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心同坐在日月阁的东花厅里,望着围炉而坐的额豪和帆龄,唇畔挂着一 抹雍容悠闲的笑意。
“在下冒昧邀宴,武宣王爷竟然肯携同帆龄郡主赏光赴宴,真是令蓬舍生辉不少。”
他手持白玉折扇,扇柄一只汉玉坠在他挥手轻摇中晃晃荡荡,让他看上去益发俊雅飘逸。他含笑举起面前的酒杯,向着额豪和帆龄团团一敬,说道:“为了聊表谢意,朱某就先干为敬了。”
他执杯一饮而尽,亮过杯底,微笑地望着额豪。
额豪端起酒杯,豪迈地干尽杯中酒,笑道:“朱公子这座‘蓬舍’,可是比我武宣亲王府还要华丽气派得多了。”
额豪说的并非虚话,这日月阁坐落于什刹后海北岸,靠水三面,十进大宅,从卧地到檐顶都是琉璃瓦镶嵌,隔窗可以垂钓。屏风都是用空心砖造就,装饰得整个楼阁错落有致,烘烘散着热气,正是和地龙相通的取暖火墙。
而东花厅外一道悬空的拱门回廊,紧临着什刹海而建。放眼望去,只见碧波滢滢,霰雪如雾,一群飞鸟掠过水面,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景致苍茫澹远
而宁谧。
“朱公子初到北京不久,便能购置如此堂皇富丽的大宅,这绝非寻常人物可以办到,看来朱公子确实出身不凡。”
“朱家祖上世代经商,是很攒积了点钱财的。说来惭愧,兄弟依靠祖荫,哪及得上武宣王爷阔步独行天下的豪情?”
朱心同微笑,合起扇子在手心中轻轻拍打。“武宣王爷不但英雄盖世,用情之痴更是在北京城里传为美谈。”
他望了一眼双颊红扑扑,看起来更加明艳娇媚的帆龄,笑道:“武宣王爷横眉冷顾天下,为了一个情字,就直着脖子辞拒太皇太后的指婚,也不怕获罪砍头——此事早已轰传北京城,朱某对武宣王爷真是好生佩服。”
帆龄香腮泛红,娇羞地低下头去,眸中隐隐流泛着喜悦的光彩。
额豪把玩着酒杯,淡淡道:“朱公子邀本王和帆龄过府饮宴,应该不是只为了对本王‘好生佩服’的吧?明人不说暗话,朱公子有什么用意,不妨直说。”
朱心同眉眼含笑,打开扇子缓缓轻摇,神态矜贵闲雅。“既然武宣王爷如此豪爽,那朱某也就坦率直言了。”
他目光柔亮,直视着额豪。“朱某邀王爷过府,一个用意是为王爷出征饯行,另一个用意却是想劝谏王爷。”
额豪眼光炯炯如焰,神色泰然从容,似笑非笑地道:“劝谏本王?这倒是令本王不解了,请朱公子明说。”
朱心同微一沉吟,站起身来,背着手远眺西山群峰。
夕暮时分,只见黛紫色的西山群峰抹上一层金辉,湖水倒映着天光,仿佛一片燃烧的海,景致瑰丽、奇幻莫名。
“清廷这次派王爷出征平乱,战场在蒙古,打的也是蒙古人,身为蒙古人的王爷可曾想过后果?”
额豪一凛,神色严肃地道:“葛尔丹攻打厄鲁特蒙古,自己人侵略自己人,别说清廷派兵插手,就以我是蒙古左翼中旗亲王的身份来说,我也该声援厄鲁特蒙古的。”
“可是蒙古各部落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想王爷是奉了清朝的命令,前去攻打自己的蒙古族人。”
朱心同缓步踱到拱门回廊前,淡淡道:“清廷以蒙古各部做为北疆万里长城的屏藩,却又对蒙古各部心存忌惮。拿王爷为例,若不是王爷战功彪炳,威震整个儿蒙古,朝廷会要王爷入京,敕封亲王,掌个不大不小的理藩院吗?明摆着是敕封,实着却是削王爷的兵权,怕王爷有谋逆自主之心啊!”
额豪倒了一杯酒,自饮自酌,完全不动声色。
“草原上的苍鹰,只有振翅凌霄、搏击长空才能自由翱翔。”朱心同转过身来,犀利地注视着额豪。
“王爷,你空有凌云之志,可惜在北京城里,就算你再如何勇猛骠悍,终究只是一只蒙了眼、绑了脚,受人摆布指挥的囚鹰。”
额豪一拍长几,站了起来,手上的酒杯震得粉碎。
“朱公子,本王一直很欣赏你的人品文采,也诚心想和你交个朋友。”他神色凛然,声音不怒而威。
“本王身受朝廷大恩,绝无贰心。希望朱公子不要口出挑拨之言,陷本王于嫌疑之地,否则本王也只好划地绝交,拂袖而去了。”
朱心同定定地凝视着额豪,见他神色刚直磊落,对清朝的忠诚显然是出于真心。虽然两人立场不同,性格迥异,但对额豪这股莽莽苍苍的英雄气概,也不由得打从心底生出一股敬意。
“王爷说的是。朱某说话失了分寸,冒犯了王爷,希望王爷不要见怪。”
朱心同示意侍女换过酒杯,亲自举起酒壶来,取杯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额豪。
“虽然我们两人立场不同,但我对王爷好生相敬,从今以后在王爷面前,朱某绝口不提政事。如果王爷不嫌弃兄弟高攀,请王爷干尽此杯,我们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额豪注视着朱心同清霁真挚的双眸,见他目光雍穆温煦,想要结义为兄弟的说法,显然是出自一片诚心。
额豪心中热血上涌,慷慨地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本王进京五年,除了醇亲王府的奕桓贝勒之外,一直不曾结交到知心好友,今日能够和朱兄结为异姓兄弟,本王心中好高兴。”
他伸出大手,和朱心同击掌相握,一股热流同时激荡着两人的心扉。
自从两人认识以来,虽然彼此欣赏,有着英雄识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意,但始终存在着一种亦敌亦友的防备心理。这时撂开话来,敞心交谈之后,两人戒心尽去,胸中同时升起了一种肝胆相照、意气相投的知己感。
他们叙了年岁,额豪虚长一岁,居为兄长。两人当下以酒为盟,相对拜了八拜,结为金兰兄弟。
帆龄眼见额豪举杯畅饮、开怀大笑,自他入京五年以来,身受朝廷礼法拘束,不能如同在蒙古草原一般任性豪迈,自由不羁,内心其实一直悒闷不乐。五年来,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高兴畅怀,心中不自禁地也跟着欢喜。
“王爷,恭喜你结交到异姓金兰。从今以后,你有了知己兄弟,再也不会孤单寂寞了。”
她举起酒杯,敬了额豪和朱心同二人。
她酒量本浅,喝下一杯烈酒之后,俏脸生晕,益发显得妩媚娇艳,容光醉人。
朱心同含笑望了她一眼,说道:“大哥有帆龄郡主相伴,又怎么会孤单寂寞呢?等大哥凯旋归来,我可要讨你们一怀喜酒喝,那时候便该改口唤你大嫂了。”
帆龄红了脸,垂下头去,娇羞旖旎的神态,十分荏弱风情。
额豪望着她,眸光瞬时便得怜惜温柔而深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出征漠西蒙古平乱,留帆龄独自在京,我实在不能安心。”他斟了一杯酒,递给了朱心同,神色认真严肃而慎重。
“一日知己,终生相托——我离京之后,帆龄,就交给你照顾了!”
他是个英武飒爽、铁铮铮的汉子,从不会说甜言蜜语。这几句相托的话说来也是云淡风清、平淡无奇,然而语气中的深情却是发自肺腑,柔情之至。
帆龄心中感动,眼眶一红,泪水缓缓流了下来。
唯其平淡,愈见情深——如此款款深情却不着痕迹,益发显露出额豪的至情至性。感受到额豪对帆龄那深沉执着而镂心入骨的爱恋,朱心同动容,心头一热,接过额豪递给自己的酒杯,仰头喝尽杯中酒。
这杯酒一喝,便算是答允了额豪的请托。
“大哥,你安心。在你出征平乱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看顾着帆龄郡主。等你回来,我保证还你一个娇艳胜昔的如花美眷。”
望着额豪拜托朱心同照顾自己,那感觉竟和当初她父王临终托孤时一模一样,帆龄心中突然漾起了一种隐隐的不祥感。
那股莫名的焦灼不安就像一团暗影,梗在她的胸口,久久不能消散、不能平息。
她抬起手腕,腕上的翡翠双镯滑落肘间,一阵清脆的玉铃棕铮之声,细细微微地响了起来。
“天上誓愿,人间团圆——朱大哥,你说过这是团圆镯。”她望着朱心同,问道:“你曾经说过,如果一对有情人在分离时,只要将血滴入镯身,祈愿团圆,那么就算天涯阻隔、两地分飞,最终两人也会相聚团圆,是吗?”
朱心同微一犹豫,说道:“这是流传在前明宫廷的传说,是真是假,并没有人能够证实。”
他顿了顿,打开扇子沉思半晌,缓缓道:“古人以玉事神,在宗教祭典中,将玉器作为奉献神祗、或依附神灵的祭器,所以自古以来,许多文献都记载着玉能通灵,更相信一块通灵宝玉如过沾染上人的鲜血气息,年深月久之后,就有灵魅神通——然而这终究是异术邪说。”
他望着帆龄腕上的翠玉响镯,雪霁般迷邃的眸里闪起了清冽的警告光芒。
“尤其这团圆镯,前明宫廷流传都说这是半吉半凶之物,如果将血液入镯身许愿,就算真能实现愿望,也必然会招来灾祸,甚至是生死大劫——虽然这种怪力乱神之说不能尽信,不过做人就是要趋吉避凶,我劝你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
帆龄凝视着额豪,宛如秋水流荡的潋滟眼波里,闪烁着令人屏息的深情光芒。
“只要能跟王爷相聚团圆,我什么都不怕。”她举起手来,咬破手指,将血滴入了镯心。
血从她指尖淌落,一丝丝一缕缕,迅即投入了镯心之中,仿佛真被翡翠双镯吸收了一般。
镯身内侧所刻的六个小字“守取团圆终必遂”,沾染上了她的血丝,呈现出一种魅艳的水红色,看起来益发显眼诡谲,令人心悸。
“守取团圆终必遂,天上人间会相见——我帆龄祈愿,今生今世,必和额豪·特穆尔相见团圆!”
她瞅着额豪,双眸氤氲着水蒙蒙的雾光。娇美的脸庞上流露着婉变深挚,生死不悔的执着情意。
“不管是生是死、不管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我都会等你——我会等你凯旋回京,等着你带我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去,打猎放牧,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听着帆龄不畏灾劫、不惧生死地向着团圆镯祈愿立誓,素来不信鬼神的额豪也不禁震撼动容,心意激荡,直如翻江倒海一般。
他深沉痴狂地凝视着帆龄,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
两人执手相握,眼神交缠,仿佛除了彼此,他们的眼中再也容纳不下任何人、任何事。
“我答应你,我会活着回来见你。”他声音暗沉低哑,立誓般坚定地道。 “不在天上,不在碧落黄泉——我和你要在这人间团圆!”
他握住帆龄的手腕,伸出自己的手指,用力一咬,将血滴入了她腕上的翡翠双镯。
“现在是正月底,我们以一年为限——最迟明年二日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来,和你团聚相见!”
他低哑而悠远的声音,随风飘散,漾入什刹海。烟水朦胧的湖面上隐隐约约飘起回音,仿佛天地之间,都回荡着他的誓言。
翡翠双镯,玉铃互击,回音可可玲玲地响了起来,似乎在呼应着他的承诺。
“明年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你和我,团聚相见。”
泪水蒙蒙散落帆龄的脸颊,像融化的晶莹雪花,美丽而晶亮。
她展颜一笑,容姿嫣然,如寒冬里缤纷盛绽的花光。
“情诺重,君须以天地为凭,朱大哥为证,你千万不要忘了咱们之间的誓约。”
冬雪舒漫的微风里,回绕着她依恋的叮咛和气息。额豪心中温馨感动,伸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揽入怀里。
望着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朱心同知情识趣地退到一边,他抽出腰间玉笛,横笛唇边,轻按宫商,一缕翩荡回旋的清亮笛声袅袅扬起,飘到了涟漪轻薄的湖面上。
情致缱绻的笛音宛转如诉,正是一曲“风求凰”。额豪和帆龄相视一笑,感激地望了朱心同一眼。
两人静静倚偎,听着情怀如水的笛声,望着什刹海波光荡漾、云烟缥缈的瑰丽景致,心中都觉缠绵温馨,对于即将面临的离别也就不再那么凄伤难过。
离别——可以分开他们,却分离不了灵犀相系的梦魂;帆龄和额豪双手紧紧交握,心中都明日,两人之间那深挚而坚贞的感情,不是生死或别离所能够阻绝的。
时间,在笛声中悄悄流逝,半轮红日,终于沉落到西山群峰之外了。暗紫色的暮光,分隔了日与夜、天与地……
鼓声鸣鸣震天地。
是在午门的钟鼓悠然而起,正阳门东西的钟楼、鼓楼遥相呼应着,一时间整个紫金阙的八旗内城似乎都笼罩在惊天动地的钟鼓声中。
午门外空旷的广场上,万杆旌旗猎猎随风招展,八旗军将士队列整齐,军容威武壮盛。
额豪头戴红盔,宽大的披肩下穿一身炎色镶白边战袍,腰束金镶红宝石腰带,墨漆般的星目凛然闪烁,在冬阳里显得十分精神。
太皇太后和年幼的皇帝坐在黄缎御座上,四位辅政大臣及京里的王公、贝勒、贝子和六部九卿官员,簇拥在右掖门前,分别跪立两旁,为出征将官送行。
内院大臣奉直满蒙汉三体敕书,授大将军帅印、天子剑。
被任命为平北大将军的武宣亲王额豪上前跪倒,双手恭受帅印及天子剑。
户部从锐建营调来一千三百名军士,抬着酒坛至各军前,一碗碗斟了,递到出征军士手中。
小皇帝召额豪至御座前,亲赐御酒,额豪跪受叩饮。
一大杯茅台下肚之后,额豪更加显得精神焕发、神来照人。他叩受皇恩之后,回过身来,面对着纪律严明的大军,将酒杯一掷,大喝一声:“三军出城!”
军士们一齐举碗,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掷碎酒杯,哐啷的杯碎声登时响彻了大和殿广场。
大军开拔,数百只角螺仰起向天,齐声高鸣。小皇帝亲自送出午门,文武百官跪立两旁送行。
几十万京师黎民都簇拥到正阳门外新设的绸帏外瞧热闹儿,家家户户设香案,摆着酒肉,欢送王师出征。
而帆龄和朱心同就挤在万头钻动、声音鼎沸的人群之中,等着送额豪一程。
额豪骑在火炭龙驹上,率领大军出了正阳门。
他望着道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在拥挤纷乱的人潮中,一眼就瞧见了帆龄。
他凝目,深深注视着帆龄。那专注而深挚的眼光,就仿佛要将她窈窕娇柔的身影,及盈盈如花的脸庞,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闹中、心里。
帆龄望住他,隔着重重人群,她眼中隐隐浮现泪光,脸上却粲粲然亮出一抹笑靥。
那笑靥如此耀眼璀璨,像寒雪里的花光,倾尽所以的明媚和娇妍。
额豪胸口一酸。他懂,他懂得那个笑容里的意思—她是要让他安心、要他不必惦念着她,她会好好照顾自己。
他悬惦而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神色柔和了,眼光里涵纳着深情和依恋。
他微微笑着,向她缓缓点头,表示知道了她的心意。
螺角声声吹响,催促着大军的行程。额豪不舍地移开目光,昂然抬头,再没有任何迟疑踯躅,率领着大军出战。
“他走远了,不必送了。”
眼看着额豪骑马远去的身影,朱心同护着帆龄,不让蜂拥如潮水般的人群推挤到她的身子。他温和地道:“我送你回王爷府吧!”
“你让我再送送他。”
帆龄声音哽咽,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额豪的背影。“我要看着他出城……你让我看差他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为止……”
她望着额豪渐行渐远的背影,望着迤俪而去的各营大军,泛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再也无法遏制。
她含泪抬头,只见碧茫的苍穹中,掠过一只苍鹰,轻捷地向北飞去,刺目地飞尽了整个孤独的天空。
鹰飞九霄,恍若他出征的身影,行向千里之外——这一去,便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