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户的要求至上。’马琮泽气定神闲,一面审视新呈的设计图。‘小何,长条型 建筑容易形成暗室,你这天井的位置不对。’
小何咬着消字板,拿回去重新修改,嘴里忍不住叨念:‘老板,那富郡建设的案子 还要接吗?快应付不了了。’
‘不要叫苦,拿出年轻人的斗志来,我当年也是这么拼出口碑的,job、 jobandjob!’
‘压榨!’他们俩异口同声。
‘不压榨你们哪天才能出头。’他揉着胡髭歪嘴凉笑。
是哟,马大师真是一点也不浪费锻炼后进的机会,一个个都被磨成了快手。
‘我想跳槽了,老板。’小成瞄了手表一眼,搔搔乱发,很想出去吃迟来的午餐。
‘明年……图书馆的竞图想参加吗?’
‘想!’
‘那就加油吧。哪位的大作比我行,我把机会让给他。’这间事务所外带会计加上 他自个儿一共六名员工,马琮泽很有接受挑战的度量。当然,优秀的建筑师除了才能创 意,更需要的是经验,马琮泽二十五年的开业历史,下面这轮新血想胜出可还有待努力 ,不过……他眼一斜,机会倒非没有,他这伯乐底下也有千里宝马。
‘老板,饿了。’
‘饿了就放饭啊!’
谁不知道要放饭?‘小意还没回来。’这阵子忙得午休时间也省了。
‘回来了啦!’十九岁的会计妹妹冲进来,提着沉甸甸的塑胶袋。‘呐,排骨、鸡 腿、鳕鱼、排骨……’一个个分发下去,发完了还尽责地倒茶。
马琮泽端起茶杯,想起一件要事。‘小季!’
制图板后面伸出一只手。‘有。’
‘我上回跟你说过那个杨教授的案子,今天去谈谈吧。’
他移了下椅子探出头,露出一张清俊脸孔,平直的浓眉扬了扬。‘您那位老朋友? ’
温温醇醇的男中音。
‘没错。’
‘他不是还在国外?’
‘跟你见面的是她女儿,和她接洽也一样。’
季圣理指指自己。‘就我?’
‘杨教授喜欢朴实有深度的风格,我向他推荐你了,他看过你的作品也挺欣赏,已 经同意。下午三点。’他递过地址。
季圣理点点头,又移回制图板后。梁淑意正好端上他的茶,他说声谢谢,盯着她圆 润的小脸,忍不住又瞧出神。
梁淑意被他看得挺不好意思,红着两颊,走也不是,站着也不是。
‘小季,你又看我们小意妹妹看到发呆了,她有那么美呀?’黎杰民笑道。
‘我很丑吗?’梁淑意横他一眼,娇嗔。
‘美!美!’他两手摆摆,笑得敷衍。
季圣理支着下巴,若有所思,被黎杰民的笑声引回神。‘啊,抱歉。’
‘季大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这可不是第一次了。虽然被这样的帅哥痴痴地看 很幸福,彻底满足了少女的虚荣心,梁淑意还是觉得怪怪的,想问清楚。
‘我--’
‘你想追她哦?小季,志□会不高兴的。’小何说。
‘她干嘛不高兴?’季圣理耸耸肩,又瞟向梁淑意的脸,眼光落在她的左边颧骨, 那一颗小小的黑痣上。‘我只是觉得,小意颊上的痣很可爱、很性感,很像……’
‘性感?色狼!’小成学女生尖叫的嗓音。
季圣理只是微笑,带着无限怀念的味道,轻轻叹息。
‘很像我的初恋情人。’
‘啊?!’
???季圣理放下衬衫袖子,背起图筒,把摩托车牵出来。
二十四岁的他,外貌已经是个十分成熟的青年。一七八公分的身高,飒爽的短发, 衬托得五官轮廓更为有型,两道眉毛平直浓黑,说出坚毅的个性;折痕深刻的眼瞳炯如 夜星,挺直的鼻梁下是厚薄适中的嘴唇,唇肉透着健康的血色。整体给人的感觉干净俊 朗,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他爬梳了下头发,戴上安全帽,骑着车子钻进街道。
和台北湿蒙蒙的空气比起来,府城的天空显得干爽许多,冬阳多照了这儿几分,就 连呼吸的感觉好像也不那么沉重了,他趁停红灯的时候仰首,实在喜欢台南这座城市当 然他是偏心的,因为这是他的故乡。
离开七年,一直到高中毕业才有机会回来,如愿在这读了四年大学,退了伍季圣理 便坚持留在这儿工作了,连姨妈也拿他没辙。
他喜欢台南,这里有他难忘的回忆。
循着地址所指,他找到一栋日式平房,看起来像公职人员的宿舍之类。这位杨教授 听说再几年就退休了,目前人正在欧洲进行长期的学术交流,用多年积蓄买了块空地希 望在退休之前盖栋房子,以便回来安享清闲日子。
季圣理整理一下仪容,拍拍身上的羊毛背心,很准时地揿下门铃。
‘来了!’屋内回应的声音清脆,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资音,漆木门板很快开启。
开门的女子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个头普通,大概一六○左右,纤细的身材穿着贴身 的纯白罩衫,黑色及踝长裙,肩膀围了一块墨绿针织的喀什米尔披肩。
‘你好。’
季圣理怔住了。
他像定格了一般看着她脸蛋,那是一张圆圆小小的脸,下巴略尖,皮肤白里透红, 有一双弧形美好的柳叶眉,莹亮清澈的圆眼睛,小巧微翘的鼻子,以及如春樱花瓣粉嫣 的嘴唇正朝他有礼地浅笑。
他是不是看错了?
恐怕有将近一分钟,两人就这么对望着。
杨俐的笑脸慢慢出现困惑,眼前这个人怎么像傻了一般,愣愣地盯着她,门铃不是 他按的吗?她偏着头,觉得对方应该不是自己在等的人。
‘请问你找谁吗?’
啊,这清脆悠扬的频率……季圣理眨眨眼,看她白皙无瑕的脸颊,一抹失望随即掠 过。
没有。是呀,怎么可能?
‘我是“飞马”的建筑师,杨小姐吗?’从惊愕到失望一瞬即过,他很快调整回来 。
杨例显得讶异,打量他的面容。‘我是。’
‘幸会。’他拿出名片,她接过时触碰到柔滑的葱指,一股异样的悸动如电窜过。
季圣理也说不上这感觉,有些陌生,有点熟悉……杨俐很仔细地看了名片--季圣 理。不知怎么,她刚刚摸到他的手时居然觉得……不太自在,太奇怪了,她不应该有这 种反应的。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也许这种情绪会传染。她并不多想,开朗地笑笑: ‘请进,季先生。’
‘叫我小季吧。’他脱了鞋跟在她身后进屋,一边觑她窈窕的背影,冷不防她转过 头来。
‘好,那你叫我杨姐就行,这样方便多了。’杨俐显然是个爱笑的人,一直和和气 气扬着嘴角。
杨姐?她看起来也没几岁啊,季圣理不太服气。
‘这间宿舍再两年就要归公了,我没有概念,不知道够不够时间设计完成一栋新房 子?’
‘绝对足够的。不过你得具体告诉我心中的想法,或者特殊要求。’最初这一层, 沟通是最重要的环节,建筑师提供创意,也须配合主人喜好,和客户一起完成可以得到 相互满意的成果。
杨俐点点头,说了几项重点,大致都在季圣理的构思中。‘听爸爸说很喜欢你的作 品,可以的话,就请你全权处理吧。’
‘谢谢你对我的深具信心。’
‘哪里,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她听马先生提过他的优秀,在看似简浅的设计 中总有意想不到的深度存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荣获国家金赏肯定的杰出人才竟是个年 轻人,非常年轻,杨俐在心底猜他年纪。
听她这么说,季圣理有股反常的别扭,很忍不住想跟她证明些什么,虽然这种做法 在他平常看来只会觉得无聊。‘既然杨教授看过我不少作品,应该知道我不是初出茅庐 的了。’他现在很想接这个case,不想杨俐把他看轻。
季圣理从学生时代就参加不少竞图比赛,大三、大四则在马琮泽的事务所工读,所 以他虽然才退伍半年,其实已累积两年半的实务经验,也夺得几次大小不等的奖勋。
‘我只是有点意外。’杨俐相当坦白。
季圣理看她纯真的气质,不觉感受吸引。
好像,真的好像。
和看小意的时候不一样,他看小意时看的只是她那颗可爱的痣,然后在心中怀念当 年的影像。可是她……他端详着杨俐,不知不觉就将两边重叠。
‘我今年二十四岁。’
她的表情就是‘哇!年轻人’的样子。
‘你呢?’他也够直接了,没去想想这是普天下所有女人的秘密。
‘我二十九,快三十喽。’杨俐是特例,老老实实。
她有二十九!季圣理怎么看怎么不信。她那圆圆的眼睛和小脸无疑替她缩减了几年 岁月,加上她留的还是那种耳下五公分稍稍打薄的学生头,更显得稚气许多;她的气质 也不像,看起来没有心机,还好单纯的样子,气质也会骗人吗?
‘你看起来不像。’
‘不像二十九,像三十九吗?’
她一开玩笑,他就信了。‘你有名片的话,方便给我一张好吗?’其实他是想要她 的名字,不好问,干脆要名片。
‘喔,对,这样比较好联络。’杨俐不晓得这种手段,乖乖地去找了给他。
杨俐,她叫杨俐。
‘你在画廊工作?’还是展示部的,名片上资料不少,他很慎重收起。
‘嗯。’她笑笑。‘在南部我们的生存空间很小,不过我喜欢看画,而且那些艺术 家的性情各异,相处起来也很有意思喔。’
她的笑实在很美,季圣理一下子就感染到她的乐在其中,他相信她的业绩绝对很不 错。
不知不觉竟离题聊了许久,他最后是想起还要赶图才舍不得地告辞。
‘抱歉,耽误这么久。’
杨俐摇摇头,还是笑着。
‘你……现在就一个人住这吗?’他竟然鸡婆地关心起她的居家安危。
‘我还有个妹妹,不过她在外地工作,偶尔才会回来。另外--’
‘你喜欢向日葵吗?’他突然插嘴,这个问题并没有经过脑袋。
‘向日葵?’
‘不,没什么,当我没问,再见。’他扬扬手,骑着摩托车走了。
刚出巷子口,一辆娃娃车正好停下,随车老师抱了个小男孩下来。
‘恩恩再见!’
‘老师再见!小朋友再见!’小男孩朗声道别,冲锋陷阵地往前跑,季圣理听他喊 了很大一声:‘妈咪--’
他不意回头,赫然见他跑进那栋宿舍,杨俐的家。
重重的打击迎面袭来。
那孩子……难道是她方才没说完的‘另外’?
她结婚了!
???马志□细心地整理带来的宝贝,这儿摆摆、那边弄弄,最后满意地手叉腰。
‘,你看怎么样?’
季圣理连头也不抬,意兴阑珊地说:‘你又往我屋里堆垃圾了。’
‘垃圾?你好不识相!’辛苦半天的一番心血却得到他这种糟蹋,她忍不住哀诉。
‘这叫品味,别人花钱请我都不一定肯弄呢。’
马志□和季圣理同年,从事室内设计。
他可不领情。‘你中意的品味跟我又不一样,告诉你好几次了,不要拿我房子当展 示会场,每次来每次新花样,这是谁的地方啊?’
‘你的喽。’
‘亏你还记得,我自己都快不认得了。’
‘别这么说嘛,我觉得我这样布置比较好看啊。’她挨近他身边。
‘好看就搬回你家,我不喜欢。’他恨透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新潮摆饰。
‘我家跟你家还不是一样。’她意有所指地说,换来季圣理怪异的眼色。
‘差多了。’
‘你别分这么清楚行不行?’
‘哥儿们归哥儿们,该分的还是要分。’
谁跟他哥儿们了?木头。
马志□自负还是个美人,一头长发染成妩媚的栗红色,女人味十足,偏偏季圣理好 像全无感觉。他这个人怪得很,说害羞也不是,性倾向偏差嘛也不是,认识好几年却从 没见他对哪个女孩子感兴趣过,一点也没有年轻男人该有的情欲冲动。
害她就这样干耗着。
‘今天是假日,我想出去走走。’
他点头。‘顺便帮我带上门。’
‘你不陪我?’
‘我很忙。’
‘你这工作狂,跟我爸一样,每次来你都在画图。’她眼一翻。‘我无聊死了!’
‘你去找其他朋友。’
‘不要。’
季圣理斜睨她。‘志□,你干嘛不交男朋友?’她大小姐这么老缠着他,有时候真 的挺烦。
他不说便罢,一提她就生闷气,扁着嘴不理人。
季圣理正好图了清静,也不管她,专心工作。
一会儿马志□又发闲了,起身绕着他屋子,踱到阳台去审视带来的两盆美人樱,拿 起铲子想挖土种下。
‘你干什么?’季圣理紧张地冲过来。
‘种花。’
‘住手,我告诉过你不可以动我的阳台!’
‘你的葵花都谢了。’
‘花期过了当然会谢,不久就开新的了,你不要碰。’
马志□真不懂他干嘛这么宝贝这些花,种了这么久也该换换颜色,她就是觉得葵花 俗气才想拿美人樱来换,没想到季圣理会生气。
‘不碰就不碰,你别吼我。’
‘我看你还是回家好了。’
‘喂,没这么严重吧?’赶她走,她又没真的挖他的花苗,连一片叶子也没动到。
他阴着脸。‘志□,我今天脾气很差,不想得罪人。’
确实。季圣理的心情糟透了,不想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分神应付马志□。
这几天他总不由自主想起杨俐,心里盘桓着她的影子,然而每每想起,那小男孩就 跳了出来!她已经结婚了,有儿子了,他有股说不出的失落感。
不知哪个幸运的男人,季圣理觉得嫉妒。
他是很莫名其妙,可是他控制不了。他对杨俐有很特别的感觉。
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打算什么,但是一思及她属于某个男人,一种啮咬的情绪便不住 窜动,教他郁卒一整天,只好利用工作排泄。季圣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怪事,真不好 受。
‘好啦,我乖乖坐这,什么都不动可以了吧?’马志□说。
‘坦白讲,你光坐在那,妨碍到我的视线、侵占我部分的呼吸空间,就已经对我造 成莫大的干扰了。’
‘喂!’
‘拜托你先回去好不好?志□,我没办法专心。’老板什么都好,就是养出这个骄 纵的女儿让人受不了。
她嘴一噘,模样煞是惹人怜,可惜起不了作用。
‘好,你喜欢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就关着,我回去,求我我也不理你了!’她跺脚起 身,见他放松的表情,不禁一酸,忍不住闷闷地追加一句:‘我下个礼拜再过来。’
季圣理耸耸肩,继续专注研究面前的设计图,待她离开后才把目光抽离,他转着铅 笔,望着窗边向日葵的枝叶,轻轻写下两个字杨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