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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欢如梦 雨天

  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是一个雨天。

  他结婚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

  新娘不是我。

  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婚礼分中、西仪式举行,不嫌其烦地热闹。西式礼在教堂举行,我因要上班,没有去。晚上到了,新娘子坐在台上,正拍照呢,与新郎拍,与家长拍,与宾客……都穿着中式礼服,红褂子缢满花,盘着金丝银丝,红裙子。能穿大红裙子真还是福气,以前小时候我最看不起这种婚礼,现在只觉得各适其适,求仁得仁的人永远是最幸福的——他们看上去顶幸福。

  看一下我就走了。

  下雨。

  踱到公路车站去候车,那个时候他老开着一辆小小日本车来接我,迟到十分钟我要皱眉头的,现在反而想起他的好处来。

  但是这岂非可笑,我从头到尾未曾爱过他,此刻想起他,不过是因为他曾经提供的服务,换句话说:我想念一个司机,我并不想念失落的感情。

  如果我不爱他,我就不能嫁他为妻,一天为他煮三餐饭,洗熨衣服,收拾屋子。“大亨小传”的女主角黛茜跟盖士比说:“有钱女孩儿就是不能嫁穷小子!”人家的流行小说就是合情合理在这种地方。

  我并不有钱,但我赚得比他多花得比他多。我不开车的唯一原因是我的牌照已被吊销——开快车。

  大嫂说:“……女孩子不结婚是很寂寞的。”

  “是。”我承认。

  但不能为寂寞而结婚,为孩子而结婚,为结婚而结婚。我只为爱而结婚。我并不爱他。

  下雨的周末,我仍想起他。他对我很好:最佳的听众,陪我在公寓中谈天,看电视,听音乐。

  其实他的程度不高,但是他很善于迎合我,讨我欢心。

  他说他爱我……真令人惆怅,这么爱我还是娶了别人,而且这么快。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

  不要的东西被人拣了去,反而有种依依不舍的味道。

  这些年来我老参加别人的婚礼,真是的……

  上班的时候忽然没了劲,以前有什么事老是一个电话拨过去。现在不是不可以拨,只是人家是有妇之夫了。中午吃饭本来老规矩他请客,一个星期六天,现在吊儿郎当,简直不知何去何从。

  失去了这个人才知道这个人的重要。真的。

  早上晚上都想念他,是真的。

  嫂嫂又说:“你真是滞,他又不是不爱你,又不是没向你求过婚。”

  “我不想跟他结婚。”

  “你想怎么样?”嫂嫂问:“你自己不能嫁他,又吊着他,让他陪你一辈子?他又不痴不呆,他总得结婚生子,成家立室,现在还有第二个梁山伯?为你吐血死了,你心里也不好过,真不知道你想什么!”

  我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

  嫁梁秉坚?我是不嫁的,三千块一个月,够什么。我看杂志一个月就去掉六七百。还要穿鞋换新衣买化妆品。我不是没算过这笔收入,总之怎么都不够。叫我贴他,无止境地十年八年贴下去,迟早与他翻脸,那个女孩子肯,我不肯。那个女孩是秘书,她赚两千,丈夫还是值得尊敬的……我——我不同。

  但那日她手上脖子上戴的金器令我印象至深,俗是真伧俗,可是喜气洋溢。后来我把请帖里的礼饼赠券去换了一打蛋糕,与同事分着吃了。

  我一点也不快乐,人人知他配我不起,人人相信是我不要他,但是我不快乐。

  白天若无其事的上班,黄昏若无其事的回家。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我发觉他常用的那只茶杯空置在杯架上很久,电视的声音特别空洞,客厅的电灯好久没开亮过。

  我寂寞。

  我很知道我不爱梁秉坚,但这几年来他老在我身边照顾我,都成了习惯,生病搬家接送飞机……他老在那里,永无推托。

  可是现在他已是别人的丈夫。

  我一点也不吃醋,因为我不爱他。我只具失落感。我不能阻止他的婚姻,再自私我还有点良心。

  星期日。

  约了两位太太看电影。五点半。

  一直站在戏院门口,等得腰酸背痛,极之不耐烦,真想一走了之。约女人与约男人怎么会一样,男朋友管接管送,永远可以迟到半小时,不必言谢,男女有别。

  在这一刻内我份外想念梁秉坚这个人,他在做什么?驾着那辆小小日本车与太太在兜风?星期日的下午呢。

  以往星期日他总是来我的公寓。我很嫌他。嫌他不够风越,嫌他拿不出去,嫌他从没送过一件像样的礼物给我。

  一次他送我只小金戒子,我给退回去,还加一句:“这种玩意儿,送给我十五岁的侄女儿还差不多。”

  他没说什么,收了回去。

  现在想起来真觉不该,现在想什么都不管用了

  他不知有多失望——那只小小的织锦袋,里面装一只他以爱心去挑回来的小戒子,也不知选了多久……可是给我一手挡回去,谁稀罕,我在等的是五卡拉全美方钻。

  结果那日的电影看得索然无味。同样的戒子,他那小妻子戴在手中,会说不出的快乐吧?

  电影散场各自回家,我紧闭着嘴唇,脸上毫无欢容。梁秉坚的优点陆续回来……一点点一滴滴。

  那日他轻轻来跟我说:“我要结婚了。”

  我顿时一呆,真没想到他会从我手掌里翻得出去!我以为他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奴隶,也再逃不出生天,我原以为他会一辈子与我看看电影吃顿茶就足够满意,我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偷偷”结识了别的女人,谈恋爱,且已论到婚嫁,我完全有种被出卖的感觉——什么!他没有为我牺牲到底?他竟成了叛兵?他竟挑了一个平凡的女孩!我真呆住了。

  我想我的脸色变得苍白,过了很久,我才恢复过来,装上一个勉强的笑容,说道:“恭喜恭喜。”

  他又轻轻的说:“她……是很普通的女孩子……比不上你。”

  听了这话,我并不觉得骄傲。

  至今已三个月了。

  我也约别的男孩子出来,其中一个叫班。

  关于班,以前秉坚说他:“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不赞成你同他来往,如果他有诚意,我们可以公平竞争,但他完全是混一顿免费午餐吃的那种人。”

  我当时一笑置之,那时我在酒店工作,朋友爱吃多少吃多少,不过是签个名字。

  我与女同事约好班,在小馆子里吃了三十多元的午餐,结果他照样拒绝付账,我那女同事与我僵住半晌,我是震惊,她是生气,结果由她放下钞票。我们走出馆子,连笑都笑不出来,我忽然想到秉坚,心中悔恨交织,我这样嫌他,但是离开他才知道他的好处,一路上心痛如纹,同样的收入,秉坚为我,无微不至,像班这种人,我发誓不会再接他电话。这好算男人!没钱爬出写字楼来干吗?为什么不在办公室吃饭盒子?跑出来叫两个廿多岁的女子付账。

  回到写字模一算,这人吃我不下十来顿,我自酒店出来了,他请回我十来廿顿也很应该,不是我们女人个个计较,而是秉坚说得对,他根本是占便宜来的,根本没有人格没有诚意。

  我的心沉下去。

  现在发觉已经太迟了。

  我问我自己;现在梁秉坚再来求婚,我答应邀是拒绝?凭良心。答案:拒绝。我真的不爱他,

  又不能老把他抓在身边,唯一的办法是放他走。

  但这个寂寞的空档没人填,实在是难渡。我深深叹口气。

  我必须要把持自己,必须。

  我借了嫂嫂的车子,开到新界的公路去,一路上绿叶如荫,风景如画,但是我的心门无法打开,我不需要全世界人的欣赏,我只需要一个忠实观众。

  我把头靠在驾驶盘上。

  路上满街的男人,当我穿着银狐走过的时候,全部转头向我看,又有什么用?我病我痛时他们又不知道。

  太阳热辣辣的晒在我一边脸上,我的眼泪缓缓流下。我是爱他的,到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爱他的,可是爱管爱,一年半载之后,爱会褪色,我不能一辈子坐家里为他生孩子,计算着家用:一毛一分,哪一份是租金,哪一份归他母亲,不不,我做不到。

  为什么他一定要急于结婚,为什么他不能再陪伴我长久一点?

  我哭了很久,才独自开车回家。

  星期一照常去上班,口袋要放着他送我的一只金挂表,那个星期一他来低低跟我说:“我要结婚了。”停了一停:“这只表送给你。”

  “送给我?”我茫然的问。

  “是的,给你做纪念。我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这表是我祖父传给父亲,父亲传给我的,约五十年了。”

  我呆呆的接过那只精致的挂表,我一生人从来没有更珍重过一件礼物,我轻轻的把它捧在手中。当他离去,我把冰凉的金表贴在脸上,但那时我尚不懂得哭。

  翌日我去配了一条金表链子,一直贴心挂着。今天又星期一了。

  我走过马路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转头,呆住。

  是梁秉坚。

  我的喉咙哽咽起来,多久没见他了?一般的浓眉笔挺鼻子,朴实西装,人群熙来攘往间,我忽然发现了他,然而他已是别人的丈夫。

  汽车响号把我们赶开,他拉着我过马路,我们站在路边,他微笑的看着我,我呆呆的注视他。

  “你好吗?这几天下毛毛雨,你好象穿不够衣服似的——”

  我张开口,想说话,但一个字说不出来,忽然想起拜伦的诗:

  IfIshouldseethee,afterlongyears,

  HowdoIgreetthee,withsilenceandtears.

  “我们吃午餐,在老地方,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

  “一点钟。”

  我转头就走,用手按住那只金挂表,眼泪如潮水般涌出来。

  他追过来,掉转我身子,一脸的诧异。

  我就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把头靠在他那熟悉的肩膀上,号淘大哭起来。

  他开头手足无措,后来就明白了。

  他扶着我一直向山上走去。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上班。

  “……我不能离婚……”

  我沉默着。

  “她是无辜的……”

  风啪啪吹在我的脸上,我的心与身都是冰冷的。

  “送你回家休息吧。”

  “不,送我回写字楼。”

  他陪我回写字楼,我告假回家。

  服了镇静剂,我拉上被子睡觉,眼泪打侧流下脸颊,滴进耳朵。

  我竟没发觉我爱这个人,直到今天今时。

  我荒凉得如当年念大学时在欧洲旅行,到威尼斯圣马可广场迷了路,太阳不是我的太阳,人群中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鸽子成群的在身边打转,我仰起头想呵,原来我的生命终于此。

  然而这一次是真的了,我再也抖不脱逃不掉我自己的命运。

  门铃叮当叮当的响,我不想去开门。

  但是它连续地响了三次又三次,我忽然想到是梁秉坚!他是这样子按铃的,我抖开电毯奔出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他。“坚!”

  我紧紧的抱住他。

  他将我的头按在他胸中。

  “坚,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我不知道!”

  坚低声说:“我在这里,别怕,别怕。”

  然而他已是别人的丈夫。

  “对不起,坚,我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我在这里。”

  他陪我到六点半,然后起身穿衣服。

  “我得走了。”他说。

  “我知道。”我说。

  “真荒谬,如果这种情形早三个月发生,一切多么简单。”

  我沉默。

  但如果他不离开我,我永远不知道他有多珍贵。

  “她在等我吃晚饭。”他轻轻的说。

  我沉默,他那可怜可爱的小妻子,煮好了二菜一汤,静静的等他回去,我是一个下流的女人。

  我无法与任何女人相比,我没有人格。

  他走了。

  我伏在床上很久很久,终于睡着了。第二天大清早,他来接我,仍与三个月前一样,仍是八点十分,仍是那部小车子。仍是先按楼下的铁闸铃。

  我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停好,看着他下车,然后他抬头看我是否在张望他。我向他招招手。

  他笑了。

  我很辛酸,他上来后拥抱我,很轻很轻的在我耳边说:“我爱你。”

  我一点也不怀疑。是他的确爱我。但是再爱我他还是娶了别人,他并没有等我一辈子。他并没有。他与我一样的坏。

  他送我上班,我们一起吃早餐,我问:“你太太做事吗?”

  “她在银行上班。”

  “先送她,再接我?”

  “是。”

  “你不觉荒谬?刚与一个女人吻别,转头就去接另外一个女人。”

  他笑笑,不出声。

  我叹口气。

  他问:“你爱我吗?”

  我说:“我不知道,见不到你的时候,我想念你,见到你的时候,我又觉得无稽。”

  他默然,隔了一会儿,他问:“你是不是很寂寞?”

  “我也有可去的地方,我也有其它的男友,但是我想念你。”

  “但是你可爱我?”他问。

  “我现在为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不是爱情?”

  “我想听你说你爱我。”他坚持。

  我说:“我一讲这句话,你就跑掉了。你不过是想听这三个宇。”

  他不作声。

  我觉得自己两只脚简直在云雾里。这个男人,本来一百分之一百是我的,但是我没有要他,现在成了别人的丈夫,抢夺之下身价暴涨,我摇身变为他的黑市情人。

  星期六下午他到我公寓来,我们一起看电视中的球赛。他喃喃的说:“……我一直爱你……你可以从欧洲的冰淇淋说到拜占庭、花生漫画、伦勃朗、狄啤士钻石厂、壁球、红楼梦,拜伦、林宝基尼迥旋器。我爱你。但是我如何爱你呢?我一点希望也没有,我是个小职员,受的教育有限,升职机会渺茫,我如何爱你?我怎么娶你?你腕上戴着金蚝劳力士,我尚有能力送你什么?我爱你,但我们都得活下去,这是现实的生活,现实告诉我,我只能娶一个银行女秘书,她赚两千,我赚三千,两人组一个平凡小家庭,生一两个平凡小孩子,她娘家有点钱,颇看得起我,津贴我们一层小单位住。在她来说,是最最美满的生活,但是你与她不一样,你有思想有知识,我不能要你,只好去娶她。”

  我深深抽一口香烟,按熄。

  “但是最后得到你的是她。”我说。

  “不过是躯壳而已。”坚低声说:“我只能爱你。”

  我叹口气,“她要的不过是这样,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你为什么不肯嫁我?”坚忽然问。

  “因为,”我很直接的说:“因为有钱的女孩子决不嫁穷小子。”

  “但现在你为什么又这样对我?”他问。

  “因为我想我爱你。”我说。

  “你说的都是真的?”坚问我。

  “是的,我抱歉。”我说。

  他很震惊但是很快恢复过来,“你爱我,可是你更爱自己。”

  “是的,坚,我是个顶尖自私的人,这半辈子来,我唯一爱的人便是我自己,你不能说我不爱你,我对你的感情……”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碰到更好的。”他还是激愤了。

  “或许,但是感情这件事是不能一层层剥开来研究的,如果你喜欢见我,使趁早享受这种感觉,如果不再要见我,就马上离开我走。”

  “你知道我离不了你。”他说。

  “那么过一日算一日。”

  “原来我们可以结婚!”他气愤的说:“至少可以做恋人。”

  我笑笑。“差一点点。”我说。

  最残忍的句子是“差一点点”。

  我们的关系由正常而转为不正常,连我自己都不能了解,造化弄人,命运操纵一切。而性格操纵命运,我的自私性格……

  我偷偷摸摸的见着坚,每次他穿衣服走我就觉得荒谬,这个原本是我的男人,现在我要问别的女人借。

  那个女人我是见过的,很幸福的圆脸,一头珠翠,非常关心,穿着红色的衣服。

  她不知道我是谁,然而我是最辜负她的人。

  (上帝给我一点意志力,上帝帮助我,上帝。)

  然而当我见到坚时那种罪恶的快乐……我是活着的,我高兴。我不知道想跟他说什么,但是我想听他的声音,我不能控制自己。

  坚说:“周末我不能够再来,她常常一个人在家中看电视,很闷,我得陪陪她。”

  我的脸上变了色。“不准!”

  “她是我的妻子!”

  “我不准!”我大嚷。

  “不可以。”他握紧我两只手。

  “不!”我满苦地蹲下来。

  “你不要为难我。她是一点罪都没有的!你想想,你仔细想一想,你可有权这么做。你想我怎么样?你说你想我怎么做!”他摇撼着我。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

  “你可是要我离婚?”他喝问:“你可是打算在我离婚后嫁我?你说!”

  我答不出来。

  “你这个自私的人,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会做你脚底的灰尘,所以你对我这样子。”

  我伏在床上痛哭。

  “我不能与她离婚,她把整个人整个灵魂交了给我,她或许只是个卑微的女孩子,但她也是个人,你懂吗?一个人!是,你有思想你有学识你有感性,但她也是一个人,她也有脑子也有心脏。”

  我跳起来叫:“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痛苦,你知道吗?我痛苦。”

  “我也痛苦!”他用手掩着脸,“你以为我不痛苦?有好多夜里我简直想一走了之,她何尝不知道我在外面有花样,可是她忍耐,她爱我,她的深度或者比不上你,但是她比你更懂得爱。”

  “你走吧。”我说。

  “你知道我不会走,你知道我走不了。”

  又下雨了。

  他没有走。一整夜都没有走。

  我习惯了他的身体,他的一切。我需要他。叫我重新去认识一个男人,我不行,那得花三五年,他了解我,他忍耐我,他爱我,我不能没有他。

  一个下午,我早下班,坚没送我回家,我逛一阵子街,买了数双皮鞋数件衣服,到门口,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我的门口。

  我看着她数秒钟,她也看着我。

  我马上知道她是谁。下了浓妆,她是很普通的女孩子,比我年轻许多,她或许在想,怎么丈夫会爱上比她年长的女人。

  我放下大包小包,跟她说:“你想怎么样?”声音很平静,带着点愧意。

  “我可以进去坐吗?”她问。

  “可以。”我开门给她进去。

  (她终于来了。)

  她开门见山的说:“离开坚。”

  我沉默,小妇人们永远不容轻视,她们是厉害的角色。

  “我要你离开他,他是我的丈夫。”她重复着。

  我是怎么到这种地步的?跟一个乡下女人争丈夫,我用手托着头,是怎么到这种地步的?我叹口气。

  “你一早认识他,为什么不嫁他?我们是新婚夫妇,你不应该破坏我们感情,离开我们!”

  这种标准台词我听过数百次。在粤语片与国语片中。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听着她。

  “你离开他!”她坚持着。

  我根本不能开口,第一:确实我的错。第二:一开口就变得跟她一样见识。

  我站起来。“你的时间已经到了。”我打开大门,我根本不应让她进来。

  “是坚叫我来的。”她说:“一切都是他告诉我的,他想离开你,他说他已被你折磨得够了,他想你放他一马。”

  “谁说的?”我如五雷轰项。

  她说:“我丈夫。”她走到我留话那儿去,拨了号码,接通,“坚?”她问:“我在她这里,她不相信你要离开他。”

  我整个人浸在冰窟里,我瞪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

  “你跟她说吧,坚。”她把话筒递到我面前。

  他们两夫妻这样联合来欺侮我。

  我把门拉得大大的,“你走吧,你们两个都走。”

  她的脸色放软了。她说:“你忘记他吧,他不值得你爱。”声音轻轻的,充满无限同情。

  我要她同情?

  “走。”我说。

  她走了。我瞧着她的背影,她身上廉价的毛衣,现在还穿喇叭裤。但她比我幸福快乐。她完全原谅她的丈夫,即使他们才新婚,即使她丈夫对她不忠,但是她字典里没有抱怨,没有离婚两个字。

  我关上了门。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服了安眠药。

  现在真的要离开他了,真正的离开。沉沦在永恒的寂寞里。或者不会。我怎么遇见他,就怎么再遇见别的男人。

  过渡时期永远是黑暗的。太阳升起之前一定有雾霾,格言不那是这么说吗。

  他是下了决心要摆脱我。正如当日,我下了决心要摆脱他。

  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在停车场里,他向我求婚。

  而我缓缓的摇头,我说不。我不能嫁他那样的丈夫,我的男人要拿得出去的,要耀目的,而他不是。

  而今日,他转过头来摆脱了我。

  奇怪,天又下雨了,我走到露台去,关上了长窗。

  他们在放什么?吃晚餐?简单的小菜:叉烧炒鸡蛋西洋菜杨,两个人开开心心,他们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必须要忘了他,必须。

  我深深叹口气,公寓静得像座坟墓。

  我把毯子盖上头,明天又是一天。

  (但是他们在做什么。相拥入睡,明早双双去搭公路车上班?)

  雨声渐密。

  (曾经沧海难为水,为什么他竟会在她身上寻到幸福。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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