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兮决定离开台北,回到她母亲的故乡——南投居住。
自从继承了李耀一的大笔遗产后,经济再也不是困扰扬兮的问题。于是她很快地为自己在这个民风纯朴的小镇上,寻觅到一个舒适、温馨的窝。
在依山傍水的小村子里,扬兮这个外来客显得特别的突出,即使她已经尽可能的离群索居,仍然引来许多好奇的目光,尤其是当她开始到镇上的医院作产检后,更是招惹来更多的窃窃私语及揣想。
对于种种的流言,扬兮都是一笑置之。
初来乍到,扬兮因为感情的挫败,始终闷闷不乐,直到肚子渐渐隆起,可以感觉到胎动时,她整个重心便完全放在孩子的身上,不再去想感情的纷纷扰扰。
为了腹中的宝宝,她要求自己放开情感的束缚,由悲伤的情境里跳脱出来,做一位健康快乐的孕妇,因为惟有健康的妈妈,才能生出健康的宝宝。
于是她开始利用黄昏彩霞满天的时候,到位于小镇边上的琉璃湖散步。
琉璃湖的面积不大,但是由于不是所谓的名胜古迹,因而能保留住最纯真自然的原始风貌。清澈的湖水让周遭的森林映出一片柔和的翠绿。黄昏时分,西下的太阳伴随着色彩缤纷的霞光,映在湖面上,让琉璃湖展现出多变的风情,常令扬兮着迷地流连忘返,总得等到天色黯然无光,才缓缓地步行回家。
可能是与他人刻意的保持距离,也可能是自己的未婚怀孕不见容于民风纯朴的小镇,在过度地客气与礼貌下,扬兮与镇民们只能维持表面的点头之交,而没有可以谈心的朋友。
那天,扬兮到镇上的医院做完产检,在回家的途中,忽然严重地害喜,几经忍耐依然压抑不住欲吐感,最后,终于蹲在路旁大吐特吐起来。
自怀孕之后,她还不曾如此虚弱过,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害喜的情况却没有改善。
扬兮孤零零的一个人,全身虚脱得站不起来,只好继续蹲在路旁,等待体力恢复。
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庞,滴落到地面,扬兮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常听人家说孕妇都是多愁善感的,原来自己也不例外。
不论她再努力地擦拭,泪依旧不停地泛流;看着迅速没入泥土的泪水,扬兮整颗心被一阵莫名的悲情扭拧。回想方才在医院等候产检时,大部分的孕妇都有先生或家人陪同,相较之下,自己形单影只显得特别突兀。
其他的孕妇,绝对不会像自己这般狼狈不堪吧?!同样身为孕妇的她们,是让先生、家人捧在手心当宝一样地珍惜。反观现在的自己,却连一个求助的对象都没有,即使再怎样地不舒服,也只有咬紧牙关硬撑下去,因为应该陪在她身旁的人,是不会出现的。
一再地告诫自己不可自怜自哀,然而知易行难,扬兮只能放任自己以泪释放心中的怨怼。
“小姐,你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我送你去医院。”一声亲切关心的问候自扬兮背后传来。
“不,不用麻烦了……我没事的,谢谢您。”扬兮仰起头,看见一位慈祥、气质典雅的老妇人,正以担心的眼神看着自己。
老妇人好心地将扬兮搀扶起来。“真的不用?可是你的气色很不好,最好还是让医生检查检查。我去通知你的家人。”
扬兮让老妇人扶到不远处的公车候车亭坐下,对于她的热心助人,满怀谢意。
“真的不用去医院,我才刚从那里出来的,我只是在害喜。而且……我的家人不在这儿……”扬兮不想对这位好心的老妇人撒谎,幽幽地道出不舒服的原因后,便低垂着头,不想看到老妇人轻视鄙夷的目光。
“原来你就是沈小姐,”亲切的语调未变,可是字句却使扬兮惊讶地抬头。
看出扬兮眼里的困惑,老妇人俏皮地眨眼一笑,依着扬兮的身边坐下,温暖的手轻握着扬兮冰冷的双手,似乎想将暖意灌入她的体内。
“不要觉得讶异,毕竟这只是一个小镇。平常这里没有外来客,也没有新鲜事,所以你一居住在此,马上就成为话题的焦点。”老妇人边解释着,还不经意地轻搓扬兮的手。
“可是您怎么知道我姓沈?”感动于妇人有如慈母疼孩子的举动,才刚大哭一场的扬兮,又觉得鼻头一酸,热泪亦悄悄盈眶。
这时老妇人表情却有点不好意思。“嘿……说了希望你别介意,镇上唯一的妇产科医生是我儿子,我曾经向他问过你的事情。”
原来赵学央医生是她的儿子,仔细端详倒是有三分神似。
“没关系,反正时间一久,大家都会知道的。”来这个小镇也有一段时日,扬兮对于人们的好奇程度,亦十分了解。
“怀孕了万般事情都要小心一点。来,我送你回家吧!”看出扬兮依然虚弱,老妇人便主动提议要陪扬兮回家。
“这怎么好意思,已经耽误您很多时间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喔……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
“你可以叫我赵妈妈,你自己回去,我是不会放心的,还是让我陪你回去才行,否则刚才的情况又发生的话,你该怎么办?”爽朗的赵妈妈十分坚持要送扬兮回家。
即使扬兮一再地推辞,但是仍然拗不过赵妈妈的好意,末了只好让步,由赵妈妈搀扶着,踅返住处。
自从那天的相遇后,扬兮与赵妈妈成了忘年之交。
赵妈妈常说她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虽然晚年丧偶,但是夫妇相处三十多年,所有的点点滴滴,够她含笑带进棺木中。
赵妈妈的乐观爽朗,让扬兮原本阴郁的心情,逐渐地豁然开朗。原以为自己将孤孤单单地、独自一人生下孩子,但由于赵妈妈的出现,使得她于漫长的待产日子里,有个可以倾吐心事、倚靠的对象。
赵妈妈说退休后的日子十分无聊,到她这个年纪,应该可以享受含饴弄孙之乐,但是她三个儿子却没有半个愿意结婚,对于老妈妈苦心安排的相亲活动,个个惟恐避之不及。结婚对他们而言,有如毒蛇猛兽一般,是宁死也不愿意妥协的。
所以,当她了解扬兮孤苦无依的处境后,就一肩挑起照顾她的责任。扬兮对赵妈妈的悉心照顾是铭感五内,每当她开口道谢时,赵妈妈却也回以谢意,她对扬兮说,因为她的出现,使得她退休的生活,又找到了重心。
有一天扬兮坐在餐桌旁,看着赵妈妈正由汤锅里,盛出精心熬炖的补品,霎时又红了眼眶,自从认识赵妈妈并受到诸多照顾后,扬兮觉得自己有越来越爱哭的倾向。
“来,汤要趁热喝才好,啊!怎么忽然哭了呢?”赵妈妈手忙脚乱地想要拿面纸让扬兮擦泪,但是手上又端着热汤,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扬兮由赵妈妈手中接过汤碗放在桌上,激动地环住她的腰,将整张脸埋进她略显富态的身上,闻着她身上散发的味道——一种慈母的味道。
“谢谢……谢谢您……您对我真好,为什么您会对我这么好?我们非亲非故的,可是您却像是疼自己的孩子般地疼我、怜我……我欠您的实在太多了,一辈子也偿还不了啊!”扬兮哭得声嘶力竭,她觉得自己好幸运能在人生最困顿的时候,认识赵妈妈并且得到她的疼惜,真的好幸运……好幸运……
赵妈妈拥着扬兮轻轻地摇摆。“真是傻孩子,说什么谢谢、偿还的,你是一个好女孩,让人不得不疼进心坎里。再说,人与人相遇就是一种缘份,而能相知相惜又更难得。赵妈妈知道你的苦,所以自然就更心疼你几分,我生了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在我心底早当你是我的女儿了。妈妈疼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又说什么谢呢?乖,快别哭了,哭多了对宝宝可不好,你总不会想生个忧郁的小帅哥吧?”赵妈妈戏谑的话,逗得扬兮破涕而笑。
是啊!人与人由陌生开始,相遇、相知、相惜,以至最后的相守,凭的不就是个“缘”字?只是,有人缘深,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有人缘浅,虽能相遇、相知、相惜,末了却只能黯然分手,品尝情深缘浅的苦酒。
“又想起他?”扬兮脸上恍惚凄楚的表情,透露出她心底的秘密。
扬兮垂头无语,认识赵妈妈的这些日子,她已经让赵妈妈知道她所有的事情,以及与李霁先的爱恨情缠。
“不要害怕承认爱上一个人,爱就是爱了,是无法说停就能停的。你有爱他的自由,但是他也有不爱你的权利。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话很残忍,但爱情是双向的,只要有一方无法付出真心,那一切也只是枉然。就算你放不下这段感情,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空。”赵妈妈端起方才放下的汤碗催促扬兮趁热喝。
接下赵妈妈递过来的药膳,扬兮思索着赵妈妈苦口婆心的一番话,下意识地吃着汤药,脑海回荡的是那句:到头来终究一场空……
安安花了扬兮一天一夜的时间才生下来的。经过赵妈妈数月来为扬兮调理身体,安安出生时重达四千二百公克,是个头好壮壮的健康宝宝。
扬兮抱着由自己的骨血剥离而出的宝贝,感受到一辈子从未有过的踏实。她的宝宝呵!
即使才因生产而全身虚脱无力,但是扬兮抱着儿子,久久不能放手,知道赵妈妈上前将宝宝接过,并叮嘱她先好好休息,扬兮才在护士与赵妈妈的照料之下,含笑沉沉睡去。
在医院住了三天,扬兮终于要带着宝宝回家,却在赵妈妈软硬兼施的劝说下,住进赵家,由赵妈妈为她坐月子,并帮忙带孩子。
赵妈妈与扬兮为了照顾安安常忙得人仰马翻,从喂母奶、包尿片、洗澡、小儿夜啼,林林总总,虽累,却也满足快乐。
由于赵妈妈对安安的不舍,也怕扬兮母子独居若有什么事情没人照应,结果一个月成为无限期,扬兮母子也就正式住进赵家。
与赵妈妈合力帮安安洗完澡、喂过奶后,安安趴在自己的小床上,满足地睡着了。
扬兮坐在床边看着儿子,轻轻抚过安安小脸上的浓眉、挺直的鼻子,她不禁地笑了,安安几乎是李霁先的翻版,想来安安长大后,应该也是一个性格强势的男子,就像他爸爸一样。
扬兮脸上的笑容在想起李霁先时淡去,不是说好不想他了吗?白天在人前,扬兮尚可隐忍对他的思念。只是自安安出世后,每当午夜梦回时,看着父子俩相似的容颜,她只能诚实面对自己依然深爱李霁先的事实。
再多的理智,仍无法将他由心中抹去,只好落得黯然神伤。
转眼一年期限已到,而眼前最让她烦恼的是,月底她就必须回台北工作,而她至尽尚未决定是否要让父母及家人知道自己未婚生子的事。
她不惧怕外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她,却不愿年迈的双亲,在晚年还要为她的事情忧心操烦。
赵妈妈一眼即看出扬兮的反常,她了解扬兮是个将痛苦往心底藏的女孩,不轻易向人诉苦,也不会求助他人。
接过喝完奶立刻睡着的安安,细心地将他轻放在小床上,让扬兮着手整理衣裳。
“扬兮,你心里有事?”把毯子为安安覆上,看着他睡得香甜的小脸,觉得他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孩。
扣好上衣的纽扣,扬兮走近桌旁为自己与赵妈妈倒杯热茶,拉着赵妈妈在窗边坐下。
“我……下个月就要回台北了。”缓缓地呷啜手中的香片,扬兮踟蹰不安地回答。对于就要离开这位对自己百般呵护的长辈,她心中感到十分的难过。
“啊!怎么那么快!已经一年啦?”赵妈妈不由得轻声惊叫,察觉自己声音太大,连忙看向小床,是否有将安安吵醒。
只见安安噘噘嘴继续睡他的好觉,丝毫不为惊叫声所影响。
“时间过得很快,您看安安都已经五个多月大了。当初,一年的期限是我自己定下的,不回去不行。”是啊!时光飞逝,一年说长也不算长。
“你最近就是为了这件事心烦?”赵妈妈觉得事情并不单纯只是这样。
“我还没决定好该如何安排安安在台北的生活。”左右两难的心情,让扬兮不得不求助于赵妈妈,也许她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照理你可以将安安托付给你的父母,但是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面对他们,所以这法子不可行。若将安安交由托儿所照顾,又令人无法放心。现在的托儿所资质良莠不齐,还是不要太冒险好。而你又要上班,也不可能全天候的守着安按。”赵妈妈的分析正是扬兮担忧的,原本微蹙的眉头,也就更加地紧锁。
“有了!唯今之计只有这样了。”赵妈妈打着哑谜,眉飞色舞地说道。
“您有好办法?”扬兮听了,赶忙地追问。
“你有没有考虑过由我来带安安?”赵妈妈说出她的计策。
“可是这样太麻烦您了,而且……我不想与安安离得太远。”台北距离南投实在太遥远,就算有周休二日,也无法每天看着安安成长,她不愿错过安安成长的每一天。
“谁说要你与安安分离?你放心,我说的是我与你们一起住台北,白天你工作的时候,安安就交给我照顾。你说这主意好不好?”赵妈妈眼神发亮,开始在脑子里计划北上的相关事宜。
扬兮不忍破坏赵妈妈兴致勃勃的心情,但是她又怕赵妈妈只是一时冲动。因为当初,赵妈妈就是特地离开台北,南下到这里养老的。
“可是您不是要在这里安养晚年,才提早退休离开台北,如此一来,您的退休计划就被破坏。而且,学央怎么办?他是为了您才来这个小镇工作,您一走,那他……”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扬兮与赵学央已有如兄妹,她不想让他为难。
“这你就放心吧。学央在这里已经找到一片田地,不需要我这个老妈妈看管着,况且他的两个哥哥还住在台北呢!真的有事,找他们就可以。还是说你不欢迎我?”赵妈妈以退为进,努力说服扬兮。
听赵妈妈这么说,扬兮连忙否认。“不,怎会不欢迎您,只是觉得您为了我们母子已经牺牲太多。”说着眼眶就开始泛红。
“说什么牺牲,你不知道你们的出现让我有多快活。学央每天待在医院的时间比在家里长,在你尚未出现前,我都是一个人面对着四面墙壁,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总觉得自己是个随时都可以死去的无用老人。可是现在不同了,因为有你有安安,我的生命顿时又有意义,若是你不嫌弃我年迈体衰,就让我们互相照顾好不好?”说到伤心处,赵妈妈与扬兮皆泣不成声。
“赵妈妈我永远不会嫌弃您的,您对我实在太好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我们一起去台北吧!也让我有机会孝顺您。”扬兮搂着赵妈妈,由衷地感谢这位生命中的贵人。
“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赵妈妈无比地欣慰,扬兮真是个善良贴心的好女孩,若老天爷公平点,就该给她一个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