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夫口中那位绣艺精湛、对刺绣极度着迷的好友果然是你!”
“那又如何?”萧婉若冷冷回话。
偌大后园里只有他们两人,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望着冯君衡,眸光清澄也复杂,有情,亦有怨。
那是他最熟悉的神情,他记得给休书那日,夏季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夏季……”冯君衡忍不住喊出这几个月来最悬念的名字。
“我早已用事实证明过,我不是你要找的夏季,你为什么还不死心?”
“大小姐,你无须再否认了,你是夏季。我手边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冯君衡端视着她,信心满满。
“什么证据?”看他一副老僧人定,非常有把握的样子,萧婉若心头无端起了慌乱,心暗忖,她自认能让他联想的事物全教她给毁了尸、灭了迹,他还能有什么证据指认她就是夏季。
“大小姐,请你看看这个东西。它能证明你就是夏季!”冯君衡自衣袖间掏出一个卷轴,当着萧婉若的面展开。
她一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挂轴,脸色瞬间一白。没想到……
百密终有一疏,该怪她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赌那一口气,留个尾巴让聪明绝顶的他逮个正着。
萧婉若一语不发瞅着他。事实摆在眼前,她无法再否认,但也不想开口承认,她就是不懂,休书下,情缘尽,他为何还要处心积虑找出夏季?
“大小姐,你就是夏季。相仿的面貌,同样精湛的绣艺,一样喜爱着紫衣,头插紫金步摇,尤其是这幅绣画上,负心汉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更是铁证。这幅绣画我求证过,千真万确出自你之手。你是夏季,心中对我有怨,所以才会在绣画上暗讽我是负心汉。大小姐,别跟我说这是巧合,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你之前所言,你我之间素昧平生,就算这负心汉的脸孔是你天马行空想像出来,也不可能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冯君衡一鼓作气,说出在心中埋藏许久的话。
两人目光交错,相互对望,好半晌,萧婉若深吸一口气,才开口打破沉默。
“果然还瞒不过你!没错,我就是夏季,但那又如何?我们之间,早在你写下休书将我休离时,就再无瓜葛了。如今我有夫有女,有一个圆满的家,你若是想对我说抱歉,我知道了,也愿意接受了,不论你心中对我有任何歉疚,你大可放下心,将过去一切抛诸脑后,无须再挂怀。你是个人才,你对潇洒的心意,经过这些时日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往后还请你多多帮助我大哥。至于我和你,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大小姐,我能叫你一声婉若吗?”
那句“婉若”他喊得好柔,就像他望着她的温柔目光一样,让萧婉若心头一震,但是她旋即反应过来,要自己忽略,当作没听见。
“不行。如今在潇洒,我是主,你是仆,况且我已为人妻,别忘了主从和男女之间的份际很重要,我可不想落人口实。”
“是,谨遵大小姐之令,不过早晚有一天,我可以叫你一声婉若的。”
“你慢慢等吧,绝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萧婉若直接反应便是泼他冷水,但随后想到他似乎意有所指,遂又问道:“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早就知道了,潇洒主事有一对双生妹妹,两位都是云英未嫁的姑娘,韩朔钟情二小姐,这阵子在我面前出现,出双入对的假大小姐,其实是二小姐所扮。大小姐,你和二小姐容貌虽然相像,但眼神个性、言行举止都有太多的不同,只要多用心留意,就算做相同装扮,我也认得出来。”
听至此,萧婉若惊讶不已,不禁倒抽——口气:“你怎么知道潇洒主事有一对双生妹妹?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在我第一次上潇洒应征总管那天……”
当冯君衡说出那日遭萧竟月恶整之事,萧婉若这才恍然大悟。
“萧竟月这个迷糊丫头,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萧婉若低声苦笑,原来一开始就泄了底而不自知,她还沾沾自喜,为自己布下的局而得意不已,结果根本就是白忙一场。
人被他认出来了、计策被他识破了,他称心如意了,那再来呢?
“你费尽心思找到我,逼我承认身份,一切都如你所愿了,你还想要怎样?”
“大小姐,我想请你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往后的日子,让我照顾你跟小晴儿,好不好?小晴儿不只需要母爱,也需要爹亲的陪伴,我们再成亲,组一个家,一起携手过下牛辈子。”
“你这个心高气傲的冯家大少爷,什么时候心胸变得如此宽大,肯帮人养孩子了?”她望着他,话里有着嘲讽。
“我不管她的爹是谁,对我而言,小晴儿是你的孩子,有你一半的血缘,这就够了!我喜欢你,当然也可以接纳小晴儿。大小姐,过去的冯君衡已经死了。”
他说……他喜欢她?萧婉若闻言一震,心头漾起一股温暖的感觉,是感动,但嘴上依旧不肯退让。
“过去的夏季也死了!”
“夏季是过去了,可是她找回记忆,恢复成了婉若,一样热爱刺绣,一样慈心温婉。在我心中,夏季永远存在,只是换了个名字。”
“照你这种说法,那冯君衡也还是冯君衡,一样死性不改。”
“哈哈,我嘛,名字不变,可是人变了!大小姐,答应我,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让你看见我的改变。娘临终前,最念念不忘的就是你,她唯一的遗愿就是要我找到你,求得你的谅解,好好弥补你,再娶你回来当冯家的媳妇。不只是娘,这也是我的心愿啊!大小姐,答应我,好不好?”
冯君衡的话句句诚挚,又想及过去冯夫人对她的救命之恩和疼惜,种种回忆和情份打动了萧婉若的心。他的眼神似曾相识,那抹熟悉的温柔叫做情意,曾经存在过去的她的眼里,想不到如今他也会……
他……真的变了!她不知道他改变多少,但是他真的改变了!
思及这段时日来的种种,他和她之间,仿佛有种逃不掉、断不了的巧合,就像是老天爷刻意的安排。萧婉若明白,心底有一角让他霸道占据着,她尝试过太多次,但怎么也赶不走、挥不掉。
心付出了,想收回,好难啊!
她该点头,再给他一次机会吗?萧婉若望着冯君衡,心头天人交战。他看出她的挣扎,决定先退一步,让她多些时间思考,再做决定。
“大小姐,你不必急着回答我,两天时间好吗?这两天你好好想想,两天后,我们一起到福安城去,帮孙家小姐挑丝线。配色你在行,该选哪些色系,务必由你决定;而这事是孙老板全权委我处理,我不能辜负他的托付,但求尽心尽力,任何一个小处细节都不能遗漏,一定要帮孙家小姐办个风光的婚礼。”
两天……够她想的了。他的诚意打动了她,只是过去的事情,她还惦着,需要一些时间来想清楚。
“好,两天后,巳时三刻,你带人到婉约绣坊侧门,和我碰面。
朱河镇到福安城驾车大概一个半时辰可到,我们早点出发,应可在当天赶回。你的要求,让我想想,那天……我会给你一个回复。”逃避不是方法,萧婉若终究给了承诺,她要仔细想清楚,勇于面对这件事情。
* * *
两天后,临起程前,冯君衡抬头望天,见天候不佳,对随从交代着。
“今儿个天气阴阴的,怕午后会下雨,咱们脚程快些,早点把事情办妥,早点回来,免得让大雨给阻拦了回程。”
巳时三刻,冯君衡带了两名随从到婉约绣坊,接了萧婉若,一同往福安城去。
一路行程极顺,一行人准时抵达孙小姐的夫家,萧婉若做事极有效率,依着心中构思,看过色丝,挑选,缺的颜色再和染丝的师傅商量,一个时辰后,丝线已挑选完毕。
萧婉若对刺绣的执着和专往,让冯君衡打心底佩服,同时心头亦有领会,由刺绣一事,便可知萧婉若是个讲求“专一”的人,不论对人、对事、对物皆然。
当初的夏季对他有情,虽然怨恨亦有,但情份一定也还在,只要他能够耐心等待,坚定以真心诚意相对,萧婉若早晚会原谅他,再接受他的。
愈接近她,了解愈深,他的信心就愈深切。
时间才过晌午,一行人迅速用完午膳,准备踏上归途。
但前后不过两刻工夫,天候就有了变化。风渐急,风速愈来愈强,夹带着湿凉的水气,天色逐渐昏暗,远处雷电闪烁,风起云涌,已是雷雨欲来之势。
雷雨不适赶路,一行人只好暂时逗留客栈内避雨,待天晴再走。
该办的事情办完了,归途又教风雨给阻了去路,心头一直等待的答案,萧婉若尚未答复。午膳完后,见萧婉若一人往客栈后面的回廊走去,冯君衡见状,赶忙跟上。随从们在前头喝茶,稍事歇息,两人私下独处,正是询问答案的最佳时机。
客栈后头有个大花园,园里种了许多菊和桂。强风吹得桂花落满地,迷蒙雨景里,但见一地细小粉嫩的桂花,随着雨水自在漂流,从远处望,乍看之下,竟有几分七夕银河鹊桥的味道。
萧婉若就这么望着眼前的景致发呆,丝毫不觉察身后的危机悄悄近身……
不晓得打哪儿跑出一条花纹鲜艳的蛇,蛇信嘶嘶,蜿蜒爬行,缓缓向萧婉若这方而来。冯君衡远远瞧见,吓了一跳,赶忙出声警告:“婉若,有蛇,小心!”
萧婉若闻声回头,见那蛇距自己仅三四步之遥,当场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同时拔腿狂奔,一奔至冯君衡身边,有如溺水之人遇见救命的浮木,二话不说就偎人他怀里,将她所有的痛。
“婉若,对不起。”
“这句道歉,你以前就说过了。”她淡淡提醒他。
“我知道,但说再多句的对不起,也不够弥补我之前对你的亏欠。
对了,你刚刚受了惊吓,要不要到前头喝杯热茶压压惊?”
他会关心她、注意她,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你真的变了。”萧婉若答非所问。
“啊?”
“我没事,没必要到前头去。你跟随我到后面来,不就是想讨答案吗?”
他的关怀和在意溢于言表,萧婉若感受得到,她已整理好情绪,要诚实面对。
“咦……”冯君衡先是一怔,随后发现萧婉若的神色已恢复如常,顿时意会,笑容随之浮起,轻声问道:“没错,婉若,那你的回答是?”
“婉若……”萧婉若眉一挑,嘴角似笑非笑地提醒。
“啊,‘大小姐’,对不起,刚刚一时情急就喊了你的名字。”,冯君衡赶忙陪笑脸,“大小姐”三字还特别加重语气,不过看她的样子,心情似乎不错,冯君衡心一横,决定得寸进尺再试试看。
“不过……既然喊都喊了,往后我是不是可以就此改口叫你婉若?”
“哼,你不是喊好几声了?再问,就显矫情了。”萧婉若白了他一记,语气虽是损他,但再细想便知其实她已答应他的请求。
“哈哈哈,婉若,谢谢你。”
“哼。”萧婉若冷嗤一声,态度犹是不肯软化,但她肯点头让他喊她的名字,冯君衡已经心满意足。
“咱们言归正传。”
“你说,我洗耳恭听。”
“想了两天,考虑了很久,我决定勇敢面对自己的心情。冯君衡,只要你能达成我所开出的两个要求,让我看到你的诚意,我就答应你,让一切从头开始。”
“没问题,什么条件你尽管说。只要有心,天下没有难得倒我冯君衡的事。”
“别夸口,当初你不就让夏季给要得团团转,连自家的传家宝给失落掉包了都不知道。”萧婉若忍不住又奚落他。
“我后来发现了,龙玉和风佩如今都在你身上吧!那是冯家媳妇才能拥有的东西。婉若,可见你从头到尾都认定自己是冯家名正言顺的媳妇。”冯君衡说着,笑得更开怀。
“你……”真是的,本来只是想取笑他的,没想到反而又将了自己一军,萧婉若赶忙转移话题:“你该感谢我家就在朱河镇,不然那双玉佩早让我变卖了当盘缠。好了,不提这个,听我的条件比较重要吧!”
“你说。”
“我要两个天下第一。三年内,你若能让,‘迎风潇洒’和我都成为天朝第一,我就心服口服,我们之间……从头来过。”
这算是半正式的承诺,成亲相守这类的字眼太敏感,萧婉若怎么也说不出口。
早在他说出他愿意照顾她和小晴儿的承诺时,萧婉若的心便已动摇,再加上这些时日他为潇洒所做的努力,以及她悄悄观察所得,经过一番长考,她选择面对,决定给彼此再一次机会。
“三年,两个天下第一?好,我答应,我一定全力以赴!娘若能见到这一幕,知道我们两个会和好,不晓得有多开心?”
“你娘亲她走得安详吗?”他进潇洒后,萧婉若自兄长处得知冯家遭逢变故,但只知大概,究竟曾在冯家待过两年,心头自然牵挂,如今前嫌已释,便趁机问了。
“娘走得很安详,心头唯一的牵挂就是你,她只遗憾临终前不能再见你一面,亲口对你说声抱歉。” “娘……”萧婉若轻声唤了往日对冯夫人的称谓,百感交集。临终之前还对她念念不忘,就算她曾对冯夫人有什么怨,光凭这点,就足以化消了。
“冯家会没落是因为……”
冯君衡将过去一年来所有发生的种种,一一对萧婉若诉来。
听完冯君衡所言,萧婉若心头悲喜交织,想不到她一手带出来的织工们如此重情,当初是她们让冯家的荣盛更上一层楼,末了,冯家的没落也是由她们起了头。
大雨的午后,两人在异地一隅卸下心防,坦承面对自我,倾诉心底事。夏季的喜怒哀乐,冯君衡的磨练成长,都在淙淙雨声中娓娓诉来。
心事尽清,心头也清明,闲谈未了,雷雨已歇,天空渐渐清朗,虹彩伴随雨后清新,悬在天边一角。
两人一见,不约而同转头,互换了会心的微笑。逐渐清明的天色,仿佛就是在悄悄预言他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