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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心男子 第九章

  “惠芬,早,”李富凯长腿一跨进自己的办公大楼后,绕经秘书的桌子时停顿了一下,佯装忆起什么似地,又随口补上了一句:“呃──有没有我的信?”
  
  惠芬的目光从电动打字机往上挪,看著上司正竭力压抑一脸期待的模样,她很纳闷。自从两个礼拜前,他从台湾回来后就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天天会跑到她桌前问这个问题。
  
  尽管他办起正事时,还是一副就事论事、精力充沛的样子。但是当她走进办公室,坐在他对面听他口述、为他速记时,十之八九,他会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怪样,心好像不知飞到哪去似的。以往,她是得集中精神才赶得上他的速度与脚步;现在呢?不到一个段落,中途他便会停下来发愣,似有若无地露出猫儿饱餐后的慵懒笑容,然后转头问她:“我说到哪里啦?”
  
  照情况看来,他这回中暑的后遗症还真是不轻。
  
  “有很多。洽公信函已分类放在你桌上。有些私人信函是爱慕──”惠芬正经八百的套著公式回答。
  
  “烧!一把火烧了它们!要不然拿去喂碎纸机。还有吗?”
  
  “你第一任老婆寄来文定邀请函──”
  
  “这是她第四次搞把戏。每次都是只闻雷声响,不见雨滴下。你帮我挑份厚礼送就好,顺便装个定时炸弹以免她又改变主意,还有呢?”
  
  “妮可来电说她想跟你──”
  
  “跟她说我不想。惠芬!我是说信!有没有信!”李富凯急了。
  
  惠芬似乎觉得闹够了,便说:“有一封来自台湾的信,我没拆封──”
  
  李富凯双眼一亮,不等惠芬说完便马上赞道:“做得好!”然后直向办公室大门奔去。
  
  惠芬面无表情的点了头,对著他的背影道:“谢谢你,老板。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举手之劳地将信放在你桌上罢了!”
  
  李富凯走向红木办公桌,将公事包往椅上一掷,脱下西装外套,快速略过一叠文件信函,定眼后,就被大桌中间一封蓝蓝的航空邮件所吸引。他狂喜地伸出手,才刚触及信封套,就小心翼翼地将之拾起,长指画过整齐、一板一眼的字迹。
  
  多典型的罗敷!永远都是循规蹈矩的行径,连写字都不例外。
  
  这两周以来,他每隔两天便会投递一封信给她。信虽短,每每不超出五行,但句句皆是出自肺腑之言,而她却迟未捎来只字片语。工作忙没时间写信,通讯发达,写张传真也行啊!好不容易他总算盼到了这封家书,所有疑云一扫而空。
  
  他倚著玻璃墙,拆信读了起来,除了信外,还有一列书笺。他拿起笺,展眉绽笑,才看了十秒,便蹙眉不已。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诗经邶风)
  
  富凯:
  
  机场临别以来,思念之切,与日俱增。
  
  情深意浓的话我不擅表达,唯有这书笺上的这首雄雉,能代我传递十分之一的崇念,望你能谅解,不责怪我大抄古文来折磨你。
  
  知悉你在故里生活安获,暴君总经理的官司纠纷尘埃落定后,心中也不由得松吐一口气,为夫君你喝采不已。然而小女子的心眼毕竟是小了点,不免认为便宜了那个虐王,不过如此的进展亦不失为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他总算也尝到为小人所陷的滋味,望他下回知惭、收敛其气势才为上上策。
  
  这是以为借镜啊!诚如诗文所言:百尔君子,不知德行?实为殆也!
  
  这数日来,有一要事得禀于夫君。你离家的翌日,有位老人(即为上回于姑婆之孙喜筵上相遇的老人)领了两位远房表亲(当真一表三千里!)住进家里来了。
  
  老人自称屋主,我本将信将疑,直至他开始翻天覆地搜索那只水晶瓶,我才不得不信服了他的身分。当我心有疑惧,面告他事实时,他苦著一张老脸对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真教我宽心,大喘一口气!倘就每个大富翁都就他这般阔绰、不计前嫌,半片天下皆太平了!
  
  他曾再三地要我转达他的意思给你,水晶瓶这档事他不予追究,但这笔帐仍需记在你儿头上。我反覆思量后赫然领悟,你儿不啻我儿吗?当下又“情不自禁”地狠狠砸了他的清瓷碗,以为警惕。他抱著残瓦,失魂落魄一整天。唉!今生尚未见过这等恃物重欲的老头儿,都过了望八之年了,金银珠宝、龟甲玉石乃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物,还这么想不开!
  
  提及两位表亲,我是满心的委屈。男表亲是董事长的专用特约司机,所以硬要我搭他的车上下班,我若稍有微词,他便老羞成怒,一迳地说我瞧不起他,所以只得勉为其难让他专车接送了。再说那个女表亲,她屡次要跟我抢著做晚饭,我忿然盛怒之下,威胁不是她走,便是我撤退搬回娘家住,这才吓阻她继续“抢饭碗”。
  
  其实独居于这偌大的宅院,偶尔想起还是挺可怖的。现在有人相伴为伍,也就不便挑剔太多。尤其你那个老亲戚也很爱唱歌,拚命跟我抢麦克风,所以这鹊园里,一旦太阳落山头后,就俨然成了风声鹤唳的“咆哮山庄”,唯缺闪电助兴罢了!
  
  老爷爷每晚都要拿他的陈年往事来叨扰我,连拐带骗地硬是要我瞧他那两位乖孙的童年旧照。我见他是年老昏癫,思孙过度,已不计较是非与对错了!为什么我这位看倌会这样说呢?兹因他老的两位孙子实实在在咸为自私自利的孽子,一个是已作古多年的败家子,另一个则是大逆不道、不忠不义的坏胚,他还疼若似宝,见这凄凉光景,我诚为他抱不平。犹有更甚的是,他不时得意洋洋炫耀这幢阴阳怪诞的房子的原创点子,就是来自那个“仲子”五岁时出的馊主意。对于这些有钱人的行径方式我是百思不解,他不是头脑僵化就是挥霍成性惯了。该知道“黄金无种子,唯生于勤俭之家。”老爷爷真是一个活生生的范本呢!一个错误的范本!
  
  你寄来的巧克力于九月二日签收。果酱则是九月四号抵达公司。(我喜欢蓝莓及覆盆子。桑葚渣渣太多,老爷爷不爱。杏桃果酱是抢手贷,最好再寄上半打。)
  
  香浓细滑的义大利冰淇淋已于九月八号签收,分了些给家人后就独吞了。老爷爷牙不好,我没准他碰。但他会偷偷挖来吃,我得看紧一点才是。宅里迁回一只大钱鼠,还是挺累人的。(老爷爷很好奇,你大老远寄来的冰淇淋为何不化,他问这冰是不是采北极海的千年不化之冰砖制成。你说他迂不迂!)
  
  你寄来的照片我收到了!风景明媚怡人,湖泊翠美熠亮,锺灵毓秀目不暇给,只是很可惜,你的侧面影像是模糊的,反而你旁边的那个帅哥在办公室里引起不小的骚动,很多人跟我打听他的身分,我只好据实以告,结果──不少人开始打听请调欧陆的事。
  
  哦喔!那只钱鼠又在唱“榕树下”了!我得搁笔出去阻止他,因为里长已来抗议过了!
  
  节序清秋,幸祈珍重。敬请钧安妻敷谨秉菊月于鹊园李富凯笑意盎然地轻掩嘴角,脑海里全是罗敷璀璨的妍笑。
  
  他将信收好,踱步回桌前,按了一下内线。“惠芬,麻烦你进来一下好吗?”
  
  十秒后,惠芬已拿起笔记本走了进来。
  
  “嗯!听克霖提过你喜欢诗词,不知你看过这首诗没有?”
  
  惠芬瞥了一下李富凯手上的诗笺,答道:“我有一些基础的概念。”
  
  他闻言绽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将诗笺递给她。“这边有首诗,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我大概懂八分,但合著成章句,就不太懂得言下之意,麻烦你帮忙翻译一下吧!”
  
  “现在?”惠芬诧异的反问。
  
  “难不成得挑个吉时?”李富凯打趣的说。
  
  “你再过五分钟得召开一个重要的内部会议,下午两点在卢森堡有个同业餐会,晚上七点得赶到伦敦参与一个慈善义卖晚宴,主持人已先来电确定你该买的义卖品是奥匈王室的祖传翡翠项链,价钱抬到三倍后你才能收手。”惠芬好心的提醒他,但还是接下了书笺。
  
  他怃然道:“真的?我怎么不知道?看样子,我养了一群饭桶,竟会把会议定在这么不合时宜的时候,椅子还没坐热,咖啡还没啜上一口就得听报告了;提到那个餐会,都过午两点了,还吃什么东西;再说慈善晚宴吧!我货都没看到,怎知对不对我的味。”他蹙眉批评,说著起身便整理文件,然后眼角扫过瞠目结舌的惠芬。“怎么啦?”
  
  “呃──frank,这会议时间……是你自己定的。餐会也是东家照你以往的作息安排的。至于晚会的事,你可千万别搅局啊!”
  
  因为李富凯不爱这种事先拟定的套招公式,上回他童心末泯,硬是寻衅搅局地把西班牙名家哥雅的一幅素描画价钱哄抬起来,害一个法国商人得花费比预期多两倍的钱才得标。事后,他装无辜的跟人道贺恭喜、直叹自己没那份福气,还找来一大串记者让那人出尽风头。
  
  惠芬见他近日脑袋微恙,一旦翻脸,可能真的会捞过界去跟别人竞价。
  
  他愣了一下,然后顺口辩道:“一样是饭桶,而且还是闷不作声的饭桶。我的话就一定是金科玉律吗?怎么没人站出来直言反驳呢?我一时胡涂不察,他们也这般盲从,我可得多注意了!”说著就走出办公室,留下惠芬看著那首语出诗经邶风的《雄雉》。心想,莫非法兰克交了一个国文社的笔友不成?
  
  ※※※
  
  蒋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
  
  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毋之言,亦可畏也。
  
  蒋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
  
  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蒋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
  
  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诗经郑风)
  
  富凯:
  
  望风怀想,时切依依,念你惦你,唯燕吐情。
  
  最近十三楼里,泪声频传。会计室的一位资深女同事发现她先生有外遇了,女主角竟是她先生的上司。时代在变了!以前总是看电视上演著大老板金屋藏娇,现在反而倒过来了。他们结缡十年之久,鹣鲽情深如胶似漆,谁知竟是假象。那个良人我见过两次面,人看起来是老实得不得了,根本不像会是一个抛家弃子的负心汉。
  
  以前你总是说我缺乏判断是非的能力,常常真伪不分,又时时告诫我人言可畏。现在想来,所言一点都不虚假。
  
  其他女同事都纷纷警告我,说愈是老实的男人愈是容易受到狐媚般的诱惑,要我看紧你一点。但是,相遥数千里,踮足翘首于事无补,只是平添惆怅罢了!
  
  我该怎样才能信任你呢?只有由你去了!
  
  这些天来,我每天都会收到一束捧花。初次以为是你委托同事送花来,谁知署名却是一个“刚”字,思索半日想不出有任何人是以刚字为名。这又令我担心不已了!总觉得有人在暗中注意我,也分不清是敌是友、是善意或是恶意。该如何是好?
  
  至于你提及要我请假赴欧一趟,恐怕宿愿难圆,无法成行。人寿部的人事室小姐请产假,于家中待产,新手尚未进入情况,我已答应人寿部经理代为训练,也许耶诞节可成行也不一定。
  
  今天心情不甚愉悦,就此搁笔。敬请顺意妻敷暮秋书于参石“惠芬,”他急切的问著:“有无头绪?”
  
  惠芬手持这两张诗笺,像老师般地端坐在上司的办公桌前。“frank,你是次子吧?”见他轻点下颔后,才说:“《雄雉》这首诗笺,是一名妻子对出远门的夫君表达她的思慕与挂念,劝在外行军的先生凡事以德为尊,不以嫉妒之心待人,不与人争斗,要秉持不忮不求的谦虚态度来待人处世。大概就是这样吧!”
  
  坐在一旁观望多时的克霖好奇的听著惠芬的解释。“frank,你哪里抄来的诗啊?我还以为你只对《孙子兵法》有兴趣哩!”
  
  李富凯沉著脸,横了克霖一眼。“没你的事。再问问题,请你出去。”
  
  克霖满脸不在乎,慢条斯理的道:“我对诗经颇有兴趣──”
  
  “那就继续坐著。”他一听克霖的话,遂改初衷,心想克霖这小子愈来愈能摸透他的心思了。“你解释第二首我听听。”
  
  “这《蒋仲子》是首赋诗,换成白话是《请仲子您》,话出诗经郑国风。传统儒派学者认为郑声多为女子诱惑男子的诗,所以每每以郑声淫来口诛笔伐一番,实在是有欠公平,因为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为什么我们老是得扮演这么乌龟的角色?女孩子当然也有权利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尽管春秋时期民风开放,但有些女子毕竟还是得受三从四德的教条压抑,所以自由恋爱的下场,通常也是惨绝人寰的大悲剧;一旦所爱非人时,心中不免矜持得很,要爱又不敢爱,要放手又不舍得,够别扭的吧!追上这种女人,是勇气可嘉,但却不智;若不慎娶到这种女人,挖心掏肺后,恐怕会短命。”
  
  “我要你解释诗文,你却跟我畅谈千年以前的恋爱价值观,我又不是古人,管她是淫荡还是矜持。你小心,这种女人可能就跟定了你。”李富凯怏然不乐。
  
  “别咒我!不过谁教你是‘老’板,”克霖强调“老”这个字。“依我之见──”
  
  “通常是有待斟酌。”李富凯忍不住嘲讽,损了克霖一句。
  
  克霖奸笑两声,“知道就好。总而言之,抄写这首诗的人,八成是个阴性,明明白白警告你别做采花大盗。诗笺里的仲子虽是人名,但是无巧不成书,你又是次子,次子亦为仲,摆明箭头是瞄准你来的,要你无折树杞、树桑、树檀。若断章取义看来,就是请仲子您不要拈花惹草。谁写给你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么神秘。”
  
  李富凯摆出一张森严的招牌臭脸,长指忽地朝门一比,下逐客令。
  
  “哎啊!过河拆桥了。惠芬,赶快走人了!”王克霖识趣的站起来,搀扶惠芬就往门外走,还直嘀咕:“他这两个月突然变得有气质了,竟对诗文起了兴趣,以前是恨得要命,这回反倒大彻大悟,天将降红雨了!”
  
  “请接林刚。”李富凯低沉著声道。不及一秒,皱起眉对著电话那端态度不佳的秘书吼:“我是谁?我是天王老爷找他算总帐!”足足等了一分钟,林刚才接上线。
  
  “林刚。”他持了听筒冷淡地叫了声。
  
  “李总!我正打电话给你想讨论一个提案──”
  
  “很好!没想到你还有时间张罗正事。我不是警告过你别去招惹罗小姐吗?”你竟敢打我老婆的主意!
  
  “这──李总你消息可真灵通啊!不过我没恶意,只是送束花而已。她才新婚不久,丈夫就被调走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你忘了先打听她老公的名字了,他的名字虽然俗不可耐,但我想应该可以让你放宽心些,省去为她操心的念头,专心办公。”
  
  “嗯──他是谁?”林刚小心的问著,“李,富,凯──”他咬牙切齿的将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自唇间迸出来,听到对方倒抽口气后,才若无其事的说:“恐怕我得请你紧守这个秘密,我不希望回台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这个鸡毛蒜皮的事去烦你。反正你魅力十足,要遇上条件更好的女孩岂不容易?”
  
  林刚犹豫片刻,才试探的说:“我了解了,李总你现在有心情讨论这个案子吗?”
  
  “你有这个诚意,我自然就有心情。”
  
  ※※※富凯:
  
  久未奉秉,距上回提笔已隔整月,兹因公事繁琐,不能屡屡提笔回复音讯,还请见谅。
  
  十一月中旬了!秋声已竭,满坡银芦荻花随风迎扬,霎转就要入冬了。庭院里,陨择高登,黄枝横陈,清扫不尽。夤夜时分,乾枯枝桠的倒影反照在卧室的窗上,被肆虐冷风追得摇撼不止,没得一刻歇息。心情好时,我能当是老天爷在我们的窗镜上耍傀儡戏,演出一场惊狂记:心情郁闷时,就惨了!因为那种阴风飕飕然、如金兵怒吼的诡谲气氛,教我半夜窝进被里,都还直打哆嗦。尤其夜重雾冷时分,无时无刻不衷心冀望你能随身在侧,即使能在梦里见到你都强过白天的思念。
  
  很抱歉,得让你失望了!去瑞士度假一事,我还是得再三仔细考虑,没拿定主意前不敢告诉你结果,以防令你大失所望。
  
  你寄来的迷你晚宴服及翡翠项链业已收到,不过至今没机会穿戴,也就无法将照片寄给你。(收到礼物的感觉很好,但是你的薪水够花吗?瑞士物价高昂,就你撙节开支为我购置奢侈品,衣服穿在身上教我心不安。)
  
  你在第二十三封信上提到(瞧!我将你的每封信都做了编号),若下回再有无聊男子送花给我,直接丢进垃圾筒里。这一计虽不厚道,但既然是夫命,我岂敢不从?日后,就遵照你的意思做了。
  
  第二十五封信上说,你也开始翻看诗经了,这消息令我高兴得不得了。虽然你的本性纯厚,自然是不需再去叨念你,但我担心的事,是你和那个暴君总经理厮混久后,行为举止变得和他一样放浪形骸就糟了。
  
  所以记下两篇诗文,一首《卢令》送给你,另一首《相鼠》譬之于暴君,以为警惕作用。
  
  诗一《卢令》卢令令,其人美且仁。
  
  卢重环,其人美且鬈。
  
  卢重梅,其人美且缌。
  
  (诗经齐风)
  
  诗二《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诗经庸风)
  
  安康!
  
  妻敷阳月于鹊园李富凯收起了信,一颗心直往下沉。虽然罗敷不常回信给他,但是他总能从字里行间品味出她真情流露的感情,恂恂真挚而不做作,他肯定罗敷也想念他。但是为何每当他提出要她来这儿相聚时,总是得到“不”的答案?安先生那儿他早已打过照面,根本不成问题,公事忙也都是推托的藉口,只要她应一句“好”,他甚至派专机接送都在所不惜,不过就怕拆穿西洋镜罢了。
  
  她的每封长信好像都有一个主题,像是意有所指要暗示他什么。尤其是《相鼠》这篇诗给他的打击最大,原来他在罗敷心中的形象已到了这般可憎的地步,看来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因为她在不知不觉中已要他这个亲夫“胡不遄死”──何不速速死去!
  
  ※※※
  
  十二月。
  
  “惠芬!麻烦你尽快通知克霖上来一趟。”
  
  李富凯急躁慌张的声调教惠芬猛抬头,只见他下颔紧绷,手拍著一封蓝色信纸,双掌撑在桌缘上,严峻的轮廓与线条是这三个月来末曾流露的表情。
  
  三分钟内,克霖、惠芬及他三人已靠在偌大的办公桌前,研究著他甫接收的诗文。只有诗,连称谓语、正文署名都省了,最教他痛心的是,她连一句心话都不肯吐了。他不耐烦的点上了这一季以来第一支雪茄,抽了起来。
  
  克霖大声地将诗念出: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克霖顿了一下,迟疑地低喃:“咦!奇怪,这首《绸缪》明明是有三个段落,怎么独缺一段?”
  
  “是啊!第一段是做妻子的对丈夫所吐露的情话,第二段是夫妇两人间互诉衷情。这里独缺第三段,看来应该不是漏抄的结果,可能是要人去揣摩吧?”惠芬才说完话,克霖和她半天不语,只是抬起狐疑的眼瞄向李富凯。
  
  而他则是郁闷地将诗经注解往桌上一掷,大手顺了一下头发,然后双手交叠颚下,才说:“第三段是‘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克霖将注释译本拿过来翻看,随口道:“这好啊!是丈夫称赞妻子又美又娇的一段,有什么不好的?怎么你反而一副落落寡欢的脸色呢?”
  
  “不对!一定还有别的意思!”他重重地捻熄烟头,蓦然起身。他心底一直都有忐忑不安的感觉,以罗敷古灵精怪的个性看来,绝不是单单地要他称赞她美,一定还有弦外之音,“不!再查查这个‘粲’字,除了美以外,还有没有别的解释。”
  
  “我下去拿字典上来。”克霖说著奔向门去。
  
  李富凯忧心忡忡地盯著罗敷的字,来回思索玩味,忍不住就拿起话筒打了电话:“请转参石重机人事罗小姐。”他耐心的听著音乐,当音乐倏地停止,罗敷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时,他急忙应道:“小敷!”
  
  线上另一端的人闷不作声,隔了三秒,便是“喀”一声切了电话线。
  
  他呆愣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了。过了十秒,恢复锁定后,便请惠芬再帮他接上线,结果当惠芬将话筒传给他,才说了一个字,又是“喀”的一声断了线。他慢慢地将听筒放回原位,力持镇定地拿起书笺。
  
  这一季来,他已将诗文背得滚瓜烂熟,彷佛被人用刀刻在心坎里似的。这回一瞧再瞧后,心境完全不同,当真见山不是山了。
  
  很明显地,原来第一首《雄雉》的本意,虽是妻子藉诗来传递自己对丈夫的爱意,及殷殷切切的牵挂,现在他倒认为是罗敷在暗损他缺德,甚至是一双骄傲的公鸡。
  
  第二首《蒋仲子》警告他勿拈花惹草,而对于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第三首《卢令》是由狗来影射狗主的品行高洁。当初他读起来就有一点摸不著头绪,因为罗敷竟藉著一只家犬(卢)的美来反映他的憨厚德行。他根本就没养过狗,可见那些她大大褒奖的美德令誉都是嘲讽。
  
  而罗敷更是毫不隐瞒地籍《相鼠》这首请来表达她对暴君总经理的鄙视。所以,面对现实后,他确定每首诗的用意都是在指桑骂槐。
  
  她知道了!
  
  天老爷!她知道了!而且一定早在他出国前就发现了。他被爱冲昏头,竟昏昏然没察觉出罗敷的改变,及刻意跟他保持距离的原因。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不加思索地拎起外套及公事包,掏出两串钥匙递给惠芬,“惠芬,我得赶回台湾一趟,我房子的钥匙先交给你保管,克霖若是要保时捷,叫他自己拿钥匙,随他开到哪里都无所谓。”
  
  “frank,你不等克霖上来吗?”惠芬对著正奔向大门的李富凯问著。
  
  “不了,我大概知道我老婆的意思了。”
  
  “你老婆!?”惠芬不禁瞪大眼,喊了出来。
  
  李富凯连头都没回,就消失了。
  
  这时克霖正抱著一本辞典,踱著大步走进来,四下搜寻法兰克的身影。“我查出来了!咦,他人呢?”
  
  “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
  
  “回台湾。他说他大概知道他老婆的意思了。这又是什么意思?对了,你查出‘粲者’的意思了吗?”
  
  克霖闻声,举手扶正了金边眼镜,给了惠芬一个耐人寻味的一瞥。“你已经把重点说出来了!而且还连中三元;所谓粲者,一解美妇,二解新妇,三解女三为粲,这‘女三’就是古代一妻二妾的第二妾,若是在二十世纪,就是明媒正娶的第三任老婆。看样子,他这回是棋逢敌手了。”克霖乐歪了。
  
  “是吗?”惠芬终于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狡黠地反驳克霖说:“我看哪!他是被粲者狠狠地将了一军。”
  
  ※※※
  
  铃──铃────罗敷皱起眉,瞪著电话不语,直到它响了十声,才拿起话筒,“人事室,您好。”这两天她一听到电话铃响,全身就会一个劲儿的不舒服。
  
  “你敢再挂我电话!”他恫吓的声音清晰地传进罗敷的耳膜里,教她不得不用手指塞紧耳朵,将听筒拿离十公分远。
  
  “好!”罗敷使著性子,心想他人远在瑞士,天高皇帝远,又能奈她如何?乐得不理睬他的威胁,便将听筒直接放在桌面上,继续办公,过了一分钟才又拿起话筒。
  
  当然,对方也已收线了,只剩下急促的嘟嘟声在她耳边大作。
  
  不到两秒,电话又响了,她甚至分不清那是内线电话,一捞起话筒,劈头就说:“你这个舌灿莲花的大暴君,下地狱去!”
  
  对方沉默不语,停顿好久才嗫嚅地说:“是罗小姐吗?我是郑秘书。”
  
  天啊!罗敷轻轻掌嘴后才捂住口,连声赔罪,“对不起!郑小姐,这几日来一直有人打电话来骚扰,我以为──”
  
  “没关系。以前我也接过那种电话,我能理解那种恨不得把恶作剧的人渣揪出来的无力感。”郑秘书好心地给罗敷台阶下。“董事长说他买了一匹西装料,要请你帮他邮寄,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可不可以上来拿?”
  
  “好,我即刻上去。”这三个月来,她和富凯的爷爷已经培养出一种亲情关系。
  
  第一个月,她也是狠狠地整了爷爷一顿,把值钱的古玩偷偷地藏起来,再骗他说清理时不小心被她粗心的砸坏了。
  
  弄到最后,他对稀宝已变得麻木不仁后,罗敷才又将古玩一个个的搬回原位。
  
  提及老爷爷的晚餐,一定要满桌的大鱼大肉,他才肯高兴的入坐,但一入坐后,每样菜又只稍咬一口后就放下筷子,说饱了。由于他拒绝吃隔日菜,简单三、四口人又无法在一餐内消化光那么多饭菜,于是,吃不完的三分之二菜肴只得全数倒入垃圾筒里;因为连文明猪都已日趋先进,不吃这些人类的剩渣了。
  
  这般暴殄珍馐的不经心态度让罗敷看不过去,直念会遭天打雷劈。
  
  罗敷灵机一动,便擅作主张地将所有购物菜单撤换成清一色的素菜,还不时的在老人身侧,跟前跟后地强调高血压、心脏病的危险性。不过再怎么恐吓老爷爷,都不及一句话有效──“我最近老是想呕吐,可能是有喜了。你再吃得这么营养,将来恐怕没机会给我儿子取名罗!”所以罗敷嚷了两个月,他老人家总算习惯了菜根香的滋味,反而胃口大开,以前吃不到四分之一就离座,现在可以细嚼慢咽地解决半碗饭了。
  
  罗敷走近郑秘书,笑著说:“郑小姐,我直接进去了。”说著就跨进了办公室。“爷爷!我来拿西装了!”
  
  罗敷打量一下空无人迹的办公室,好奇地轻唤了一声,直到身后的门“喀啦”一响被关上后,她才迅速旋转过身,赫然呆伫,惊鸿一瞥,瞄见一道矗然耸立的黑影如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刹那间,她就被一双强壮的臂膀紧紧圈住,动弹不得。
  
  下一秒,她感觉到一只大手穿入她的后脑勺,紧紧拉扯她的长发,另一只手则掠夺似地箝搂住她的腰,将她提起,一对冰得沁人心脾的唇就直逼而下,在触及她温暖的红唇的同时,顿时化成软软柔情的蜜蜡,教她冷不防地微微轻颤。
  
  多日来的相思,苦教罗敷一时忘情的顺了他的意,也情不自禁地回应他热情的吻,希望能永远倚靠在他怀里。当他永不满足的唇,贪婪地挪至她光华如丝的颈项,如拨弄节奏轻盈的弦般地来回轻尝、舔舐、吸吮、啃咬,并将她的身体紧贴他时,罗敷才恍然从魔咒中惊醒,意识到这失控的一幕。
  
  他回来了!轻而易举地又要左右她的感情,驱策她的欲望。当他那不安分的舌又沿著下颚回到她唇际,因著她的贝齿探入时,罗敷捉住机会,狠心地咬了他的下唇,教他那双紧框住她的臂一松,低喃的咒出声。
  
  “唉呀!你咬我!”李富凯不可置信地怒嗔,以手指轻触下唇,睁大眼盯著指上红珠斑点大的血渍。
  
  “这就是采花大盗偷香后的下场。”罗敷轻咬下唇,双拳紧握,克制住自己想拿出手帕为他擦拭的冲动。
  
  “我是你老公!你竟把我当采花贼看,毫不留情地就咬了下去。”他还是不愿相信她真的咬了他!这三个月来,他日思夜念、为情所恼的结果竟换回一个“血之吻”,但当他看著罗敷被他吻得殷红柔亮的樱唇时,又觉得被咬得值得。他是怎么了?当真这么的无可救药了!
  
  “谁是你老婆?”罗数以指将头发梳顺,扎成一束马尾,整了整衣襟。
  
  “咦?你是当真翻脸不认亲夫了。听我说──”他说著又要伸手去拥她。
  
  罗敷急忙的跳开,一脸戒备的以眼神警告他。“别碰我!”
  
  “怎么可能?”他大吼出声,要他不碰她无异于是要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老饕,见了一桌的满汉全席后,只能睁眼看而不能尝上一口。这不仅仅是残忍,更是违反人道精神!
  
  但是罗敷如刺猬般的站姿,教他认命地将双手举起,一副投降的表情。“好!我不碰你,看著你我就心满意足──”
  
  “连看都不准!”罗敷抗议他所投射出来的眸光,那股熊熊烈火般的电流会搅得她心神不宁。
  
  “这点恕我无法办到!”他至多只肯退让到此,并狡猾地建议道:“除非你亲身过来蒙住我的眼睛。”
  
  罗敷并不笨。“那我办得到,我不要看你。”说著旋身朝门走去。
  
  李富凯两步超越她后,挡在门前,“但你答应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不记得了。你不是善忘得很,这次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罗敷──”
  
  “我不要听你的解释,你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君子,你还打算蒙骗我多久才觉得过瘾?”
  
  “不是不择手段,而是走投无路。事情的发展可说是阴错阳差,我不是蓄意耍欺瞒你,我也是怕──落得这样的局面,才迟迟未对你吐实,再说,时间不容我有机会这么做。”
  
  “那你就是懦夫了!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你以为骗得了一时就可以瞒天过海吗?一磅的勇气重于一吨的运气,而你的运气刚好用完了。”
  
  “相信我,小敷。我不管那句不切实际的话是谁说的,光是一磅的勇气绝对不够用,遇上你,即使我有再多的勇气都会被你的冥顽耗用殆尽。”他鼻孔翕张,且气她不肯讲理。
  
  “请你称呼我罗小姐,总经理。”罗敷冷淡的纠正他。
  
  他无奈地喊出声:“罗大小姐!”
  
  “大倒不必,小就好了。”
  
  他懊恼的控告道:“你实在很吹毛求疵!”
  
  “跟你学的,又何必怨人。”
  
  “你好的不学,学这干嘛!?”他脸都歪了。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娶我?就只为了能报复我,不觉得牺牲大了点吗?”
  
  “报复?”他陡然一震,愕然反问:“你有什么值得我报复的?什么都可能,就是绝对不是报复。天老爷!你这个小脑袋瓜子是怎么转的?”
  
  “报复我将你误认为一介小职员,所以想给我一个以貌取人的教训。”
  
  他抱起胸叹了口气,“你的想像力值得褒扬,但请别天马行空的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我,好吗?这简直是教我死得比岳飞还冤枉哩!我只是开个小玩笑罢了。我全球职工上万名,若一有人口出不逊之言批评我,我是不是得一一娶回家?若是男职员怎么办?很不凑巧,我又没有那种嗜好。”
  
  “那你为什么要娶我?”
  
  “我爱你啊!”他真情流露的说出口。
  
  不料罗敷竟低下头用双手捂起耳朵,“你对多少女人说过这句话?”
  
  “你是唯一的一个。”他落寞的轻声道:“罗敷,我当然不是圣人,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你要我在认识你以前当个和尚是不可能的事,但我绝对不是那种随便四处寻找露水姻缘的人。”
  
  “所以你就用腻一个丢一个,是吗?你现在也许真爱我,但难保不会再变心。”
  
  “我不可能变心的,变了就没心了!”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丁瑷玫是谁了!也翻过你和第一任老婆的结婚照片,两人是郎才女貌,登对得很;你的确尝过敬酒百桌的滋味,而且还连请两场。妮可呢?她是国际知名的红模特儿。你对这些人都说过同样的话吧!结果呢?还不是背弃她们。”
  
  他紧绷下颔,离开了门,走近她。“没有!请你反过来想想,我也许破人伤害过,女人不一定永远是受害的那一方。人不是铜板,不可能只有头尾、正反、黑白、好坏两种面。罗敷,承认你也爱我,我知道的,尽管你把我骂得连禽兽都不如,却还是爱我的。不要让我们两人都痛苦,请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也不要你的爱,你的爱充满虚伪的谎言,也给得太容易。”她轻摇著头,两行泪扑簌簌地落下,一步步地往后退,躲避他的接近,然后侧身一转,绕过了他,向门口冲去,门把一拉便出去了。
  
  李富凯当真傻住了。他的爱给得太容易?他活了三十五个年头,第一次跟人吐露真情,而她竟然当他的面把话砸回他脸上。芸芸众生里,为什么他偏偏要爱上这个死心眼的小娃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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