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停泊,萧婉若打起精神,迫不及待随同人潮下船。
从这儿到朱河镇还有段路,眼下天已黑,她打算先在附近投宿,明早再赶路回朱河镇寻亲。
走了一段路,手脚虚软更甚,意志渐渐不集中,萧婉若顿觉恍神。
未料会出现此状况心头正焦急时,迎面突然传来一阵温润悦耳的呼喊声。
“晴儿,慢点!别跑,小心撞着了……”
萧婉若还弄不清楚状况,一道小小身影朝她这边跑来,她反应不及,没有闪躲,小人儿硬是撞上她,一个反弹,颠倒几步,顺势跌坐在地。
萧婉若吓了一跳,赶忙探问跌倒的小娃娃是否安好,一低头和那张小脸蛋相对望,口里不住惊呼。
“天哪,你……你……”后头的话来不及说完,萧婉若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啊!姨,醒醒啊,娘,姨怎么睡着了?”撞到萧婉若的是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凝着一双莹黑大眼,看着昏倒的萧婉若,一脸无辜。
“晴儿,唉,真是的!娘不是叫你别跑吗?这下好了,把人给撞昏了。”小女孩的娘随后跟上,忍不住叨念女儿几句,随后目光落在萧婉若的腰腹间,脸色瞬间刷白。“我的天啊,这是个身怀六甲的姑娘,糟了!明叔、明婶,快来帮忙啊!”
* * *
暮云已没,夜色笼罩大地。
小晴儿的娘亲唤来随行的明叔夫妇帮忙,就近找了间客栈投宿,暂时先安顿萧婉若。进了客栈,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昏迷的萧婉若才醒过来。
小晴儿见状,蹦蹦跳跳往前跑,坐在床边微笑直望着萧婉若。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半响,回神的萧婉若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血色又从颊上褪去。她看着小晴儿,一脸惊惶又不敢置信。
“我的天啊!你你你……”萧婉若惊讶得说不出话。
天哪,这个女娃娃的长相简直就是她的翻版!可是她只拜过堂,没成亲,更没生过孩子,她百分百确定这孩子绝对跟她没关系!
小女孩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精神讨喜,可爱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淘气,就像小时候的她。小女孩像她,可是她跟小女孩没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姑娘,你总算清醒了。你是身子一时虚弱,又受到刺激,才给昏了过去,幸好你并未有孕,要不,被小晴儿这么一撞,又受惊吓,说不定会影响到孩子。你成亲了吗?为什么要扮成有身孕的模样?是不是遇到困难了?”小晴儿的娘亲温柔含笑,亲切问着萧婉若。
“我……呃……”闻言,萧婉若一时语塞,此刻她的脑袋一片混乱,神智还在小晴儿和她相仿的长相上打转,无法回神。
这……这真的是太匪夷所思了!
人方清醒,五脏庙也恢复意识,立刻尽责发难抗议。突如其来的窘况,教萧婉若难为情地红了双颊。
“无妨,民以食为天,我叫厨房帮你下碗面,让你填填肚子,一会儿你边吃,咱们边聊。”小晴儿的娘不以为意,马上唤来店小二,做了交代。
等待的期间,萧婉若简单做了梳洗,洗去脸上的泥灰,回复原来的模样。这一恢复,换小晴儿的娘亲大大讶异。
“我的天啊!这……太不可思议了!”
“你看吧,连你也吓着了!我就是这样被吓昏的。我真的无法想像,小晴儿怎么会生得和我一模一样?啊,对了,尚未请教恩人名姓?“
“我姓方,方采衣。这个闯祸的小丫头,我的女儿小晴儿就别介绍了。我是个大夫,江北京师人氏,这趟带小晴儿离京,一路游历到江南来,打算寻亲,并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长住。姑娘,你呢?”
“我姓萧,萧婉若,父母早亡,于世只剩两个亲人,一兄一妹。
两年前我遭逢意外,和大哥妹妹失散,也失了记忆,直到半年前又回想起,才开始打听大哥他们的下落。好不容易打探到,近期终于等到机会,将事情做个了结,离开殷州城,回江南寻亲。”
咦,这姑娘姓萧?又生得和小晴儿一般样?方采衣心一颤,眼神略闪烁,遂顺着萧婉若的语意续问道:“婉若姑娘,你只剩大哥跟妹妹两个亲人,不知他们的姓名是?我从医多年,认识的人不少,或许可帮你一些忙,也说不定。”
“嗯,也对,先谢谢方大夫的热心了。我大哥叫萧敬天,妹妹和我是双生,她叫萧竟月。据我打探的结果,大哥他们目前应该是住在朱河镇上。”
萧敬天……果然……
心里喃喃默念着萧敬天之名,方采衣神情笑容皆柔和起来,清澄的眼底漾着柔柔的情意。是老天的巧安排啊!没想到刚来到江南就遇上了……
“方大夫,你……认识我大哥和妹妹吗?”看着方采衣的神情,萧婉若顿感疑惑,遂开口询问。
“哦,不,不认识。只是想着怎么凑巧,我们也正有意到朱河镇落脚呢!朱河镇是因为运河而新兴的城镇,景致优美,环境也佳,交通更是发达,对我行医来说再方便不过了。”
“真的啊?那太好了!不如明天咱们就一起走吧!”
“好啊!”方采衣欣然允诺。
适时。店小二送来热汤面,萧婉若总算可以祭五脏庙。小晴儿似乎很喜欢萧婉若,她吃面时,小晴儿也爬到她身边坐着,小脸抬起,直望着她笑。
“婉若姑娘,我们母女和你真是有缘呢!以后我直接叫你婉若,我虚长你几岁,你叫我一声采衣姐,好不?”
“嗯。”嘴里塞着面,萧婉若不好意思开口说话,改以点头代替回答。
“小晴儿坐在你旁边,一大一小,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说来不怕你笑,外人要看了,反而会觉得你跟小晴儿才是母女呢!我这丫头聪明又机灵,打小没离开过我身边,怕生怕得紧,你是她第一个主动接近的外人,看来小晴儿很喜欢你。“
方采衣看着萧婉若和小晴儿,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感动。相仿的面容并不是巧合,但事情尚有谜题未解,她不能打草惊蛇,只能暂时保持缄默,待真相大白时再说。
“是啊,真是缘份呢!”萧婉若吃完最后一口面,看着小晴儿,嘴角微扬,摸了摸小晴儿红扑扑的小脸蛋,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看着小晴儿,她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想到今天一整天的际遇,悲喜交集,心头有万般感触。她告别短暂的过去,生活即将重回正轨,不意却遇见方采衣这对母女,这种缘份奇妙得紧呀!
心中突然生了股冲动,她立刻开口征求方采衣的意见。
“采衣姐,我好喜欢小晴儿,不知你是否愿意让我收小晴儿当女儿呢?”
“啊……”萧婉若突然的要求,让方采衣微愣。
“嗯,我知道这要求太唐突了,不过……我真的希望采衣姐能够答应,拜托拜托啦!”萧婉若眨眨眼,双手合十请托。
“婉若,你别误会,小晴儿能多个娘疼她,我当然愿意啊!晴儿,婉若阿姨要收你当女儿喔,快喊声阿娘。”
“阿娘。”小晴儿甜甜唤了声阿娘,看着萧婉若,笑得更开怀:“娘,这样小晴儿有两个娘喽!”
“嗯,对,以后多了个阿娘疼你。”
“我要去跟明爷爷、明奶奶说。”小晴儿蹦蹦跳跳,一溜烟往外头跑去。
“你瞧,这孩子。”方采衣忍不住摇头苦笑。“小晴儿很活泼,这性子倒有点像我妹妹竟月。”萧婉若无心一语,教方采衣听了又是一震。小晴儿和萧家姐妹,都是注定。
和萧婉若碰头,只是开始,暂且放下心中事,一切顺其自然。
方采衣主动转移话题,和萧婉若闲聊起来。
“婉若,你说你两年前出过意外,失了记忆,那这段时间你都住在哪儿?还有我稍早问你的问题,你为何要扮做有身孕的妇人?”
“这一切说来话长,要从我当年被冯夫人,也就是我以前的婆婆说起……”方采衣的亲切让萧婉若卸下心防,将两年来的生活对方采衣娓娓道来。
* * *
朱河镇。
“迎风潇洒”是新兴的船运行,崛起不过两年,仅有船只两艘,船工二十余人,但主事为人严厉审慎,明事理,重承诺,尤以雇主之托付,绝对亲力亲为。虽然创业方两载,但在朱河镇及运河沿岸都城乡镇已小有名气,声势日增,渐有威胁另一家江南地区最大船运行——“天海”之虞。
萧婉若特要车夫在距离“迎风潇洒”
不远处停下,近家,情怯啊!望着眼前的建筑物,宏伟也朴实,大门、屋檐、门庭,在在是熟悉的景象,是她幼时成长家园的翻版。
大哥很有心,要重振家风,不只从大处着手,小处亦相同。
心头激动莫名,眼眶微热,感动的泪水在眼底打转,脚下不停,一步步向她思念已久的家园走去。身后,方采衣从容跟随。
门口的门房见了萧婉若,恭恭敬敬唤了声“二小姐”,萧婉若微笑颔首示意后,续提步入内。两名门房见了面面相觑,对于萧婉若的回应惊讶不已。
方采衣回头,瞧见门房的反应,觉得有趣,遂低声问萧婉若道:“你同他们打招呼,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两人居然一副见鬼的模样。”
“那两人是新的仆从,定不知潇洒主事有一对双生妹妹。提起我妹妹竟月,鬼丫头一个,活泼机灵得紧,一刻也静不下来。跟人打招呼,也是喳喳呼呼的,绝不会像我刚才那个样,难怪那两名门房受的惊吓不小。”
“哦。”方采衣简洁应了一声,嘴角漾起的是耐人寻味的笑。
这位萧家二小姐的行径举止,对她来说,还真有那么几分熟悉的味道,她起了兴趣,想会上一会。
“采衣姐,咱们先到那边躲躲。才说人,人就到。”萧婉若眉眼都是笑意,远远传来热悉的嗓音,不消说,她也知道是谁。两人躲人一旁的花丛内,未久,屋里奔出一名身着黄衫的俏姑娘,身段纤瘦匀称,容貌和萧婉若生得一模一样,但眉眼都带着灿烂的笑意,仿若夏日骄阳,整个人充斥着活泼朝气。
她口里哼着小调,小碎步快走,看来心情极好;后头一阵沉沉的脚步匆匆,没两下就追上她,拦下她的去路。
“二小姐,请留步。主事有交代,你不能随意外出。”年轻男子阻挡道。
“喔,你很烦唉!让开,我要出去。今天糖衣铺的糕点推出新口味,我要亲自上门去尝尝鲜。”萧竟月黑眸弯弯,一脸期盼。
“不行!”
“韩朔,你……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不理你了!”萧竟月大发娇嗔,嘴一嘟,脚一跺,名叫韩朔的男子,冷漠的脸色立刻换成了为难。
唉,他的二小姐每次都对他出难题。
“二小姐,你今天早上已经吃掉一堆糖果糕点,该适可而止了。”
“哼。”萧竟月对韩朔冷嗤一声,跺脚甩头便走。
糟了,二小姐“又”开始不理他了,韩朔眉头打结,神色无奈,进退两难。
“二小姐,请留步。你说吧,我走一趟替你带糕点便是。”韩朔弃械投降。“哈哈,这才对嘛,那我要雪花糕、冰糖葫芦、菊香蒸糕,再加一壶蜜酿桂花茶。记得,茶要凉的,别买错喔!”
“二小姐,你刚刚不是只说要尝尝新口味而已吗?怎么又点了一大堆?”“臭韩朔,愈来愈罗嗦,你到底要不要帮我买啦?”
“二小姐,做人要言而有信,新口味就新口味,你说清楚要哪一样,我就出门帮你买这一样。”
顺从归顺从,韩朔亦有其坚持,不肯妥协。
两人意见相左,无法达成共识,相互拌嘴的模样,让躲在花丛后观看许久的萧婉若再也忍俊不住,轻笑出声。
“是谁?出来!”韩朔立刻发现,迅速将萧竟月护于身后,同时掌心运注真气,蓄势待发。
“韩朔呀韩朔,两年不见,你的功夫和警觉性更好了,但是面对萧竟月却是一样没长进,老被她吃得死死的。”
两年不见?又直呼他俩的名字,这嗓音听来耳熟,韩朔和萧竟月不禁对望,脸上不约而同浮现了疑惑。
“韩朔,面对另一张和萧竟月一模一样的脸,你,下得了手吗?”
萧婉若面带微笑,从花丛中走出,对上两张惊讶后转成惊喜的脸。
“你……大小姐?”韩朔素来冷漠的脸,难得泛起笑容。
“婉若……?天哪,我没看错吧!萧婉若,对,你是萧婉若,我的好姐姐!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死,你真的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萧竟月欣喜若狂,当下三步并作两步,飞奔扑向萧婉若,高兴地抱着她又叫又跳。
“竟月,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这两年失去记忆,忘了你跟大哥,才会一直流落在外没回来。幸好我想起来了,不然要是这么忘下去,一辈子都想不起你跟大哥,我死都不瞑目。”
偌大的庭院里,尽是重逢的喜悦。午后日光灿烂又温暖,澄空朗朗,萧婉若心头无比轻松自在,未来一切如新,因为她回家了!
* * *
江水悠悠,时光匆匆,一年容易春又过。世事无常,变化总难料。
“走了夏季,掉了福气。”
这是夏季离开后的一年,冯家上下盛行的说法。任谁也想不到,所有人生中该有的悲欢离合,全教冯君衡在短短的一个四季交替里尝遍了。
今年的雨水来得早,春雨绵绵,往往一下就是终日不绝,清冷的空气里透着浓浓的离愁。 冯家屋里,接二连三的变故导致长期积郁成疾,冯夫人病塌缠绵已久,病况时好时坏,这两日情况突然好转,精神颇佳,冯君衡闻讯,赶忙自店里奔回探视。
“君衡……你回来了。”
“娘,您今天的气色真好。老天爷保佑,相信再过一阵子,您的病就好了。”
“傻孩子,娘自己的病情如何,娘自己心里清楚。这两日的好转,怕是回光返照了。”冯夫人浅淡的笑容里已有了坦然面对生死的勇气。
“娘,不许您说这种话!您会长命百岁,别忘了您还等着抱孙子呢!”
“孙子?唉,媳妇儿都没了,还哪来的孙子呢?”冯夫人幽幽一叹,冯君衡的脸色也跟着沉。不过短短一年,谁想得到冯家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呢?
“君衡,生生死死,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娘不怕死,最近常常梦见你爹来找我,娘心头明白,我的大限将近了。”
“娘……”冯君衡紧握住冯夫人的手,心头一紧。
“死没什么好怕的。君衡,你要面对现实,听娘说,让娘把心里的话都说完,要不,我怕往后没机会说了。”
“好,娘想说什么尽管说,我听,我听。”
“君衡,你有没有发现这一年来你改变了好多?”
“有吗?”冯君街脸上浮现了纳闷。
“有,这段日子以来,冯家发生太多太多的事,让你穷于应付,现实的磨练让你成长了,只是你自己没发觉而已。娘好高兴,我的君衡长大了,以往的高傲不再,变得更体贴,更有人味了。有一颗懂得体贴他人的心,对你往后的人生路大有助益,这样就算以后娘不在你身边,娘也可以放心了。”
听着娘亲的话语,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也在冯君衡的脑海里流转着,愈想,眼眶愈热,泪水在眼底打转,但冯君衡强忍下来,就怕坏了他娘亲难得说话的好兴致,更怕勾起冯夫人伤心的回忆。
去年,夏季离去后未久,他依照原定计划和邹婷成了亲。
秋天时,邹婷有了身孕,举家欢腾,但短暂的喜悦却盖不过接二连三的冲击。
夏季不告而别在先,冯家少爷纳妾在后,镇西那群由夏季一手培养出来的织工们一致认定是冯家少爷负了她们最敬重的夏季师傅,心头忿忿不平,没人愿意再为冯家做事。带头的一呼,众人有志一同,纷纷跳槽到城内第二大的织坊工作。
时也运也命也,在有心人士的运作下,冯家事业连番失利,几批大买卖被对手夺走,连长年合作的多位老买主也跟着转移买卖阵地。
一连串打击接踵而至,教冯君衡疲于应付,冯家几代基业,至此已然元气大伤。
“去年冬天,婷儿体弱,熬不住冬寒,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起走了;之后接二连三的变故,君衡你虽然怕娘担心,都瞒住不说,但私底下老管家还是偷偷告诉了我。刚开始,娘心里很想不开,认为是天要亡我们冯家,直到后来人病了,病情时好时坏,人在生死关头打转,总是很能够想通一些事情,这一切都是命啊!”
“娘,不要再说了,事情过都过了,您安心养病,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总过得下去的。”
“孩子,你心里也很明白,往后这个家只会剩下你一个了。人生至此,娘毫无遗憾,只是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得托你去完成了。”
“什么心愿?”
“为了替娘和冯家还一份情,还有你后半生的幸福着想,你要去找一个人。”
“谁?”
“夏季。”
“夏季……”不意会听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冯君衡不禁微怔。
“夏季这孩子过去在冯家是尽心尽力,她真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儿。
都怪娘私心作祟,事情处理得不好,才会害了她,也害了你。”
“娘,都过去了,说这些做什么呢?”
“不,事情并没有过去。冯家于她有愧,君衡,答应娘,等娘走后,你一定要找回夏季,尽你所有的能力弥补她、求得她的原谅,让她再回来当冯家的媳妇。”
“娘,就算孩儿找到夏季,她也不一定肯原谅我,更别提要她再嫁给我了。”
“会的,夏季她一定会原谅你的,娘知道她打心眼里认定她是冯家的媳妇,不然她不会设计你,故意摔碎龙玉,又偷偷带走凤佩的。”
“为什么?”冯君衡不明白他娘亲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季儿她对你有情,她喜欢你。”
冯君衡闻言,如遭雷击,这是第二个人对他说夏季对他有情。
耳畔忽而忆起邹婷临终前透露了夏季和她的协议,还有她对夏季的看法——“君衡哥,夏姐姐她其实是喜欢你的。同为女人,我知道她会成全我和你,完全是不得已,因为你并不爱她……”
冯君衡从未想过夏季会对他有感情,因为嫌弃她来路不明,尽管她貌美亦有才华,可他从来就不曾动念想要去试着和她相处,更别提去了解她。
但是在夏季离开后的这一年,他从许多人口中了解了真正的夏季,心头不禁有丝怅然,因为偏执,他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君衡,你很讶异,对不对?”冯夫人看出儿子的错愕,微笑问着。
“嗯。”冯君衡也不隐瞒,干脆点头承认。
“从季儿喜欢刺绣,和她做事专一执着的态度来看,就不难猜出她其实是个很专情的孩子。君衡,虽然你们只做过名义上的夫妻,不过娘相信,季儿心里头一定还有你的存在。日后多费点心,想办法找回她,能够让她原谅你,娘敢说,以后你们一定会是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恩爱夫妻。”
不管夏季对他的情份究竟如何,也不管此刻心里真正的想法又是怎样,孝顺的冯君衡二话不说就允了冯夫人的要求。
“娘,我答应您,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夏季,尽我最大的能力弥补她。”“好,很好,这样娘就放心了。”
两日后,冯夫人在睡梦中悄悄告别人间,冯君衡哀痛逾恒,但还是强忍悲伤,打起精神为娘亲料理后事。相依为命的娘亲走了,冯家基业摇摇欲坠,冯君衡顿觉人生毫无目标,未来一片茫然,不复希望,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冯夫人下葬后,冯君衡更无心打理商行之事,镇日借酒浇愁,浑噩度日。
这年的气候相当异常,春雨如潮,绵绵不绝。漓江上段的疏浚尚未完工,连日大雨,洪水滔滔,漫过堤防,漓江两岸,南高北低,江北沿岸数个都城都难逃水患之祸。一场数十年来罕见的大水患,害殷州城百姓流离失所,也间接摧毁了冯家。
曾经拥有的一切荣华在一夜之间灰飞湮灭。
走在城内大街,过去的故旧,相逢对面不相识,更逞论他从前就不屑一国的平民百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人生好个凄凉无奈。
水患终于退去,冯家主屋位于地势较高之处,仅前半部份受洪潮,主屋后半安然无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时节已近五月,夏天即将来到。夏天,让冯君衡不禁又想起夏季……
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如果夏季还在,她该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心思流转,脚步不自觉往过去夏季居住的厢房走去。
来到水池前,冯君衡蹲下,望着池水发呆。
阳光照耀下,雨后清新,池水已恢复如常清澈。不经意的一瞥,冯君衡在池子的边缘发现两块形状甚为怪异的小物体,物体的大小模样看来有几分眼熟……
“咦,这是……”冯君衡迅速捞起这两块小碎块,在水面晃了晃,洗去污泥,再放人手中掂了掂——啊,他想起了:“这是被夏季摔碎的龙玉。”
心头百感交集,不过一年,景物和人事都已全非。他带着感慨的目光注视着这两块碎龙玉,渐渐的,他脸上的神情变“不对,这上头怎会有细碎断裂的丝线,重量也不同,这不是龙玉!”
发现碎片有异状,教冯君衡更为惊讶。
他试着以指头使力拨了拨,碎块上头的丝线很快就成排列开,露出里头的原形,居然是形状经过处理的小石子。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这些伪龙玉原来是以小石子为主体,再缝以绣上龙玉外型的碎布作为伪装。
一年前,这些伪龙玉被“摔碎”沉在池底,日光照耀下,青翠碧绿的色泽在清澈的水底闪耀着。他当时就是教那些几可乱真的碎块给激怒,彻底失了理智,毫不考虑掷下休书,将夏季休离。
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那些碎片居然是假的!这手艺巧妙得令人赞叹,想出这法子瞒过他的细致心思,更令他惊愕。
当初夏季走后,他又回头到这池边,却怎么也找不着龙玉的碎片,以为一定是夏季捞走了。这两块“遗珠”或许是匆忙中遗漏的,经历大雨之后又出现,要来点醒他心头的疑惑。
夏季,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子!
真的龙玉如今何在?还有凤珮,这是冯家历代先祖精神之所在,更是所有冯家人曾经存在的证明,他一定要找回这对玉佩,以慰亲心。
殷州城是他的故乡,如今成了伤心地。
在粼粼波光中,了透命运的无常,他有了决定。
七日后,冯家残存的屋宅产业处理完毕,冯君衡将绝大多数的出售所得捐给官府,为重建家乡略尽一份心力。倾尽所有,两袖清风,心头却是无比快活,他带着仅存的一百两银子和祖先牌位离开殷州城,渡过漓江,往南而去。
他想到那个明媚的水乡去寻找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