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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荊香 第六章

  只是,才答应了下个月初的邀宴,封轻岚就在这时病倒了。  

  「啧!瞧你这个样子,还真不是普通的难受。从小到大也没见你病过,怎么一下子  就倒了?」  

  刚刚送走大夫的封栖云在床边坐下,他看着脸色不佳的封轻岚,不禁摇了摇头。  

  「大哥别担心,我这只是一点小风寒。」  

  惯有的笑容挂上脸,但却少了点精神。  

  小风寒却整倒了大男人?唉……你说说,是不是我这个当大哥的平日对你太苛,才  把你给累倒了?」  

  轻岚身体一向健朗,要给病得躺在床上,不是这原因,那才有鬼!  

  他一定是吃苦了,却不肯开口。  

  「累倒?怎可能?只要是人,都会有病痛、不舒服,我从小到大没病过,轮着轮着  也该轮到我。」封轻岚掀开被子,跨下床。  

  「呸呸呸!少给我胡说八道。你还是别逞强,乖乖躺回去,快!」  

  很难想象,冷血、苛薄的他居然也会给急成这样?  

  不过,也只有对他惟一的亲人才会如此吧!  

  诡异地瞅着眼前人,封轻岚笑颜逐开。  

  「大哥,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娘。」  

  「娘?」封栖云圆肉肉的脸乍现一团赧色。「你这是夸我,还是损娘?娘是城内少  有的大美人,生了我这个猪模样的儿子,左邻右舍的人还啧啧称奇哩!」  

  「……」他的自嘲让封轻岚哭笑不得。  

  「不过,也只有咱们爹才会夸我长得『福相』。」  

  虽说他爹生前与他生了龃龉,但不可否认,他爹仍是爱他的爹。  

  唉!子欲养而亲不待……枉然呀!  

  难得见封栖云愁云惨雾,封轻岚忙接道:「别想了,我说爹娘在天之灵,都会替封  记今天的情况开心的。」  

  「嗯……说的也是,我唉声叹气给谁听,给你这个病家伙听吗?我可希望你再让我  折磨久一点的。」  

  「……」封轻岚再次哭笑不得。  

  「好吧!你就休息个几天,等好转,下个月初才能参加赵家小姐的邀宴。你该不会  不知道,你若没出现,人家闺女可是会伤透心的。哈哈……」  

  只是这厢搏牌开怀,那厢却难以启齿。  

  「大哥,我对赵家小姐并没有……」  

  封栖云站了起来。  

  「好了,这种事我也不便多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多少人想求还求不得。外面还有  得忙,我先出去了。」  

  碰上封栖云这种武断性子,不论是谁,都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封轻岚不想多说,于是垂头忖思,走到房门口的封栖云却又回过头来。  

  「对了,我让紫莉帮忙煎了药,一会儿她会端进来,你喝完就趁早休息吧!」  

  说完,便出了门。  

  然而坐在床沿的封轻岚却坠进了冥想,他回想起这些天来的一切。  

  打从自副相府回来,他和紫荆之间就好象因为「什么」,而起了奇妙的变化。  

  紫荆不就是活泼、聪敏的紫荆吗?  

  他……却怪异地打心底避着她。  

  或许不该说「避」,该说两人之间隐隐有着「相斥」的感觉,或许会来得贴切点。  

  难道这全是因为那盒中两颗舍利子的缘故?  

  当天,他居然会为了紫荆碰触舍利子而失了理智……他非但对她怒斥,甚至还使了  蛮力将她拉伤!那些肯定不会是他的本意呀!他却为何自然而然地生出这样的反应呢?  

  理不清!他真的理不清这之间的关联。  

  而且那梦那场突如其来的梦,甚至还一连纠缠他后来的数日,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是  为守护舍利子而来--也让紫荆由一个善良、无心机的娃儿,成了觊觎舍利子,也就是  欲破坏他命定重责的……「异类」--他脑海里赌誓要连根铲除的异类!  

  揉着额角,封轻岚不禁为连日来梦境中的寓意感到心寒。  

  但,梦毕竟只是梦的,不是吗?  

  为了这种无凭据的东西,而伤害了两人之间的感情,不是十分可笑?  

  是可笑!他摇头叹息。  

  等会儿紫莉进来,他该要为自己这种可笑的行为道歉了。  

  「咿呀--」  

  说人人到,就在这时,紫荆推门而入。  

  见封轻岚立刻抬眼,且情绪不明地望着自己,紫荆的目光反应地选择回避。  

  「药紫荆搁着了,岚大哥趁热喝,凉了会更苦的。」  

  她将药碗搁在茶几上,便准备出门,可封轻岚却叫住了她。  

  「紫荆。」  

  「啊!」没有预期,她怔了一下。「岚大哥……还有什么事?」  

  「咳……你过来。」  

  「……」  

  他喊她过去,是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吗?  

  其实他主动对她开口,说惊讶并不然,因为这其中还掺杂了喜悦的成分。  

  虽然无法确定,但她却多少晓得他对她的冷淡该是因为那一天发生的事而来。  

  因为那天,她……「亵渎」了佛家圣物--金身舍利子。  

  亵渎?多么自贬的一个说词!但依他当时的眼神和语气,她只能作此想法。  

  当时的他不但以极冰冷的眼神斥责她,还将她一路由副相府「拖」回了封记店头。  

  别说他这人一向温和,纵使他真发了怒,也不该是这种情况呀!  

  那段路上,她只听到他浓浊的呼吸声,和慌乱无度的脚步声,他像在逃,带着她头  也不回地逃!那时的他是另一个人,不论是谁,都不是她所认识的封轻岚,连后来的一  段日子也是……那么现在,她认识的封轻岚回来了吗?  

  她可想他的!  

  在床边的一把椅上坐下,紫荆藏着暗喜的乌亮大眼,认真地盯住他那张略带病容的  俊脸不放。人已经坐到面前,封轻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我……这该怎么说?」说他连续几天作过的梦吗?  

  呵!大荒谬!  

  但如果不说这个,那现在又该如何开头?  

  有话说不出的感觉,就像胸前淤塞了东西,满闷的,而这还是面对他朝夕相处的紫  荆。  

  难得见着他支吾其词的窘况,紫荆看着看着,不禁笑弯了唇线。  

  「笑什么?」封轻岚眉间出现浅浅的皱褶。  

  「笑你像个大姑娘!」紫荆咧开白牙,故意取笑。  

  「咳……大姑娘?」他一时没能意会。  

  「别别扭扭,一句话拖得比裹脚布还长。」小嘴笑成弯月。  

  「你取笑我?」  

  「没,是说实话哩……」  

  「实话?嗯,小欺大,该打!」  

  封轻岚佯怒,五指一拳,就往紫莉扎辫的头颅敲去。  

  紫荆当然不会乖乖呆在原处让他敲。她左闪右躲,最后使了一记擎天掌,将封轻岚  抡过来的大手抓在自己的头顶处。  

  一会儿,两条瘦胳膊无以承受封轻岚刻意加上来的重量,她眼看就要放弃游戏似的  搏斗,但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发现--「你的手……好冰!」  

  封轻岚收了笑,正想搁下刚刚还在捉弄紫荆的手,可她却抓得死紧,就差没往胸前  拽了。  

  「我的手是很冰,但生病的人,四肢本来就比正常人冷一些的,紫荆不晓得吗?  

  咳……」而且他现在还在发热,只是她没发现。  

  闻言,紫荆抬起眼眸,一股混杂的情绪在眼底蔓生。  

  生病的人四肢冰冷?凡是人都会这样的吗?  

  但他的手不该是这种温度的呀!他那双握过她的大手,该是温暖得让人想抓着不放  ,让人想握着藏进被窝的,现在居然……这种寒冷该是属于死去的人,像老乞丐,像过  往一个个从破宅第被送出去埋葬的尸首!  

  而他……「怎么了?刚刚不还挺高兴的?」封轻岚反握住她的手,才发觉她正轻微  地颤抖。  

  「我的手冰是因为生病引起,病好了就没事!」  

  她肯定在担心他,善良的紫荆呵!  

  「真的吗?」那如果病没好呢?如果好了又再病呢?  

  「不信?那我只好喝药治病来证明了。」空着的一手端起药碗,他慢慢地将碗内的  苦液喝完。「至多再服个四、五帖,风寒就会痊愈了。」  

  然而,望着他将药汤饮尽,紫荆的心情却完全没受到安抚。  

  她堕进沉沉的谜境一场属于凡人就无法超脱的生死谜题里。  

  好久,她幽幽开了口--「寒冷是不是很接近死亡?是不是只要是人……就得死呢  ?」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封轻岚怔忡了。片刻,他尝试以轻松的态度回答:「  很残酷吧?是人就得死,但是死并非是完全的坏事。」  

  「忘了这辈子所有的事、所有识得的人,并非是完全的坏事?」黑亮的瞳仁闪着难  辨的芒晕。  

  「活着的时候记得的、爱着的,弥留之际全带着离去,很幸福,有何不好?」  

  凝进她眼瞳深处,他见着一抹比任何伤怀都更伤怀的思绪,但,除了这之外,他似  乎也看到了什么……浓睫稍垂。「那么到那时,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看着她,他笑了。  

  「傻瓜!我当然会记得你,因为你是我……的紫荆!」  

  他喜欢她,喜欢她灵里的沧桑,喜欢她魂里的智能,当然也喜欢她未来某日终将成  熟的外在。  

  大掌抚上她的颊,此刻身上的病痛和先前要跟她道的歉、说的话,他全给忘了。  

  忘了跟前的她皮相还只是个青涩的女童,他盛满笑意的眼,对上她的朦胧,跟着额  抵上她的--感受她带给他的真切……「你真的会记得我吗?」他的话令她由心底震撼  。  

  「对。」他笑意更明显。「来,我拿个东西,你瞧瞧!」  

  放开她,封轻岚从睡枕后摸出一只小布包,他掏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我的……」  

  「你交给我保管的树根,日前发了新芽了,开不开心?」  

  紫荆树暮春开花,但这节离了土却未曾枯去的树根,竟然会在这秋分时刻发了新芽  ……这实在令人惊喜呀!  

  只是,他绝不会知道,这象征紫荆元神的树根会发芽,全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就如一场甘霖,遍洒在她需要滋润的干渴心灵,让她不再为永无止尽却了无趣意  的生命感到□徨、不安。  

  有他,她当妖、她永生,才觉得有意义。  

  而她,也发誓跟定他了!  

  「紫荆开心,还有刚刚岚大哥说的,紫荆也全懂了。」  

  懂了……所以她要取得金身舍利子!  

  金身舍利子--高僧十世轮回完修,大妖得之,妖力骤增千年;小妖得之,亦增数  百年。  

  数百年?  

  如果让她取得舍利,她的道行将倍增,那她就有能力帮凡人增寿,增十年、数十年  ,甚至数百年。  

  如果她的岚大哥能多活个几百年,甚或更久,那他俩就能永远在一起,直到日竭月  尽!  

  日竭月尽……???  

  半月后,入夜,副相府。  

  彩灯高挂,笙歌不断,人们的笑谈声自内院传出。  

  占地辽阔的庭院里,小桥流水,曲径回廊,处处别有洞天。  

  此时最热闹的莫过于水池中央的亭台--那里被当成暂时性的歌台舞榭,除了被延  请进来作说唱表演的教坊艺人之外,还有许多应邀参宴的文人雅士,其中当然也包括了  封家两兄弟。  

  酒过二巡,不谙酒性的封栖云已略带薄醺。酒能放松人心,原本个性刻板的他,今  夜却意外地与其它人相谈甚欢。  

  「今天和诸位谈得可开心的。」封栖云笑道。  

  他没想到出身市井的自己,居然能和眼前一堆富家统胯,畅饮开怀。  

  虽然一席闲话下来,他们说的繁华生活他未必全能亲身经历,但眼前封记的生意愈  来愈旺,那样的生活自然也是指日可待。  

  他封家算是熬出头了,「是开心。没想到封记两位爷也在餐宴受邀之列,想必是生  意上往来的关系吧?」  

  有人问。  

  因为在座之人多是官家子弟,要不就是副相或副相千金的私交,在以往诸如此类的  交谊场合都会见过几次面,只有封家两兄弟却是完全的生面孔--而且,还出身市井!  

  「要这么说,我也无异议。你们看看桌上的食膳,上从『百花酿北菇』里的菇,下  至『蒜子摇柱』的瑶柱,也就是元贝,悉数都是出自于咱封记。莫说我夸口,咱封记的  干货质美可是大街小巷一致赞口的。」  

  封栖云拍着胸,打个饱隔。实至名归,自然也不怕落得吹捧过火之嫌。  

  况且那盘里的食物也被吃个精光,他们谁敢顶一句,便是反啃了自己一口!  

  「上等品加名师掌厨,食膳好吃当然无话可说,只是……如果只是这样,那么那边  的情况,封兄作何解释?」  

  「哪边哪种状况?」封栖云被这话里藏话的问句,搅得一头雾水。  

  「就那边!」  

  那边?  

  顺着说话人的目光望去,浮着灯火点点的水池边有着人影一对。  

  不!不是一对,是三个人影,只是一个落单!  

  眨眨半醉的眼,仔细一探,落单的是身形娇小的紫荆,因为她今天穿了一身和平日  不同的紫纱衫裙,所以他认得出来。  

  那么另外两人……「如果只是生意上的往来,封家二爷怎会与副相千金走得如此之  近?这……封兄作何解释?」那人又问。  

  虽说表面上大家都是为欢度佳节并祝贺而来,但私底下却希望贵为副相骄女的赵香  兰能多加青睐,进而成为副相府的束床快婿。  

  然而长久以来,他们这群固定的座上宾都未能如愿,何以他一个区区封轻岚却这么  轻易就成了「近水楼台」?  

  「这……该怎么说?」  

  突然,封栖云倍感压力,因为话题至此,刚刚的融洽好象都平空而逝了。  

  转眼换上的,尽是足以令人心寒的钩心斗角!  

  「你们兄弟究竟拿了什么东西迷惑了她?」接话的是一位武人。  

  他隶属于殿前指挥使,职位颇高,自视也甚高,虽心仪赵香兰已久,却迟迟盼不到  佳人倾心。  

  「迷惑?这位兄台言重了,那……不就是我家兄弟被赵家小姐救了一回所结下的缘  分罢了!」  

  此人体型高壮,欺身过来,让人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罢了?」黑羽般的眉一堆。  

  「是……罢了。」封栖云点头。  

  「说得可简单!」语气更为不友善。  

  「是很简单呀!要不然……」要不然他想怎么样呢?  

  看他的表情,很是可怖,如果不是今天的场合不适合配刀,暗自吞吞口水,封楼云  等着下文。没想到那武人居然拿起一枚稍早大家玩完搁在一边的鞠球,而后挑衅说道:  「或许他还真会动手拿他的祭刀说不定!」  

  「要不然……你看这样如何?」  

  说罢,他将球朝半空一拋,待球落下,他大脚一扫,便将瓜儿大的球踢向封轻岚和  赵香兰所站位置附近的水面。  

  啪地一声,水面扬起一阵水花,将封轻岚和赵香兰溅得满身湿。  

  不由地,一向温婉的赵香兰也给拧起了黛眉。  

  「是谁这么无礼来着?」  

  掸着身上湿透的绢金薄罗裙,她眺向亭台处,却只听到一声呼喊:「唉呀!封家兄  台怎如此无礼?知不知道你这一脚已经惹得人光火了!」想当然,喊的正是那心生妒忌  的武人。  

  而这头--「他指的……是我大哥吗?」刚刚还见大伙儿相处融洽的,怎一下子就  给闹起来了?  

  但他大哥虽说酒量不佳,应该还不至于玩昏了头的。  

  正当封轻岚还搞不清状况之际,心里已有答案的赵香兰则微愠说了:「不,不是你  大哥,而是一个自以为是、狂妄骄纵的大粗人。」  

  双袖一敛,她气煞地往亭台走去,而封轻岚也随后跟上。  

  顿时,池边留下了一直等着被遗忘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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