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离开小庙后,迄今已两日夜了,除了夜裹在客栈打尖外,其余皆坐在马车里头,虽然车内宽敞舒适,可坐久了,连她这粗手粗脚的丫头都禁不住,何况是金枝玉叶的舒姑娘。
舒绿恋摇摇头。“没事,可能刚下过雨有些闷,你将车帘拉开些。”她抚着有些抽痛的额际,微微闭上双眼。
茹儿赶忙掀开马车上的帘布,让阵阵清凉的微风吹进闷热的马车内,再扶过舒绿恋,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舒姑娘,好些了吗?”她从袖内拿出手绢,细细地擦掉舒绿恋额际的汗珠。
舒绿恋张开眼,斜斜倚在茹儿肩上的螓苜感激地点了下。“我好多了,茹儿。”说完话,舒绿恋又闭上眼,盈累的身子好像飘泊了千万年,却始终无法归附。
“舒姑娘,到了“过云山庄”你就好好地住下,爷一定会来找你的。”茹儿遵从将军临行的指示,把将军的名号改为爷,为的就是不想节外生枝。
舒绿恋望着天空中不断向后飞逝的云片,潇洒不羁的姿态像极了君崴哥飘逸的蓝色衣袂。
她已经开始思念他了……
君崴哥总爱穿着一袭蓝色的袍子,头次瞧见他,他便是一袭蓝衫子,背负着几简书册,像随时准备离去般。
多次梦见他,高大的背影还未转身,便飘散无踪,只遗下一袭蓝色的衫子在空中飘荡,她总是忧愁地出梦中惊醒……拂面的清风淡化了身子的疲惫,却吹不走她心底一闪而过的沈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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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默默地来到了山西,驶过了热闹的街道,驾驭着马车的东旭才渐渐地放慢速度,紧绷的情绪这才松懈。
“东旭爷,山庄是不是到了?”茹儿掀开车前的帷幕问着车前的男人。
东旭笑着点点头,驱着马走进熟悉的道路。自从三年前将军从“过云山庄”最后一个主人——淑玉夫人手中收购后,这些年,他与将军总会抽空来个一、两趟。
路,早认得了。
茹儿退回马车内放下薄幕的车帘,半遮掩住外人的目光。
“舒姑娘,您醒醒,咱们快到了。”她轻轻摇唤着沈睡中的舒绿恋。
舒绿恋睁开眼,倚起了身,冬日的暖阳穿过两旁的树梢,轻柔地打着她的身上,她绽开一朵笑,为迎她的阳光而笑,为满空的蔚蓝而笑。
“舒姑娘,春天快来了哦,我刚在树梢上已经看见了嫩绿的新芽了!”茹儿指着两旁的树梢,连她也被这晴朗的沆际所蛊惑,笑开了满眼阳光。
“过云山庄”斗大苍劲的四字,悬在古老庄严约两扇门上。
东旭扶着她们俩下了马车,笑逐颜开地说道:“别拘束了,这是你们要住下的地方。”他轻敲着厚实的门板,随即一名老伯打开了门。
“东旭爷!”福伯惊讶地低呼,他才刚在秋季送走了他,怎地冬末之际又见着他。
“福伯,我又来了,这回还带了两位姑娘一同前来!”东旭笑望着回不过神的福伯。
“舒姑娘、茹儿,来见过福伯。”舒绿恋和茹儿满颊盈笑,恭敬地朝福伯打招呼,福伯脸上的沧桑正似这间年老但风骨犹存的山庄一样,令人油然起敬。
福伯和蔼地点头。“进来吧,你们也应累了。”东旭颔首,拉过马的绳,一行人陆续地走进山庄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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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的溜过,天不再寒,水不再,春天正式地拜访人间。
倚在长廊上的舒绿恋静静地望向门处,颊边绽开的温柔笑靥,像随时准备迎接应君崴的出现般。
这些日子,她像是条悠游在等待和思念中的鱼,虽看不见他的身影,但他临行的承诺是江是河,任她在其中遨游、存活。
渐渐地向天边沈延,舒绿恋收回视线,将失望的孤舟系在他承诺的江河上。她拭去心中的落寞,缓步走向后院。
向晚时分的湖畔,被霞光映照得不似人间所有,五彩瑰丽的颜色填满了湖面,连夕阳也不甘寂寞地落在一角,渲染成一片金黄。
舒绿恋未近湖畔,眼底就先让金黄瑰丽的色彩占据,她漾起了一朵笑,慢慢走近。
站在波光潋艳的湖畔,舒绿恋总觉得仿佛回到了将军府。抬起眼,便隐隐约约地看见一抹蓝色的身影,虽明知是梦、是幻觉,可每天到这湖畔,已是她最大的想望。
福伯说这湖的名字叫“沧浪湖”,是前任莫家的主人取的,一提到前任的主人,福伯满是皱纹的老脸,便发着亮光,十足地引以为傲。
舒绿恋虽不明为何“过云山庄”会易主,但看见福伯落寞的神情,她便不舍地再追问,怕会伤了老人家的心。
“舒姑娘,用膳了。”东旭高声地喊道。
舒绿恋这才发觉时间的流逝,她应了一声,走回了大厅。
四方的古质木桌上,端放着热腾腾的饭菜,福伯笑吟吟地看着茹儿忙进忙出,热络得很。
他守了这山庄好多年了,从之前的莫家到接手的应爷,和这个山庄一同经过了四、五十年的风风雨雨,屋已老,他也老了,没想到还能在终去之际,见到两名花样的姑娘点醒山庄已衰老的脉络。
“茹丫头,可以坐下了。”福伯招着手,要她一同坐下。
“就快好了。”茹儿由厨房端出最后一道菜,抹了抹手,依言地坐下。
“舒姑娘,东旭爷你们也赶快坐下吧。”福伯忙招呼着走进大厅约两人。
“好香哦!茹儿你的手艺真是没话说。”东旭垂涎三尺地看着眼前的饭菜。
“茹儿,你辛苦了。”舒绿恋对她微微地一笑。
“大家别客气了,快吃吧!”被称赞的茹儿红着脸说道。
众人动筷用菜,东旭和福伯举杯邀月,薄酒三巡后,不胜酒力的福伯已有些醉意。
“福伯,你在“过云山庄”这么久了,一直舍不得离开,这其中一定有很感人的故事吧!说给大家听听,好不好?”
茹儿好奇地问道。这“过云山庄”景致虽美,却不足以留住一个迟暮老人的心,定有些珍贵的情感潜藏在其中,才能让福伯舍下含饴弄孙的幸福,而一个人待在这古老的山庄。
“感人的故事?!”福伯酒气通红的脸上怔愣了下,灰白的眼睛迷离的眯起,好似在回忆那遥远的悲哀一样。
“没错,是一段很感人的故事,可故事的主角不是我,是“过云山庄”的主人——莫展楼少爷。”福伯的脑中浮现出一个伟岸男子的身影,他打小便看着长大的展楼少爷,“过云山庄”极盛于他,同也衰落于他。
“福伯,别净顾着想,快些讲啊!”茹儿见福伯一脸懊然,心益加好奇难抑。
“你这娃儿别急,我这不就说了,故事要从我的老主人受好友临终托孤开始说起。一向豪气的老主人义不容辞地收留了故友的女儿,那女孩长得清灵脱俗,就像舒姑娘一样。”舒姑娘的温婉让他想起年幼时的褚湘漓,那盈笑的模样会软化每一颗心。
“可湘漓却不似舒姑娘幸福的可以开口说话,她是个哑子。”舒绿恋附着在罗裙上的手,心猛地一紧,为着那位默然无言的女子。
展楼少爷对湘漓的无言不以为意,傲然的眼中只有在对着她时,才会温柔地添上暖意。可是,湘漓一直自卑地认为自己配不上少爷,少爷是星,是月;她是草,是泥。
“终于在一次的误会中,湘漓选择了沈湖,没想到,爱她成狂的展楼少爷竟放下一身的财富名位,踉着她毁灭了自己,更毁灭了整个‘过云山庄’……”
福伯喟然一叹,自展楼少爷死后,“过云山庄”衰落了,所有的仆人都流散了出去。如今,只剩他一个孤单老人死守在这陪伴着过往的魂魄。
“她跳下的是沧浪湖,对吗?”舒绿恋心有所感,突地由椅上站起,颊旁的两道云鬓轻轻地弹起。
福伯默默地点头,有感而吟道:“荣华富贵如云烟,只盼佳人共同眠。”“茹儿,别哭。”自己也淌着泪的舒绿恋,在泪水中漾出了一朵美丽的笑靥。
“我相信,他们二人此刻一定在天上相会,遗忘了人世间的纷乱。”舒绿恋抬眼望向银星密布的沆空,水眸晶亮。
始终默不作声的东旭,心头的震撼不输给她们两人,他想知道什么样的男子会抛下巨大的财富,就只为了和一名女子相守?不以名利为一生的志业,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福伯看着柔弱却又异常坚毅的舒绿恋,他一直为着少爷和湘漓死去的事,心头总有些落寞:今日听了她一席话,奇异地,心竟不再那么耿耿于怀了,或许,少爷和湘漓真在天上相会了。
“茹儿,你就别再哭了,早知道你会哭成这样,福伯就不说给你听了。”
“我不哭,我不哭……”茹儿抹着泪,再三说道。
四个人,四种心情,释然、感动、震撼、祝福,全化作星,朝天空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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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睡中的舒绿恋正梦到从前,在连着彩霞的窗边,扎着小辫子的她神情专注地望着窗外。
黑白分明的水眸因一抹蓝色的身影而绽出亮光,她羞喜地张大眼,想看清他的身影,可灼目的阳光却刺得她别开眼,等到她再度张眼,却已不见他的踪影。
“不——”舒绿恋霍地惊醒,满眼余悸,眸里水波如铅重,压得她痛得蹙眉。
“舒姑娘,您作噩梦了吗?”茹儿抚着她的后背,帮她压压惊。
舒绿恋咽下涌上喉头的悲怆,给了茹儿一个无恙的笑。“没事。”茹儿半信半疑地望着她的笑颜,想找出一丝破绽。
“再睡吧!我没事的。”看着茹儿躺下后,舒绿恋便侧过身,无眠地盯着窗外的沆星。料峭的春寒过了,轰轰烈烈的夏沆也悄悄走了,直到落叶飘了下来,君崴哥依然没有传来半封音讯……舒绿恋一次一次地在心里编织着重逢的景况,可失望的利剪总又一次又一次地剪断她编织的梦。
湘漓也是这般等待着莫展楼吗?躺了多少的寒暑、多少春秋,储存了多少个重逢的梦境?舒绿恋举起手描绘着床铺上起伏不定的花纹,似乎可感受到湘漓情思辗转、无眠地等待莫展楼回来的心情,那是怎地的忽悲乍喜啊!
湘漓等到了她深爱的男人,她呢?只求到头来,别是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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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房中的舒绿恋放下了手上的针线,抖开手中宽大的披风也抖开了疲惫。
幸好,在冬日之前,她终于织成了这件披风,等君崴哥来时,她便可以将这披风覆在他身上。深蓝得像大海一样的颜色汇集了她流过的爱意,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和着她的情丝编成的。
她还是每日伫在前院等着他,可每周一日,她的恐惧益加深一分,她害怕,害怕君崴哥再不来,她会乾涸地成了一片荒漠,不留一丝灰烬,他的马蹄声,他的蓝色身影,究竟何时才会出现……“舒姑娘,你在吗?”寻遍整院,福伯都没瞧见东旭和茹儿的人影,于是他绕来舒绿恋房里,想探看她在不在。
“福伯,我在。”舒绿恋放下披风,开了门。
“幸好,你还在。我特定踅回来找你们到街上瞧瞧走。”福伯不进门,反而要舒绿恋跟他出门。
“瞧什么?”舒绿恋带上门,跟在福伯身后。
“街上热闹得紧,听说芙音公主已择定冬至那天要下嫁给应将军了,官府已贴出喜单,皇上还准备大赦天下。总之,跟着我来瞧瞧就对了。”
“福伯,你说什么?”舒绿恋扯住埃伯的衣袖,狂涛涌入她平静的眼中。
“我说皇上要嫁女儿喽,舒姑娘,你何时要请我喝喜酒啊?”福伯兴冲冲地说着,完全没发现舒绿恋的异状。
舒绿恋住口,遮住悲怆的呜咽,她还是被他舍下了,任由她在狂风之中摇摆,他的承诺碎成雨点,一点一点地落在她的眼中,慢慢地流了出来。
“舒姑娘,你怎么了?”福伯看见她流下泪,担心地问道。
舒绿恋笑了,她凄苦她笑着摇头。他选择了权势和名位,而她,仍是站在墙外,被他所阻隔,可悲地无法越过那座石墙。
“福伯,我想先去看展和湘漓的墓,你能带我去吗?”她抬起头,异常平静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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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郊外,一处浓密的枫杯中,阵阵清风荡过,抖落了片片带着秋意的枫叶。
黄昏的林中,一时之间,红艳的枫叶纷飞,渐次撒落在林下的墓碑上,及墓碑前的那抹孤独身影肩上。
无视掉落于身上的叶片,舒绿恋轻轻地拾起墓碑上的落枫,心头再次浮起带着微微心酸的感动,她喟叹一声,水漾的眼中隐带着渴盼的颜色。
长眠在此的女子合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因为她所爱的男子合眼安睡在她身侧,这是所有女人心底最深的愿啊!
说不出的心折哽在她的咽喉,舒绿恋目光迷蒙,看不清墓碑上镂刻的字,可那上头的字,她早已深深地刻在心版上……
夫莫展楼合心于此妻褚湘漓动人的传说,总带着凄楚的美丽,如隔着细雨的黄昏比日焰高挂的白天,更令人迷醉、悸动。
湘漓,她知道吗?她让爱她的男子抛下傲人的财富,生死相随,以身殉情,她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在世间男子汲汲营营于富贵权势时,她和展楼的故事,像一颗石子,直探入舒绿恋的心底,激起未曾敢有的期盼;如一股清流,滋养了她枯萎失望的心。
但是,我深爱的那个人,他最爱的不是我,是他掌中的富贵权势,我实在争不过它们啊……
心空空洞洞的,好累,她无力再诉说任何事了。
西方的沆空残着一抹霞,几片枯萎的叶被林间的风卷起又落下,舒绿恋摇头轻笑自己的痴心妄想,这世间深情的女子俯拾皆是,但如莫展楼般的男子却难寻,传说毕竟只是传说……“舒姑娘,该走了,日已将落,再待下去,就看不见路了。”福伯说道。
舒绿恋点头,离去的念头在她的方寸之间成形,东旭和茹儿应早已知道了这件事,却一直瞒着她。如今,誓言已破,她无法再以往日无波的面孔去面对他们了,该是离去的时候了。
“福伯,等会儿到街上,我想买些针线,您先回庄,免得东旭和茹儿找不着先我们会担心。”舒绿恋镇定地说道。
“这……”福伯不大放心让她一个人到街上去。
“没关系,我会很小心的。”
“好吧,那我陪你走到街上,再回庄内。”舒绿恋点头,转头看了最后一眼,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