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是在爷爷家过的。爷爷笑呵呵的。每个孩子都发一个大红包。怀智怀信怪叫一声,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包,遭二伯一道大白眼;怀静聪明多了,躲到厕所里数红包,怀礼自命潇洒,洋派的当着爷爷的面拆开红包袋,然后说一些感激涕零的话;怀义和怀仁笑了笑,不作声。至于我,我要的,他们总是给不起。
怀仁见到妈咪时,脸上表情平静,看不出什么大悲大喜的情绪起落。他含笑直视着妈咪,神情清爽纯净。闵家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心事,现在看来,他惨绿少年心事,不再是变调的悲歌。这样最好,他对妈咪的心情,虽然只是年少青春一时的崇拜迷惑,然而作茧自缚,能过的永远是自己。我很庆幸怀仁的心情过渡得这么快,否则,只怕他将来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心情。
怀义见到了我,黯淡了好一会。他一直强颜欢笑,还是那样温暖的笑容。我们开肩而坐,看着红烛由红艳而泪干,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他笑了笑,说:
“SO,你还是我最亲爱的堂妹?”
我也笑了笑,淡淡的一句:
“YA!你本是我亲爱的堂哥。”
后来我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一直到大人们的牌局散了,他才叫醒我。
天已经亮了,昨晚挑灯夜战的人都在补睡回笼觉。我随便清洗一下,等妈咪小睡片刻起来,才一起回家好好梳洗一番。
然后,上三叔公家拜年。
本来,只要留在爷爷家,那些个叔表公婆姑舅姨等之类的自然会上爷爷家,我们到时再上前拜年就好。妈咪之所以特意上三叔公家拜年,大抵为了我那回的事情。三叔公好面子,他的小儿子结婚,妈咪没到场,虽然事后爷爷责备妈眯一顿,妈咪也亲自登门道歉,他难免还是耿耿于怀。他们就是这样,面子比什么都重要。这次妈咪特地上门向他拜年——我可以想像,三叔公那笑歪嘴的模样。
我们到三叔公家已是近午的时刻,大厅里三三两两已有一些先来拜年的亲友。小堂叔过来招呼我们,我们跟他到三叔公和三婶婆的桌椅跟前。
三婶婆看见我笑眯眯的,拉着我的手亲切说道:
“阿椿啊,婶婆看看……越来越漂亮喽!跟你妈咪一样!”
像这样的场合,我除了保持沉默。偶尔露出一丝傻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的嘴巴不够甜,我的微笑也不迷人。
我想,有妈咪和他们谈心就够了,就悄悄抽回手,退到角落。
老实说,我很想赶快离开这些热闹的气氛,感觉上就是和我不搭调。我慢慢地退到门边,一边搜寻妈咪的踪影。她正和三叔公们在一起,旁边还有些看来高尚富贵的人。我冷冷瞧着他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想也知道,和闵家搭得上关系的,非富非贵的人;金钱一向是最容易造就人的。
我的眼光冷淡地扫着客厅里的众人,直到它接收到另一波冷淡的回应。我循着波痕回朔,眼光的主人礼貌地朝我点头就别过身影。
我急忙抓住正从我身旁走过的小堂叔。
“那个人是谁?也是亲戚吗?”我问。
“谁?,,“那个。穿灰色毛衣的。”
小堂叔恍然大悟:
“你说阿雄啊!”
“阿雄?”
“裴健雄。难怪你不认识他。你那时还小,才七、八岁吧!堂嫂就带着你搬走,他们也搬家。以后,大学、服兵役。出国,大家各过和的,还是我结婚时,这老小子刚好从国外回来,才又搭上的。”小堂叔虽然算是我的长辈,其实还很年轻,三十岁不到。听他说话的口气,一点也没有长辈的重矜持。
“那么,是亲戚吗?我问。
“也不算是。钟家和闵家是世交,住得近,上一辈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我妈和钟家那边有点关系什么的,不过,不是血亲的关系。”
“那他为什么姓裴而不姓钟?”
“他舅舅没有孩子,他过继给他舅舅,所以姓了裴。”
原来如此!原来他真的就是钟健雄!可是,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难道他忘了老槐树下的许诺,还是仍然把我当做娃娃?
“听说他现在在教书,”小堂叔一脸好玩的神情:
“这家伙,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做,竟然跑去教书!八成是吃错药了!家里事业等着他接手,他推说学非所用——这年头那个人真的学以致用了?亏他还拿了博士学位,脑筋这么转不开!还有啊!长得人模人样的,竟然连女朋友屁都没交一个,害得钟家二者急得什么似的,费尽心思安排相亲。人家女孩子身材、脸蛋、家世、条件好得没得挑,他老兄一句话就给挡回去,气得他老爷一星期不跟他说话。”
我朝裴健雄的方向看了一眼,问小堂叔:
“他看起来好像很冷淡——”老实说,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约莫是想引小堂叔说出更多有关裴健雄的事。
“何止是冷淡,”果然,小堂叔话匣子又开了:
“这家伙简直是少了心肝脾肺。你没看他脸上肌肉线条僵硬成那样子,我看他八成忘记微笑是怎么运作的!打从前这家伙就这副模样,我以为老了几岁他至少会改一改,没想到狗改不了吃屎,他老兄还是这副死样子!”
扫校:惜惜双人鱼*寻爱*小说制作室我静默不出声,只是淡淡地笑。小堂叔自觉失言,打个哈哈就走了。妈咪以前听兰婶婆说的亲戚,大概就是指裴健雄。没想到我跟他居然扯得上那样的关系!
我走到妈咪身边,一边跟不认识的人点头微笑,一边低声跟妈咪说话。我说我累了,想回家。妈咪说再等一下。
所以我只好再等一下,一边跟不认识的人点头微笑,一边退回刚刚躲藏的角落。
穿灰色毛衣的向我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果汁。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他喝了一口果汁,直视我的眼睛,没有殷勤的笑。
“是啊!地球太小了!”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考虑该说些什么,然后看着我手上的果汁说:
“我没想到你跟他们是亲戚。”
裴健雄大概有点笨,无缘无故他当然不会联想到我和闵家的关系,何必特别说明!虽然如此,我还是略带冷淡的回答:
“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别太虐待你的脑细胞!”
一丝微笑浮上他线条优美的唇角,但随即淡掉。
“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不是很好。不过,”他举起杯子,朝我一敬,“我们是不是可以对彼此友善一点?”
我转头看他,奇怪他说出这种话。“你不觉得是你自己太过冷漠,太骄做了一点?”
“那你呢?你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你对别人有过一点温暖的笑意吗?”
我瞪着他,仿佛假面被揭穿般的难堪,然后朝门冲出去,差一点和小堂婶撞个满怀。小堂婶"咦”了一声:
“要回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抑高涨的怒气:
“没有。只是到外面透透气。撞到你了没?真抱歉!”
小堂婶摇头,嫣然一笑,这迳自忙她的事。
裴健雄走过来我身边,递给我一条湿手帕。刚才我愤然急步走开,手上的果汁,溅了一身甜腻。
“很抱歉,没想到那些话引起你这么大的不愉快!我只是想,我们能不能改善彼此的关系,对彼此友善一点。”
我心里暗自叹息。这些话出自裴健雄的口中,对他这种人来说,已经算是很低声下气。他其实不用对我那么客气,“亲戚”这层关系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没必要太认真的。
我把手帕还给他,说:
“你不用道歉。我知道,我本来就是很僵硬,没什么笑容的人。我知道钟家和闽家的关系,你不必因为那样,对我特别客气。”
他正要开口说话,妈咪转头过来看见,招呼我过去。我轻轻一鞠躬,离开他的周边。
2大年初五,百业开张大吉。天气不是很好。大人们都在忙些招财进宝的事,我们这些小的,也难得都窝在家里。
我从雨帘外打帘进入屋内,正巧听见怀静“咔嚓”挂掉电话,瞪着怀礼,很不耐烦地对着若雪抱怨:
“这个女的真烦人!告诉她几百遍了,怀礼不在,不接电话,她硬是不听,厚着脸皮一直打电话进来。上次我在街上看见她和怀礼走在一块,嗬!男人婆一个,丑死了!怀礼的品味越来越差,这种女的也要——”
“你少多嘴!”怀礼打断她的话,不安地看我一眼:
“我爱跟谁交往是我的事,你少管闲事了!”
“我多管闲事?”怀静提高了音调:
“那你自己接电话啊!为什么不敢接,要别人帮你挡?”
这时电话又响了,怀静赌气不接,其他的人窝在一旁看了戏。我走过去,拿起电话。
“喂!闵公馆。”
“啊——我——我找闵怀礼。”这声音很熟,很像——
“冬瓜?!”我背对着他们,低唤了一声。
对方听见我的叫唤,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清润的女声又响起:
“闵怀椿吗?”
我嗯了一声。
冬瓜一听是我,急切地说:
“闵怀椿!请你帮我叫怀礼听电话好吗”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说不在——”
我打断她的话:
“别傻了,你还不明白吗?”
冬瓜的哭声从电话中传来,我的喉头有点酸,很多事,幸与不幸,究竟不是由我们自己所能决定。
“你在家吧?不要走开,我马上过去。”我说。
真没想到她是怎么跟怀礼扯上的。我警告过她们了,她还是不听。原来我担心的是玫瑰,谁知出纰漏的竟是冬瓜。
挂上电话后,我不理会众人询问的眼光,冷淡地看着怀礼。
“我告诉过你,不要惹她的。”
“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好聚好散,怎么可以怪到我头上!”怀礼还是那副吊儿啷当样,一点也没有惭愧不安。
我拿起桌上怀仁喝剩的开水,往他脸上泼过去,怀静夸张的大声尖叫,怀礼一身的狼狈。然后,我离开屋子冲入雨帘,留下一屋子的惊愕。
我到的时候,冬瓜已经止住泪。东方秀一向是很坚强的女孩,拿得起放得下。只是,何苦,这一遭!
“想通了?”
冬瓜点点头。她坐在地板上,靠着床,双手抱住膝盖。
“其实怀礼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只是他的心太野,管不住。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情之所钟的认真与执着。”
冬瓜双眼望着地板,愣愣的,有点出了神。
我抑头看着天花板,暖黄的灯光晕开了一圈又一圈。十七岁的我们,对爱情,仍然有着太多的迷们。
直到天色昏暗以后,我才踏着铁灰的暮色回家。细雨蒙蒙的,下得有若情人的泪,拂在脸上平添许多忧伤。
每盏灯火的背后,都满溢出幸福的笑声,我突然觉得自己可叹可怜,在这样处处欢乐愉快的日子,竟然一个人在湿寒冷清的暗夜里踽踽独行,仰望飘坠的雨花落泪叹息。
泪是咸的,我知道。可是那种孤独无靠的滋味呢?卸除了武装的面具,我的心,在这孤寂的暗夜,不过是一团淌血的烂肉。
我觉得好累,很想就此躺在冰冷的大地。雨花从黑暗天际一直朝我身上落来,也许,只有它们对我是真正的温柔,也许,只有它们懂得我满心的疲累。
走到巷子口,我的灵魂总算被拉回现实的躯壳。家在那里了,我的心却没有一点暖意,感觉上遥远冰冷得宇宙的黑洞。。
我停下脚步,巷子口的街灯,慈悲地散射给我一点温热的白光,大年初五的团圆夜我最亲近的伴侣,竟然是这一柱冰冷不带情的街灯。
我靠着灯柱,任由雨丝漫天向我洒落而来。一个人影却阻隔住雨丝和我之间的连系。
“傻瓜,这样会感冒。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这似曾相识的语句——我抬头,裴健雄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的天空,同时也承受了大半的阴寒冷湿。
我对他虚弱的微笑。这样的暗夜,我的心特别脆弱,一点温情就足以使我溃防。他的出现,让我有着某种的温暖亲近,说不出为什么,大概因为寂寥的缘故。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一片漆暗。街灯和夜雨将他衬托得无懈可击,我的视线不禁被拉回驻留在他周身那一圈光华。
“我在等你。”
“等我?”我迷惑了。
“我在这里徘徊,”他伸手抚摸我的鬓发。“希望能遇见你,真高兴遇见了你。”说完,嘴角一扬,露出喜悦的欢欣。而也许是因为夜的迷离,也许是雨花的关系,我是真心的感动,感动在这样的雨夜里,有人在街头徘徊等我归来。
“如果我整晚都不回来呢?”我不禁问。
裴健雄露出些许落寞的神态,仰头朝天际看上一眼,才悠悠淡淡地说道: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你总有回来的时候。”
我不禁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从没有好好看等过裴健雄,现在我才发现,从前的我,被偏见激昏了头,忘了即使像他这样贵族般冷漠的人,也有他情感悲欢的软弱,和喜悦欢乐的温柔;而且,裴健雄笑起来相当好看。他的笑和劳勃瑞福阳光般的清朗,又带着一丝落寞的笑容没有这么大的魅力.显然的,他并不擅长微笑。我只能说他笑起来相当好看,至于好看到什么程度,就全凭对他的好感到了几分的程度。
他静静看着我,背对着街灯,雨花从暗夜的天空四散而上,打在他身上,在他周身溅出一圈光华。我看着那圈光华,觉得心头暖暖的,有根弦轻轻被拨动。
“好了,你已经等到我了。”我仰头凝视,黑暗中,他的双眼清亮如天狼星。
“是的,我很高兴终于等到你。”他再度抚摸我的鬓发,然后缓缓移上脸颊。“你是否愿意明天和我共同野游?”
我觉得脸颊经他手指游移触摸过的部份,无端的发烫起来,无力地点头,软弱地靠着灯柱。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语气温柔无比。
“明天一早我来接你。现在,赶快回去吧!午夜游魂!否则你明天如果赖床,我可得等惨了。”
我仰头看他,没说什么。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说:
“我以为你是很冷漠的人。”
他笑了笑,只是对我挥手,我转身快步跑回家。
“请问两位用些什么?”
穿着整齐,一身洁白制服的服务生礼貌地在一旁问道。
这家餐厅格调高雅,气氛宜人,和以前我去过的那家感觉很像。大概天下的餐厅都差不多。
这气氛很容易就让我想起劳勃瑞福。我不该想起他的,他交叉的是另一颗温柔的心,并不是我心底渴盼的那个人,不是拨动我心弦的那个人。可是,这满室幽怨缠绵的《往日情报)乐声,我还是忍不住要了火腿蛋炒饭。
服务生不动声色,依然很有礼貌地说:
“对不起,小姐,本店不供应这类的餐点。”
原来,菜色还是不一样的。我还以为天下餐厅大概都差不多!我忍不住轻笑起来。
裴健雄作主点了两份A餐,我瞪着他:
“A餐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不喜欢柠檬红茶,也不要薄荷茶。”
“那冬瓜茶你喝不喝?”他一本正经地说。
“冬瓜茶?”我忍不住又笑起来。“喝,我就喝这个。”
他的神情一眯,也不被我的笑容牵动,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而冷深,昨夜的温柔仿佛只是我的幻觉。
我支着头,看着窗外。四目交接的静默让我觉得难堪,我怕“凝视”这等催情的字眼动作。
A餐上桌了。天啊!牛排,玉米,马铃薯泥,豌豆,生菜沙拉,不知名的汤——全是些令我反胃的东西。
我皱着眉,忍耐着一口一口把它吃完。吃完就觉得想吐,胃部十分的不舒服。我跑入洗手间,把胃里的东西全数吐出,呕吐完后人也就舒服清爽多了。
我的胃其实没那么难伺候,只是有些时候,这些东西会令我反胃,在我的胃部里反动,让我不得安稳。
裴健雄看我一脸苍白,低喃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原来你这么难养,以后可得费神照顾。”
我拼命喝水,胃空了就自然想喝水。突然我觉得一切变得非常荒唐可笑!我为什么会坐在此?是我内心深处在冀望些什么荒唐无乱稽的东西?
我呆愣地望着他,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带我离开餐厅,然后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淡淡地说想回家。他的眼神一刹时像凝冻的冰,比什么都还冷。
他送我到巷子口,才开口问为什么。我低着头。总不能告诉他,因为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吧!
“说啊!为什么?”他突然用力扳起我的脸。
我避开他的眼光。“你要我说什么?感谢你的热情招待?”然后叹了口气:
“何必呢!这样的不愉快。”
“我以为——”他停住话语,我疑惑地看着他。“算了!明天早上我再来接你。”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开。
天光灰灰暗暗的,云层很低,不过没有雨,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下雨。
3将我心遗弃在奔驰的速度里,随风将我们的回忆沿途抛弃……。
这班客车开往海滨,乘客稀疏寥落,司机老大将音乐开得轧轧作响,似乎很陶醉在哀怨的女声中。看着窗外一路飞逝而过的海景,冷风又一丝丝从窗户的缝隙中钻沿而入,再加上车子在近乎没什么流量的公路上奔驰的速度感,我不得不承认,这首歌的意境,配合上此刻冰冷的气氛,的确很有点那种味道。
裴健雄坐在我身边,贵族般华贵的脸庞冷漠如常,没有一丝张望。到海边来是我擅自主张的。这星期来,他带我游遍近郊各处地方,今天我想也没想,就拉着他搭上这班向海的客车。大寒冬到海边,也许看来异常。其实,海,夏天里来,自是美丽宜人;可是,冬日少了人潮和拥挤,那份清冷更有一份情意缱绻的缠绵。
应该是正午时分,可是低润的天空仍然是铁灰昏暗。一道天桥似加顶盖,像是防波堤的建筑,从沙滩延伸人海,我们就坐在向海的最尽头,迎着风迎着海。
在风中,什么轻声细语都是难的。我们一句话也未曾交谈。虽然这一星期来,我们天天见面,四处游荡,偶尔裴健雄会传给我一丝脸红温暖,我却真的不明白,我们究竟属于什么样的关系。淡啊!我们之间的情场。我实在不愿意承认,我喜欢跟他在一起。我心中有股隐隐的心绪,我不敢承认的。
海风吹得我满头乱发张扬飞起来,吹进身骨里,不禁泛阵阵寒意。裴健雄脱了外套给我,又调整坐向挡在我身前。我低下头,死不肯接过外套,他近乎粗鲁地把它罩在我头上。
“对不起,我太任性了。”我低声地说。双手交叠抱住膝盖,将下巴枕在手臂上。大冬天跑到海边吹海风终究是一个人独处时才可以顺意任心的事。裴健雄对我也许包容大多,可是对他我有撒娇任性的权利吗?
裴健雄面向海和我一式的姿态,清冷低沉的声音随风传来。
“当年刚出国念书不久,家里寄来一些家常生活照片。有一张是在闵伯伯宴席上照的。我一眼就被边角上的女孩吸引住。照片中,那个女孩还小,清静纯丽却毫无一丝笑意的冷淡深深虏获我的心,我认得她,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嘘嘘。我一直放在心上,却不便向家人探问。我总是想,女孩还小。
说这些实在是很可笑。可是从少年开始,我就淡于和异性间的交往,怎么也没想到,后来竟会恋爱上比我小七岁的当年的儿时玩伴。关于爱情这回事,大概就只能心动过那么一次。从此以后,我一心只想尽快学成回国寻找那个女孩。我拒绝所有倾慕的追求,甚至拒绝家里安排的相亲,一心就想着那个女孩。
林校长和我父亲是多年的好友,去年夏天我回国以后,他知道我无意接管我父亲的事业,便请我暂时帮忙执教一年。我尚在犹豫中,谁知竟巧在参观女中时遇见那个女孩。当然,经过这么些年,女孩已不再是槐树下那个小女孩,可是,一样清净纯丽的脸庞,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多年来一心恋慕的影像。
而且,虽然她改了名字,可我知道,怀椿,就是怀念椿庭,怀念她亡故的父亲。
我答应在女中任教,执意教她的班级;她的心里,却根本不曾有我这个人存在!”
裴健雄抬起头,背靠在堤墙上,双手插入裤袋,原本凝视海浪的眼神回落在身上。
“我想她是讨厌我的,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一直以为她还小,不急,却忽略了过去那些年中,她的生活中不曾有过我这个人的印象。好几次,我克制不住心里对她的思慕,渴望对她紧紧的拥抱,然而,面对她坦白陌生疏离的眼神,我整个心都紊乱了。”
“我应该早告诉她我就是钟健雄,可是,我以为她该认得出我来。该死的我竟忘了这一点——我等候她,从黄昏等到黑慕,终于让我等到。那个夜里,面对她,我一直压抑住拥她入怀的渴望,我怕——我没自信。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看待我,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感情——”裴健雄甩了甩头,希腊神只雕像般完美的脸庞,热情如少年的脸,溢情的眼眸,贪婪地注视着我。
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思绪混杂纷乱了极点。“真的是我吗?我不敢相信,你一直那么冷漠遥远他拉我近他身前,缓缓低低地承诺:
“就是你,我错在不该让你接近他!告诉我你心里是否对我有着几分在意?”
“你知道,他有一脸阳光般灿烂的微笑,很温暖。”我依旧以相同的姿态瞪视海面汹涌的波涛,然后答非所问:
“你知道我妈咪吗?优美、典雅的贵夫人。她一直很信任我,相信我饿了会自己找饭吃,冷了会自己找衣服穿,病了会自找医生看——大概连死了,也相信我自己会找棺材盖。我想,我妈咪也许是很爱顾我的,可是你看,她是那么高贵,那么美丽,实在不适合一般平凡主妇习以为常的琐碎。从来没有人知道我心中真正的叹息,真正的渴望。我多么希望有人呵护怜惜,可以撒娇任性,可以传靠思慕——”我摇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对裴健雄说出心中最深的隐藏。“难!从内心深处要认定一个人是那么的难!”
然后,我面对着他:
“我一直感受不到你的热度,你像是冰一样的人,感觉温度在零度以下。而他——”我露出一丝薄薄微弱的微笑。
“我从他身上感受到阳光般温暖的温情。”
裴健雄的神情像是有点颓丧,低垂着头,一抹阴霾横在两眉之间。然后他猛然抬起头,抓住我的双手,语气急切而热烈:
“说,你的心里当真从来没有过我?”眼神是那样热切渴望,我心中不禁怦然一跳。
我缓缓挣脱他的手,避开他的眼光。故作轻松地说:
“有的。周末午后的杀手,破坏我自由恣意时光的恶魔。”
他朗声的笑了,连人同外套将我抱围在他张着的拥抱中。
离开海滩后,我们并不多话,偶尔视线接触了,对视一笑,恋痕在彼此眼底。只是孤独久了,我仍然不习惯两个人的相依;裴健雄也是冷淡惯的人,虽然特意怜惜,我们之间的亲密,还是一贯低调的波距。也许我们两人都该学习如何谈恋爱。
回到市区,天色初暗,胡乱吃个东西后,两人就冻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对街霓虹灯青红黄蓝紫绿地闪呀闪的,看半天才知道是电影看板。裴健雄不由分说就拉着我跑向对街。
海报上标榜着什么本年度最令人惊栗的、恐怖悬疑的经典之作。结果,凶手一开始就被我盯得死死的,乱没意思!所以我一直无聊地处在半睡半醒的朦胧间,直到散场的灯光大亮。
夜寒沁身,我身上罩在裴健雄的外套,衣服太大.两边袖子空荡荡的,显得笨兮兮。裴健雄敲敲我的头说:
“羞羞脸,睡的跟猪一样,睡饱了没有?”
我点头,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实在怪不得我,谁叫那凶手那么差劲,破绽那么多!一出场就被盯死,业余得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那要怎么样才算有吸引力?”裴健雄笑吟吟的:
“青面撩牙?还是横眉竖目?或者额头上刻着‘我是凶手’?”
“你这样说就更不对了,”我笑说:
“所谓悬疑,就是要出乎人意料之外,摆明了凶手是谁,那还有什么看头!”
裴健雄斜睨着我,依旧笑意盎然的。
“好了,别胡扯了。走,送你回家。”
回家!我的神采顿时黯淡下来。回家了,面对的还是那一屋子冷清,我倒宁愿在街头游荡吹冷风。
“看!”我举手挡着街灯,抬头望向夜空,“天狼星。你知道天狼星吗?”
“是的,我知道。不过那不是天狼星,天狼星不会那么黯淡。”
“你知道?”我眼睛亮了起来。裴健雄含笑不答,又敲了我额头一记,我也不再多问,反正天狼总是闪耀在冬夜的天空中的。
“后天就开学了,明天会很忙吧?”我问。
“是有些事情要处理。明天你好好休息,顺便温习功课。”
“算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每回钉在桌前,我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我看书。还是书看我。”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陆佳禾对我做的好事来。“你该不会也送我一碗当归大补汤吧?”
“什么?”裴健雄看着我,一脸迷惑。
“当归大补汤。”我倒回答得很坦然,没什么羞愧感。“就是补考啦!陆佳禾,那个奇葩,去年送了我好大一碗。”
裴健雄听我这么一解释,失声笑了起来,还笑得很开心!
“当归大补汤!亏你想的出来!我倒真该请你喝一碗,寒冬进补最适合不过了!”
我一时不明白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遂静默不语。他看我沉默不语,将我拉人怀里,双手围兜着,低下头,轻声耳语:
“傻瓜!骗你的。不过;你真的需要好好补一补,这么单薄,我看了都心疼!”
我轻微抵抗,挣离他的怀抱。他一愣,问说:
“生气了?”我摇头,呐呐地说:
“不是。我只是——只是——唉!我不习惯!”
他又愣了一下,随即会意,重又将我拉近身,变本加厉地紧揽着。一边又在我耳边低语:
“傻瓜,你总是要习惯的。我喜欢拥抱你的感觉,喜欢和你的这种亲密。”
他说的真露骨,我不禁羞红了脸,一直烫到耳根。我连忙扯离话题:
“好呀!吃补冬,当归鸡最好了——不,不过。麻辣火锅也不错——不!还是不好,太辣了!吃黑枣炖嫩鸡好了。”
“贪吃鬼!”裴健雄笑着又敲了我一记。他的笑容煞是迷人。
一辆计程车慢驶过我们身旁,司机探了探头,裴健雄招呼他停下。
车内的空气暖和许多,两人反而沉默下来。大概司机先生自己也觉得气氛僵硬别扭,扭开了收音机,机器里传出了轻快的旋律,赫然就是《雨的旋律》。我转头,恰好裴健雄也转头凝视,两人相视而笑,都想起那个大雨昏黄的黄昏。
车到巷子。下了车,他握住我的手,兀自依依不舍。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深情款款而毫无顾忌。或许冷漠的人,其实有着一颗份外炽热的心!裴健雄此时对我的意怜,和他冷漠的外表一点也不搭调。世事真是奇妙,当初怎么想,都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和裴健雄俪影成双!那时连幻想都觉得太荒唐!
“好了,我要走了。”我说。
然而,我回身走不到两步,他便自身后紧紧环在我的腰,脸埋入我的后颈鬓发中。我觉得极度的不自在。也许我因为不习惯相偎依,所以难懂爱情的缱绻缠绵。
“我实在是没自信,真怕它只是一场梦。”他低喃着。
真的吗?高傲的裴健雄竟会会说出这种没信心的话。
我突然怀疑起自己。老实说,我才是真的没有自信。我实在是不相信自己有那种魔力,能让裴健雄这样的男子恋慕一心。
人类不过是皮相的动物,外表美好动人的,吸引异性的荷尔蒙自然就浓烈。以裴健雄贵族般的气氛,动人的外型,佐以优越的家世环境,闻香而近的各色才女佳人自是不乏其数。我有什么好,值得他一心恋慕?就算是真的,众色女子心系暗恋的裴健雄,真的能坚定他的情感,一辈子对我呵护怜惜?
我不禁怀疑了,口气僵硬而生冷。
“我有那点好,值得你这样对我?你当然也知道自己长得好,众星拱月的,总有些明亮的星子值得你心动吧!旁的不说,上次望海楼那个女孩,就让人一见惊艳——”
“我谁也不要,只要你!”裴健雄用力将我扳过身子,粗鲁地打断我的话。“相亲的事我早拒绝了,我只要你,只要你。”
他的神情有一丝怕人,却又那样坚定地重复他不变的承诺。迷人的黑眼眸,情意深长。这辈子,我只求一次倾心相遇的那人会是裴健雄吗?我不知道。可是,从没有人像裴健雄这样让我心跳,让我脸红,让我心动——甚至,这样地让我依恋不舍。
我羞怯地将脸埋入他胸前,小声地说:
“那么,我也只要你。”
“这样,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成天担心长出一脸绿胡子的滋味有多难受!”
他亲爱地理理我的头发。我想,这是他最缠绵的爱怜了,比什么亲密相依都要来得温存。
雨丝这时蒙蒙地飘起,我脱下外套递还给他。“晚安了,午夜游魂。赶快回去吧!否则感冒了,我可担待不起。放心吧!我不会让你长出一脸绿胡子的!”
开学快两个月了,关于我和裴健雄的事却还是个秘密。
裴健雄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我们的事,是我制止他这么做的。为了避免无谓的困扰,我硬是要他漠视他的感情。可是,谈何容易!他依然故我,总是深情款款的,若得许多对我嫉妒怀恨的猜忌。压抑自己的感情绝对是不健康的,可是如果这样能避免无谓的困扰,那就值得了。
裴健雄听我这样说,斜睨着我:
“你就那么在乎别人的闲言闲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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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只暂时任教一年吗?再两个月就结束了,何必为了争一时之气而惹得满身不愉快。”
“我只是怕你受委屈而无法坦然。”
“不会的。真到那时候,谁还在乎得了那么多!”
“这样就好,我不要你觉得受委屈。我们的事没什么不可告人的懂吗?”他不放心地敲敲我的头。
“懂。”我用力点头,摸摸被敲打的部位,装痛。他不安慰,反而给我一记更大的响头。
恋爱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什么样的不愉快都可以付诸一笑。甚至连我一大早起床,看见妈咪在门上的留言——我们母女的关系生疏到连见面都要特别拨出时间来,也不觉得多大的伤感。我只是呆视着门墙,然后将纸条撕下丢入垃圾筒,再慢慢地换好衣服出门上学。
我的数学还是一样的破,并没有因为裴健雄的爱恋而突然长进。大概真是无药可救了。奇怪以前家教林先生说我的理解力还算不错,怎么——算了!这大概和许多物理定律一样,理论是一回事,天晓得实际上又该是怎么一回事。
裴健雄在课堂上倒不显得对我特别的“偏爱”,大概他也知道我约莫朽木难雕,舍不得让我太难堪。上课时他仍是冷漠如常,问题在课间下学后,只要遇见了,管它周遭什么人在看,他都会亲爱的和我罗唆上好几句。
玫瑰终于忍不住了,逼着我,一意要证实她的怀疑。
“闵怀椿,你觉不觉得,裴裴最近对你很特别?”
我皱着眉说:
“特别?什么意思?”
“他常常主动找你谈话,看你的眼光也很微妙。你们之间,感觉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感——”
连玫瑰这种迟钝的人,都会感觉到我们之间气氛的不平常,其他人心里怎么想,大概也清朗不到那里去。
“玫瑰,你少胡扯。你怎么不讲他身边那一堆亲卫队!她们整天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不更亲密?”我还是味着真心否认了。
“那不一样,”玫瑰紧盯着,毫不放松:
“她们是自己黏过去的,而你却是裴裴主动找上的。”
“没什么不一样,幻想的本质都是相同的,而梦是一条丝,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我想起最近看过的一首诗,不禁就顺口用上了。
“那么,你们相逢了没有?”玫瑰突然冒出这一句。她还是认定我和裴健康之间有所瓜葛。
我静静看了她一眼,才慢慢说道:
“那要看我做的是什么。”
“你做的是什么梦?”玫瑰压低了嗓子,显得神秘又暧味。
我拿起课本朝她脑袋瓜轻轻一敲,半开玩笑地说:
“我做的是春秋大梦。”然后立刻将话题岔开;问她:
“你别老问东问西的。你自己呢?和李奎怎样了?”
玫瑰耸耸肩说:
“还不就是那样。李奎最近迷上电影,和他那票同学成天什么意识流、蒙太奇的,又什么楚浮高达雷奈——啊!反正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搞不懂。冬瓜又闷骚,什么心事不愉快全问在心里,问了也是白搭。你又神秘兮兮的——我像是被遗弃的童养媳!”
我白了她一眼。“什么叫闷骚?什么童养媳?别尽学别人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玫瑰吐吐舌头,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冬瓜从外面走进教室,她立刻迎上去,雀鸟似的叽喳个不停。
门口有人在喊“洪玫瑰外找”,她惊风似地丢下冬瓜,到门外。我看了冬瓜一眼,不知怎地,心情竟铅似的沉重。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对她!
有些时候,当你心里有事,不欲人知时,对方的关心反而成为一种负担。我为自己知道冬瓜和怀礼的事感到不安。人与人之间,并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分享的,知道太多,有时候对彼此来说,都是一种难堪。
我抬头看看天花板,想了想,才问冬瓜:
“还好吧?”
冬瓜点头,停了半晌,才说:
“其实也没什么。当初我和他交往时,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苍白地笑了笑:
“这样也好,认清了许多事,以后就少受一些伤害。”
“很抱歉,冬瓜,怀礼大花心了——”我停住口,不知怎么说下去。
“错的又不是你,”冬瓜摇摇头,渗透什么似地说:
“何况我也没有什么损失。也许,我还应该感谢他,使我认清了许多现实。”
“你能这样想就好——你和饶斌,依旧吗?”
冬瓜又摇头:“不过我想,如果我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可是谁知道,将来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变数!”
的确!谁晓得将来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变!
冬瓜一直是个很理智的人,不会被爱情冲昏头。怀礼的事,令她难过的,并不是感情上的挫败,而是现实上的挫折。怀礼不认真的态度,教她认识了现实世界里那些个虚伪和丑陋。虽说爱情这回事,如果没有承诺,究竟不能说是谁负谁,怀礼游戏人间的不在乎,衬以显赫的家世背景,终究矮化伤害了冬瓜的自尊——原来,“立场”在爱情当中,在物质欲化的社会型体中,占着这么重要的地位!这样说来,人类凭什么高歌爱情的不朽?原来人类自许千古的婚姻忠诚制度,骨子里,终究不比动物性本能的交配高明多少!
本来最善于诱惑雌性的雄性动物,莫属人类。靠着别于其它雄性动物的卖弄花俏,人类发明了誓言这名词。可是,男与女的战争,交替几千年,誓言这东西,终归究竟到底是一句叫座的名词罢了,代表不了一颗永恒不渝的心。
我想昏了神,直到玫瑰一阵风似地跑进来,我才看见讲台上的劳勃瑞福。
尽管名份已定,劳勃瑞福仍以他独特的魅力虏获众少女的心。那些为他流泪哭泣过的人,在眼泪风干以后,仍然本着忠实的本色,守候着心中最耀眼的偶像。
我把课本摆平,低垂着眼,纸本上的黑字,逐渐放张成黑洞,而记忆随着黑洞在回旋……好像又听到芭芭拉史翠珊如泣如诉的《往日情怀》……冬至天寒的街头……昏黄的暮色……火腿蛋炒饭……
“叭”一声,不知谁丢过来一团纸条。我抬头一看,玫瑰正对我挤眉弄眼。
纸条上写着:发什么呆?小心点,劳勃瑞福一直盯着你瞧!
钟声一响,同学立刻哄乱成一团。因为是最后一节,辅导课又因故取消,浮动的心可想而知。一下子就这边叫,那边笑,洒水打扫的,整间教室乱成菜市场。
劳勃瑞福走到我身边,人群乱哄哄的,也没有人注意我们。
“一起走好吗?我知道你们今天辅导课取消。”
我稍迟疑一下便点头答应。
“好,等我把打扫工作做完。”
他抬眼朝窗外随意一望,伸出手,又想起什么似的垂放下来。
“我在科学馆等你。”说着笑了笑,晴朗的阳光之中竟浮显出一丝黯淡。
我走出教室,一直看着他走到走廊的尽头,然后转过方向。约有三五秒钟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呆到那儿,冷不防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一跳。
“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
用不着回头,我就知道来人是裴健雄。他走到我面前,神情有点懊恼。“我知道你今天不上辅导课。可以等我吗?等我上完辅导课,一起吃晚饭,我再送你回家。”
周遭的同学纷纷对我们投来狐疑的眼光,我下意识地把他拉到角落。
“对不起!不能等你。我和我妈咪约好了。”
“哦!”裴健雄的语调神情溢满了失望的颓丧。
“明天好不好?”我不忍看他失望的样子,再说,我依恋他更深。“明天周末了,你请我吃午饭还有晚餐。”
“贪吃鬼!他笑了:
“吃成小胖猪看谁还敢要。”
“反正是赖定你了,不怕。”这算是我最露骨的《宣言》了,他仍然一脸得不到承诺的不放心。
开始有人对我们喋喋私语了,我假装不经意,对他说:
“你赶快去上课吧!我也得走了。”
裴健雄才走,玫瑰就蹦出来。
“啊哈!被我逮个正着。快从实招来。”
“招什么?”
“还装!刚刚裴裴跟你说了半天的话,到底在说什么?”
我眨一眨眼,认真地说:
“他想请我吃饭、看电影。你相信吗?”
“真的?”玫瑰眼睛睁得圆突突的。
“煮的!”我把扫把往她手上一塞,就走进教室,将她丢在走廊上发呆。
赶到科学馆的时候,劳勃瑞福已经等在那里。他走到我身旁,两人并肩走出校门。
“肚子饿吗?先去吃饭好不好?”
我点头。
还是那家有着火腿蛋炒饭,音乐听来似流水淙淙清响的餐厅。劳勃瑞福似乎很偏爱这家餐厅,我特别看了店门的招牌,才发现店名竟然叫“相遇”。真是讽刺!
“还是火腿蛋炒饭吗?”服务生送来菜单,劳勃瑞福没搭理!只是专心问我。我闻声愣了一下,才缓缓点头。
他转向服务生,抱歉地笑了笑:
“两份火腿蛋炒饭。谢谢。”
我还是不明白,这家餐厅,这样的装磺,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格调,竟然也卖火腿蛋炒饭!我不是说火腿蛋炒饭不好,而是整个搭调很奇怪。这样的气氛,令人联想到的是明亮的刀叉,高脚的酒杯,摇曳的烛光,是情人在角落旁隅隅的私语;是恋人娇羞柔媚的轻笑。怎么想,也和火腿蛋炒饭搭不上调。
可是,在“相遇”里,就这样让它们相遇了。虽然有点突兀,座落的男女依然吃得愉快。
“还好吧?”面对他,旧日熟悉的感觉又重回心田。
劳勃瑞福露出一丝落寞的笑。“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怎么会,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我喜欢劳勃瑞福,这一点我直很坦白,并不因和裴健雄的爱恋有所改变。可是,此刻我的笑容看来,虚弱得没有一点说服力。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有——”
“有,你有。你甚至不敢看着我。”
“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避开他的眼光,视线落在玻璃杯上。
“是没有用了。”他露出一丝苦笑。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我突然脱口而出。
“我知道。”他顿了一下,接着说:
“如果没有她,如果我没有那段过去,你会跟着我吧?”
我只是看着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火腿蛋炒饭适时上桌,我吞了一口饭,又喝了一口水,才开口:
“听说你快结婚了?”
“别听那些人瞎说。”他挥挥手,像要挥掉什么,“我跟她是老朋友了,过去的恩情总是还在的。”突然他抬头,认真的凝视着我,“如果我和她没什么,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火腿蛋炒饭刚上桌时不断上冒的热气,此时已如游丝般的危弱,只剩一点微湿。盘中五色杂陈,灿烂缤纷,看眼里,不知怎地,色彩端的是那样模糊遥远。
我面对着他,坦白而坚强地承接他的目光。
两人眼波交流,摒弃言语。然后他轻轻他叹息。有些话不必用说的,劳勃瑞福是聪明人,关于爱情这回事,我心里究竟怎么想,我想他是够明白。
若说我心中没有叹息是骗人的。劳勃瑞福这样的好,我只希望,命定和他红线相系的那个人快出现,偿付他所有的款款深情。
“我还是你最喜欢的?”他突然扬声说出,露出那我热悉干百回,阳光般的朗笑。
“你一直是我很喜欢的。”我说。他听出我更改的词意,伸出手,亲爱的抚乱我的头发。他和裴健雄都喜欢揉乱我的头发表示亲爱,让人意乱情迷。
我吞了起几口饭才想起和妈咪的约会。“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他望了一眼腕表。“怎么了?你还有事吗?”
我点头。“和我妈咪约好了,居然给忘了。”
“别急,反正已经迟到了。我送你去。在那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离开座位到柜台付帐。我也跟着起身走到他身旁说:
“望海楼。”
他付完帐,低头再深深看我一眼,揉乱我的头发,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
“真的好舍不得——”
然后挽住我的手,快步朝门口走去。
赶到望海楼时,七点差五分,妈咪已经在包厢里等着。包厢中,除了妈咪,还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一下了想不起是谁,只隐隐觉得像是在那里见过。
妈咪微笑颦着眉,责备说:
“怎么现在才到。”然后话锋一转,指向陌生人说:
“这位是亢先生。”
原来是他!我还以为妈咪早和他互不往来,看情形,他们的感情反倒更深似的,否则妈咪不会让他出现在我眼前,更何况是这样刻意的安排介绍。
我对他点头示礼,并不叫人,他含笑回礼,不以为意。
在服务生等候点菜的时间,我冷眼打量正在研究菜单的亢久明。他是那种事业成功的典型,沉稳闲适,揉合诗人的感性与科学家的理性,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气派,自信十足的一个人。
原来妈咪喜欢这样的典型。奇怪竟和爹地那么不相同。爹地是那种幽默风趣,轻松自然的人,一身金黄暖酥的感觉,暖晕晕的,令人十分依恋,就像劳勃瑞福一样。而亢久明,明显的,是时代尖端的人种,揉合知性与感性,混杂着学者形象与成功商人的典范。
他无疑是擅长这种夜宴豪聚的。单是看他与侍者间的应付,就不难明白他是惯于这样侍侯的人。他从菜单上抬头,微笑问我些什么,我只要了一壶清茶。
等服务生退下后,我才问妈咪究竟有什么事。妈咪看了亢久明一眼,眼底处尽是柔情。“没什么,只是介绍你跟亢先生认识。”
我将目转向亢久明,又回向妈咪,不出声。我又不是笨蛋,怎么会不明白这当中的奥妙。
亢久明大概是觉得他需要说些话缓和气氛,所以他朝向我说:
“阿椿——不介意我这样叫吧!我一直想认识你,所以央托你妈咪安排大家见面。”
我还是不出声。其实,妈咪要交什么样的朋友,甚至找什么样的男伴,都跟我没关系。自始至终,她也根本都没跟我提过她和亢久明之间的种种。
我只是喝着清茶,眼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游移。
如果说,男人是泥做的,淌了水便混浊不堪,亢久明无疑是个例外。他不像那种本能的、讨好情人的小孩,以避免可能的排斥的男人般,那样地喋喋不休。偶尔问我一、两句课业生活上的问题,便友善的微笑不说话,让人感觉到他的涵养,却又不失于冷淡。我对他一些旧有的模糊想像,反而因此鲜明夺目起来。
基本上我对妈咪身边这个人,没什么强弱的情绪。我只是个局外人,也许在故事的高潮曲折处,会有点张望,但多半时候,我无意费力波动自己的想像。
我喝完一壶清茶,便借口不舒服想先回家。妈咪可能不晓得该怎么面对我,所以只是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而亢久明自是也不会废话太多,他只是浅声问候。我对他浅浅抱歉的笑,然后退到玄关,拉开门,快步离去。
入夏以后,天气变得有点燥热难耐。然而,坐在窗台上眺望远方,高楼的凉风徐吹来,牵动窗台边的薄帘,拂在身上,别有一番滋味。打从上个礼拜五结束高二最后一天课程后,我就以这样的姿态,流连着窗外的景观。
自从望海楼正式见面认识后,这两个月来,亢久明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一星期他总来个两、三次,多半是夜里送妈咪回家顺道上来小坐,偶尔那么一。两次的星期日正式拜访。
他来的夜晚,我总装作睡着了,客厅里他们的低声细语,在夜阑人静时分,却一句一句牵动我的思维。
可以说,他们的恋情是化暗为明了;而人类就是这么无聊的动物,总有些闲言闲语免不了。那些暧昧混沌的话听来让人可叹又可笑。说来好笑,除了我对这件事事不关己的冷漠无动于衷外,妈咪的爱之物语,成了本年度头条大新闻,沸腾了整条巷子。几乎每个人都用一种很兴奋的眼光看着我们,好像恋爱这种事,也是什么光耀门媚的事。
惜惜双人鱼扫校*寻爱*小说制作室妈咪这样毫不避讳的接受了亢久明,甚至公开了他们的恋情,爷爷奶奶自是不会不知道。碍于情面,他们只是派怀礼做先锋,三番两次催促我进谒。
我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逼急了,索性不吭声。怀礼杀羽而归,然后是怀义。
对怀义我无法像对怀礼那样不客气。所以,当我看见他倚在街灯旁的身影时,暗暗叹了一口气。
我不等他开口就说: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然后摇头。
“你应该知道,这是我妈咪的事,她不告诉我,我也不想管太多。请他们自己去问我妈咪吧!不要再烦我了!”
怀义谅解地微笑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就离开了。反倒换我倚着水泥柱,怔忡起来。
后来妈咪怎么令爷爷和奶奶接受她的抉择,我全然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反正妈咪天生就有慑服人的力量,他们即使想反对也惘然。总之,一场风波最后终以圆满的大喜剧落幕:妈咪依然保持和亢久明的爱情,同时又不失宠于爷爷奶奶。
老实说,我实在很佩服妈咪的能耐。我说过,我是不讨人喜欢的,个性不好,脾气不好,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应对进退也令我厌烦不堪。我是不擅于人际关系的,一如我一点也没有妈咪那种颠倒众生的能耐。
可是我终究有了裴健雄。只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恋我有几分痴狂。而这居然也是他对我相等的怀疑,他说我太冷太冷了。有那么一、两次,他问我到底喜欢他有几分。
我失声轻笑,他怎么会问这么荒唐的问题!可是他还是绷紧了脸,说我对他太冷淡!要我对他好一点。
一个冷漠孤淡的人,竟然说别人太冷淡!我笑着提醒他。他依然不肯笑,说真情只要对一个人热烈就够了。
是吗?真情只要对一个人热烈就够了?我沉醉了好久,最后才问他,究竟恋我有几分。
他微愣,紧抱着我,不懂我为什么还要这样问。
我抬头看着他,微弱地说:
“可是我求的是一生一世。”
他更加揽紧了我,唇角在我耳边厮磨,声音低沉感人,请我以后对他好一点。我听见自己慌乱无主的心跳声,更感到那一脸鲜红发烫的羞涩不安。他或许觉得我脸红有趣,溢满了笑,轻轻扶起我的脸。我一接触到那双黑潭也似的眼睛,就不禁意乱情迷,慌张的低下头。他又轻轻托起我的脸,迷人的黑眼睛深深看入我的灵魂。我在他的注视下,越发烫红了脸,心里觉得很不安,遂别过了脸。
他的手,轻轻抚弄我略带干涩的嘴唇,我觉得那种不安感更深了,便伸手拦住。结果,手跟手相连,反而陷入他的掌握。
这就是爱情的缱绻缠绵吗?问太平洋的海水,浪花也不知怎生回答。而金黄的夕阳是那样地鲜丽璀璨,骚动的,不只是太平洋潋滟的波光,还有霞光下,动人的爱情乐章。
可是现在,我坐在窗台上,面对一空高阔睛丽的的蓝天,或许因为太美好的缘故,反而泛起一种寂寥的哀伤。世事无常。美丽至极总反生凄凉。眼前美美好好的日子,天上人间般的景观,是不是到头来,也只如梦一场?
“世间种种,终必成空。”我怕的就是这一声叹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以诗人这般的心境,看待这红尘万丈。虽然我知道,过程才是值得喜笑悲愁的记忆,可是既知注定成空,我无法不疑惑存在的价值意义。
然而,这世间人世本有太多的谜,解开许多道还有许多道,又待如何呢?懵懂无知有什么不好?更何况真理未必一定就是不变的道理。而即使知道人世所有问题的答案,注定成空的,依然必定成空,又何必自苦呢!倒不如让生命惬意一点,多抚一曲琴,多赏一幅画,多念一首诗,多爱一株花,多尝一回醉,多品一壶茶,多观一颗星,多恋一撮沙。
想到此,脱离了那些形而上的纷扰,现实问题就趁虚闯入。明天开始举行的期末大考,正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一副挑战的姿态。
我叹了一口气,退下窗台,拿起课本一页页认真地对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