机里,传来男歌手低沉理智的嗓音低诉:与我共舞,在琴声炽热的呢喃中,让我啜饮你的美;

  与我共舞,以我狂乱的心跳为节奏,让我神醉心迷。

  是你使我雀跃,如婴孩般,

  来吧,与我共舞,在爱火成烬前……在爱火成烬前……

    (编译自Lionard  Cohen  "Dancemeto  the  end  offare")

  在轻快温暖的节奏中,她的心似是被文火煮沸的咖啡,缓缓地蒸馏出香气,眼里不知不觉被薰满湿意……

  *  *  *

  走出县立医院,杨绪宇一脸茫然。

  这一趟追寻的过程,原以为会是件简单的差事,不料事情一再出乎他的意料。

  首先是孙家之行。孙家的闽式老宅落了锁,从铁门大锁布锈蒙尘的情况看来,已有相当长的时间无人居住。

  经过对街坊邻居的探访,却发现孙家的保守与低调让他的工作困难重重,连孙爱的基本成员都出现了好几种版本。只知,早在七、八年前,曾经门庭若市的孙家在孙德范的医院因故停业后,便枝叶散尽,一干近亲远亲消失无踪,不相往来,只剩孙德范一人独居在此。偶有陌生脸孔来去,旁人也说不出是什么来历。

  六年前的某一天,孙德范因事匆忙赶往台北之后,他的老宅便空无至今。曾有人发现他回到老家做短暂的停留,一副像是清理、收拾的模样。只是,不再执壶行医后的他行事更为低调,没有人知道他停留了多久。此后,再没有人在孙家老宅附近见过他。

  杨绪宇打听是否有人知道孙思烟的事,同样没有得到多少资讯,似是她一向在台北读书,大家所知不多。她车祸死亡的消息更是没人知道。

  他不解。饶是不解,他还是在邻居盛情的带领下到孙家祖坟走了一趟,墓地丛生的杂草透露出一股乏人整理的荒凉。

  转了一圈,没发现新坟。

  奇怪……当年孙德范不是要女儿落叶归根,为什么没有思烟的坟?而情况看来,她回到台南后,并不曾在她的老家停留过,连停灵、治丧都没有。最后,甚至连向来居于此的孙德范都离开了。搬到哪里?没人知道。

  这家人像是平空消失了。

  他追踪到六年前唐豫和孙思烟共同的主治医生,确认了当年那辆载着孙思烟回台南的救护车最后抵达了县立医院。

  于是他启程赶往县立医院,经过费力的探询与调资料,才发现当时孙思烟根本只在急诊室停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让医生做个简单的观察,确定无碍后,连病房都没住进,便被另一辆救护车接走。

  据说是台南某家颇负盛名的私立研究医院派来的,但详细情形没有人清楚。只知,这一切都是孙德范安排的。

  以孙思烟伤重的情形,院方承接这样的伤患本来就有些迟疑,转诊自是他们乐见的事,因此这段意料之外的转诊过程没有遭遇任何阻碍。

  他研判这过程中唐平原、唐世明兄弟介入的可能性或许有,但并不高。

  为一个将死之人安排如此复杂的程序,有其必要吗?

  谜……愈是如此,愈激发他解开的决心。

  *  *  *

  凌晨三点,唐豫房里的电话响起,铃声一声急过一声,让人心惊。

  假寐的唐豫从沙发上起身,蹒跚至书桌前操起话筒。

  “唐豫,有个人,你可能会想见她一面。”杨绪宇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显得沉稳而遥远。

  “思烟?”他直觉脱口而出。

  “一个和她有关的人。”杨绪宇的语气仍是平静的。

  不是她……

  废话,当然不是!他自嘲,他太放纵自己的期待了——明明知道这样的期待太过荒唐。

  已死的人如何复生?

  尽管重新燃起火焰的心复又冷却,他还是操来纸笔。就让他放纵最后一次吧。

  “给我地址。”

  随着杨绪宇的话语,他振笔记下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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