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和所有别的女人都不同,他是打算叫她做他一辈子的妻子的,他对她绝对 爱惜。
可是,到了她要离开前一夜的晚上,他突然严重地心不在焉起来。
流水席间闹烘烘、热滚滚的,她替他盛了半碗人参鸡,加上几颗红枣,要让他好好 补一补。
可是,他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连红枣的核都忘记吐出来。
“伟风,你是不是太累了?还是吃坏了肚子!”
“哦,没有。胃里面有点怪怪的,可能刚才吃得太快了,现在撑住了吧。”
他挤出温柔的笑容解释着。
“撑住了?那,我们不要吃了,走了好不好?”
她放下筷子,就要站起来。
怎知他急忙拉她坐下来。
“不不,我没事,还是再坐一会儿。你还没吃饭吧?现在商店都没有营业,晚上饿 了可找不到吃的……”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她还是不了解他留恋不去的理由。
很快地,她就循着他飘忽不定的眼珠子找到了真相。
远远的一张筵席上,坐了满满一桌男人,中间夹杂着坐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非常特殊、非常漂亮。
原来伟风的视线被一个美丽的女人吸引住了。可倪向来知道他是十分喜欢欣赏美女 的。于是她对他说:
“这里怎么有这么摩登、这么漂亮的女人?她一定是从大城市来做客的,难怪你看 得两眼发直!”
他被她揭穿了心事,只好窘笑说:
“是啊,她的确很漂亮,我,我是不是很失态?”
“相当失态呢,简直灵魂都出窍了!”
她尽量压抑自己的妒意。
“别吃醋,我只是看她喝酒喝得很凶,那群男人想灌醉她!”
“的确很有趣,我们要不要去帮她解围?也许她被灌醉了以后,会被那票男人集体 轮暴呢!”
“也许吧……。也许那也是他们的游戏之欢哩,管他的!”
伟风的神情透着古怪的嫉妒,又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她:
“还有没有红枣?不然,帮我舀一点汤也好?我又不撑了,我想吃一点东西。”
“好啊,我帮你舀,不过你可小心别被鸡骨头噎到!”
她提醒他,但是他果然还是被鸡骨头噎到了。
他硬是在那里耗到筵席送出最后一道水果才肯离开,而那一个女人和那一票男人 ,也才一起簇拥着往街的另一边走了。
在走回旅店的小巷里,他这才好像回魂清醒过来。
“今天晚上晚一点才睡吧,明天一大早,你就回台北去了。”
他用力搂了她几下,那份依恋不舍是完全真实的,只是他心里明白,对另外一个女 人的牵挂还是在心头萦绕不去。
可倪失去了欢愉的笑容,喃喃说道:
“再晚睡,天都是要亮的!我走了以后,你要做什么呢?”
“我?当然是工作啰,我是来这里出差的!难道这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他失笑起来,又用力搂了她一下。他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只怪自己看见花纱的 那一刹那,他太不懂得掩饰自己。即使是现在搂着自己的未婚妻,他都不能抑制地揣想 着花纱再度在小镇出现的理由。
她是为他而来吗?
可倪明天一大早就走了。
花纱看见他和可倪在一起,会怎样想呢?
可倪看见他盯着花纱发愣,又会怎样想呢?
又,花纱为什么要和那群粗鲁的男人喝得烂醉?她究竟有没有看见自己?
可倪一早走了之后,他是不是要去找花纱?
……
他不断地在和可倪谈话的间隙中反覆想着这些问题,他的脑袋真是混乱极了。
夜里,他和可倪又做了爱,她抱紧他睡到天亮。
“愈晚睡,天亮来得愈快。”
可倪很惆怅地离开了他的怀抱,站起身去梳洗,然后,在车站和他依依离别。
她的眼神告诉他:
“我走了以后,你会不会去找那个漂亮的女人?”
他是完全会意的,只是对她讲:
“我这大半辈子可能都要出差,到处去拯救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得很努力地去 适应这种生活,嗯?”
她明白,对整个人生来讲,她担心的,是一件狭义的事,而他告诉她的,才是一个 广义的真理和事实。她承认她必须得接受,所以,她噙着泪光、含着笑意,离开了他。
他离开了月台,去做他的水质采样。
到了晚上,他洗干净了身体,换了清洁的衣服,一身清爽的香皂味。他很想用一碗 速食面来解决自己。可是,他终于是忍不住地夺门离开了冷清清的旅舍,来到人声沸腾 、酒气冲天的大街上,穿梭在流水席之间去寻找那个熟悉的影子。
果然,她在那里,又是被那群粗鄙的男人围拱着,简直,简直就是一个陪酒的妓女 似地……
他在心里咒骂,知道自己十分嫉妒,十分吃味,也十分不屑。他不确定她是真的没 有看见他,还是故意将他视如无物。反正,他认为他在故意混迹在她看得见的地方,而 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袁伟风忿然离去,并为自己没有趋前去找她而感到骄傲。
但是,第三天晚上,他彻底失败了,在她又要随着那帮人离去的当儿,他拦下了她 ,就好像一个绿巾罩顶的丈夫当场逮到了他出墙妻子那样愤慨。
“你跟我走,我有话要问你!”
他怒气冲冲抓着她的手臂,霸气地下命令。
花纱用一种滑稽透顶的表情深凝着他,破口大笑了一阵,然后抬起她因喝醉而虚软 失控的手肘对那票人说:
“你们就先走吧!这个人说他有话要问我,我倒要听听他要问我些什么!”
一个像是带头老大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皱眉狞目,粗声粗气的问:
“他是什么人?你认识他?”
“不干你的事!你回去抱你老婆去!去呀!都回去!别再烦我!”
她用力推开那个男人,非常不耐烦地。男人们没辙,一起走掉了。
她又回复脸上那抹轻蔑滑稽的笑意,漫不在乎地扬脸问他:
“问哪!人都走了,你要问什么,本姑娘洗耳恭听、逾时不候!”
袁伟风愈瞧愈有气,脱口便骂:
“我一直认为你不是很随便的女人,但是看来我是走了眼了!”
“嘿,这是什么问题?我可没办法回答你!”
她浪荡地又笑了起来,一只手在纱裙上撩拨着,好像在提醒他对里面那对又白又嫩 的大腿的迷魅回忆。
“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你又回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和那堆工人鬼混?他们会把你……把你搞死掉的!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急急说了一大串,吞了一下口水滋润他焦燥的喉头,又连珠炮地问:
“还有,你明明看到了我,故意装做没看见,对不对?你和那些男人混在一起,每 晚喝得烂醉,是不是为了做给我看?你故意刺激我,对不对?你说,你究竟有没有看见 我?是不是回来这里找我的?”
她没等他说完,平声静气只问一句:
“你未婚妻回去了啦?”
他吓了一跳,如同当头棒喝:
“你……你……,果然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看见我了,你就是回来找我的。”
他又激动又快乐,仿佛自己的真理得到了上帝的认同。
“是呀,我的确是早就看见你了。我看见你和你的未婚妻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但 是,我可不是回来找你的!你始终没有记住我的话,我说过很多次,我不喜欢滥情!”
说到最后,神情和语气都已充满了嗤之以鼻的不屑。
“哼!你根本没说真话!你撒谎!你没有理由愿意和那种粗人混在一块儿!你和上 次完全是两个样子,我肯定你有心事!”
他跟着她有些踉跄的脚步往海滨的方向走,背后的小镇灯火也愈来愈阑珊了,反倒 是天上的星子愈来愈亮,海潮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清晰。
“我有什么心事?你是认为,我在吃醋?”
说完,她又抖动着肩头轻浮大笑,同时踢掉了脚上的半高跟鞋,摇摇摆摆继续往海 边走。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看见我和可倪在一起,你不吃醋?我,我不能忍受看见你没 日没夜和那群酒鬼在一起,我不能忍受你和那种男人上床!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做?”
他们已经走到了沙滩边缘,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把身子软软地挂在他身上 ,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想证实什么?证实我已经爱上了你?是不是?”
她吹着酒气的芳唇凑在他的鼻尖上,一张脸抬得高高的,半张半垂的眼帘内浮满了 情欲与醉意。
“傻瓜,我的爱是用做的,不是用说的,你到现在还弄不清楚?”
她又呢喃了一句,便把双唇吮住了他,他抱着她,滚进了沙滩上马鞍藤花的草丛 里去。
***
午夜到黎明之间的海风很强劲,气温更比入夜时降低极多,但是,袁伟风很强壮, 她躲在他体温的裹覆里,也还能挨到天亮。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向你保证,你再也见不到我。”
她用指尖拨弄他的下巴,两眼茫然望着海面上霞光的变化。
“为什么?我也可以保证,我们两个人的事可以不波及到第三个人。”
他忍不住心酸,只知道要是这一辈子不能再看见她,他会非常痛苦,非常心痛。
“那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宁愿相信外遇只是成长的历练和考验,认为自己可以全身 而退,然后用一种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大声告诉自己,这一辈子,你做了一个真正的男 人!伟风,我告诉你,这种一厢情愿的鸵鸟式想法非常幼稚!非常可笑!所以,你千万记住,不要滥情,不要咬住不放,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我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做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到… …”
他痛苦地低下了头,用他的鬓边抚挲着她的头发。
“你的未婚妻很可爱,是一个值得你去一生厮守的女孩子,她是那样专情、坚定的 女人,这一辈子只认定你一个,所以,你可以游戏,但是不可以滥情,这就算是你做了 对不起她的事情所得到的一个正面的收获吧。”
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他看着她的模样,忧心地说:
“你呢?那么,你是不是也遇上了什么麻烦?你的丈夫或者男朋友,你们之间是不 是也出了问题?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和上一次是不一样的,别的我不追问,但是,这一 点希望你能让我知道,就算是我们彼此间的一种公平待遇,可以吗?”
他的语气和他的体温一样温暖,使她不由一阵脆弱。
“我?我真的希望你什么也不要探究!”
她苦笑一声,千言万语亦无奈般地摇摇头,才告诉他:
“那么你就把我当做一个拿退让当做幌子,实际上却是一个很自私的人,这样就够 了,这样,你就已经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了。”
她的声调很复杂、她的心事很难解读,仿佛透着悲凄,却又有很多自得!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一个很自恋的人。那么,你是用退让来成全你的自恋、自私 和自我?你的意思是,在你的人生中,你只要有自我就足够了,其他的,你都可以舍弃 ?”
“就算是吧,你解剖的都对。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她制止他再探究下去,他却是又问:
“不,现在我似乎能明了,你心里还是有爱的。你爱着某一个人,割舍他使你痛苦 ,尽管你不愿意承认!所以,你必须跑到这里来,找我,或者找别人,或者酗酒、放浪 ,总之,这些都是你做出舍弃的决定后,不能免除的必经之路──。”
“够了,袁伟风,你愈说愈多,而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喜欢滥情,更不喜欢被解 剖!”
她推开他站起来,在强劲的海风中整理头发和衣衫,一副曲终人散的表情。
“你,真的不再见我了。”
他悲伤地望着她,她的裙裾和长发同时在劲风中翻扬乱舞。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未婚妻是卫蓝霞的崇拜者?”
她忽然这样问他。
他在错愕中回答:
“是啊,那又怎样?”
“没怎样。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不再和你见面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顶着强风朝小镇中心走去。她的背影告诉他,他不必再追逐。
在往后的几天里,她并没有离去,依然和那群工人夜夜笙歌醇酒,在流水席中狂肆 尽欢,并且未曾抬头看他一眼。她知道他就在她附近。
然后,庙会忽然结束了。她也失去了影。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她不曾再出现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既定的现实,她 真的走了。他依然连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感觉是,从头到脚都被掏空了!他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挂念她。
她初次出现在他眼前时的衣袂飘飘如仙的脱俗与艳丽,以及她再度现身后难以掩藏 的悒郁和强颜寻欢。
于是,他决心探寻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找寻她。
在那个他们开始用眼神开始邂逅的小酒馆,他同那个矮胖的酒保:
“还记得一个穿花纱洋装,长头发的年轻女人吗?有一阵子,她总是下午来这里… …”
话还没说完,他就心虚地被酒保有些暧昧的表情给打住了,但是酒保终究是酒保─ ─尽管他只是一个乡下地方的酒保──酒保据说也是外交家或心理医生的料呢,他随即 收回了暧昧的笑容,换上一张诚恳又具有善意的笑脸对他说:
“噢,那位都市来的漂亮小姐是吧,她已经很久没上这里来了。”
说着,还情不自禁把一对眼珠子瞟向远远的油菜田里去,脸上一派悠然向往的表情 。
这个酒保,那一天一定看见他们滚进油菜田里去了。
袁伟风在心里暗骂,但心里不免燃起一线希望,因为他听见酒保说:她是“都市” 来的小姐。
“噢,你知道她打哪里来的?或者有关她的任何事吗?”
他焦灼地问,眼里充满了期待。
酒保一脸不以为然,却还是流露出职业的笑容对他讲:
“很抱歉,先生,您都不知道,我当然是一无所知了!”
走出了酒馆,他决定采取那个下下之策:到加工厂去打听。他相信在那里一定可以 得到相当的讯息,只是未到逼不得已,他实在不愿意和那些粗鲁又自以为神气的工头打 交道。
也许花纱都和他们睡过觉呢。想到这一点他就更加排斥自己去看那些人的嘴脸,但 是他无许可施,想念花纱、牵挂花纱的情绪已经胜过一切!
他攀上那个工厂的手扶梯上去,果然立即被挡了下来。
“少年的,你闯上来做什么?这里可是厂房重地?。”
很不幸地,他首先就遭遇上次和花纱同行时向他们拦路的凶神恶煞。那人先是咕哝 了这么几句,接着还用了一句他听不懂的闽南俚语骂他。
“我想打听一个人,一个女人。”
他支吾着,向打开的门缝里面探头探脑。
“干!你打听女人!里面女人有几十个、几百个,你爸还管你打听谁!”
工头粗声粗气推他一把,又啐了一口槟榔渣在他脚边,碰地把门关上。
伟风只好守在附近,等到女工们都下了班。他要找那个那天他和花纱进去参观时曾经交谈过的女工,他记得她长了一张有雀斑的长脸,她说过卫蓝霞是她们的衣食父母,还用不屑的马脸告诉他,卫蓝霞不做男装,所以她们也不替男人的衣服加工。
又是一个把卫蓝霞当神的女人!和可倪简直一模一样!
袁伟风像一只鹤般单脚撑着身子倚立在墙边等着,在心里咕哝着。女工一个一个走 过,终于,他发现了那一张马脸,立刻扑了上去。
“小姐!小姐!我请问你……”
他用谄媚的笑容哀求地开了口,女人觉得很突兀,瞪着眼反问:
“你是谁?要问我什么?”
她的表情可是把他当成完全没有印象的陌生人。
他涎着笑脸讨好她,告诉她:
“嘿嘿,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想问你,大概半个月以前,我和一位小姐进去参观 你们做衣服,你还记得吧?”
长脸小姐尽管很不以为然,还是用勉为其难的表情认真打量了他一阵,然后用力点 点头:
“嗯!好像看过你!”
“啊!那太好了!那么,你也还记得那位小姐吧?她是谁你知道吗?”
伟风身上的血都加速流窜起来。
“我不知道!”
长脸小姐漠然给他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
“可是,她可以到你们工厂里面去参观,你们的工头放我们进来的,这总有原因吧 ?你可不可以想一想,她为什么有这种特权呢?她一定认识你们里面的人……。”
“那你不会去问工头?”
女人粗声打断他。
“你们工头不肯讲!我没办法!”
伟风摊手哀嚎。
“那你不会去找老板?他什么都知道!”
女人作势要开步走了,伟风双手合十就要拜她,诉苦道:
“你们老板,他会理我吗?我怎么找到他?”
“请他们吃槟榔,一包槟榔打通关!”像是下定决心做一件善事一般告诉他,最 后还加上几句:
“记住,你自己也得嚼上一粒,他才会把你当兄弟!他现在还在楼上,你买了槟榔 赶紧上去,晚了他又去喝酒了!”
“谢谢!谢谢!大姊!谢谢大姊!”
伟风道了谢,拔腿就去买三包槟榔,又踏上那个木扶梯。还好来开门的不是那个凶 神恶煞!
他故意把槟榔嚼得吱轧响,还让红汁从嘴角渗出来,把一包槟榔递给那个男人:
“大哥,咱们头家还在这里吧?拜托有点事找他!拜托大哥!”
槟榔果然是无往不利的通行证,袁伟风见到了加工厂老板,原来就是流水席上一直 和花纱坐在一起的男人。
“啊!是你!我还没找你,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老板一看见他,扯开大嗓子就喊,大雪茄还叼在两片厚嘴唇间抖啊颤地。
“啊?您,您大哥找我?”
伟风吓一跳,不明白怎么有这种状况。
“是啊,我找你啊。你就是那天晚上把我们小姐带到海边吹海风吹到重感冒的小子 对不对?你害我们小姐重感冒你知不知道?”
他的眉毛扭来又扭去,脸上的每个毛细孔简直像芝麻那么粗。
“什么?她感冒了?她不是又和你们连着喝了好几天的酒,怎么可能感冒了?那不是不要命了?”
“所以啰,所以老子说要找你算帐!是你欺负我们小姐对不对?她告诉我,她心情 不好!你还欺负她!简直胆大包天……”
“我没有欺负她!”
伟风掏心剖腹做了一个发誓的表情,才又苦苦哀求问道:
“她人呢?她到哪里去了?她怎么了?她是谁?大哥,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全告诉 我?”
老板抽着雪茄,装腔作势思考了一下,一副暴发户的神气,至少隔了三十秒才说:
“哼,看在这次老子去澳门赢得够爽,这几天又有漂亮小姐陪着喝酒,我就告诉你!”
“谢谢!感激不尽!你先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伟风合掌拜谢着。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暴发户大吼一声,在伟风的气就快就泄光那一秒,才又讲:
“不过,她和西老板一起来看过工厂,应该是西老板的秘书或女朋友什么的,这我 就不清楚了!”
“西老板?哪个西老板?”
伟风已经快乐得快哭出来。
“年轻人,你真啰唆!西老板就是西老板,西靖广告公司的老板嘛!猪脑袋这么不 灵光,问这么多!好啦,你可以走啦,我这里要关门啦!”
“谢谢你,老板大哥,谢谢你!”
伟风不敢再问,敬了个礼就要告退,那个大老板喊住了他,阴阳怪气加了一串话:
“少年的,你找上门去的时候可得把皮绷紧一点!你偷吃了人家不要紧,还让人家 吹海风吹得重感冒回去,要是人家真是西老板的女朋友,你可就是送上门去找死,不死 也得剥下一层皮!记得啊,小心一点啊!哈!哈……”
伟风冲出了工厂,心烦意乱地在街头上乱窜。暴发户的嘲笑他一点也不在乎,他耿 耿于怀的,还是那个失意抱病而归的花纱,那个也许是什么西老板的情人的女人。
周折了大半天,他还是不知道她是谁?
他觉得自己筋疲力尽,靠在一家商店的骑楼下喘息。他心里有两只猫在互相嘶咬。 一只叫他忘了她,一只叫他继续去追寻她。
两只猫拚死缠斗,难分高下,他的心,是一个狼藉混乱的战场。
***
她每天睁开眼睛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迎接自己满身的罪恶感。
“好惨!为什么我还要醒过来呢?”
她甚至会把才睁开的眼睛再度绝望地闭上,痛恨自己为何不能就此长眠,不必再面 对世界、面对人间?
但是,毕竟她还是活着的,只要自己还再醒来,总不能躺在床上等待自己慢慢腐 烂,于是,她只有痛苦万分地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她的化妆。
化妆上压着助理留给她的MEMO,还有一张选美协会的请帖,几封展览会的邀请函 ……,她懒洋洋又不耐地瞟了它们几眼,在前的小圆沙发上坐了下来。
化妆镜中的自己,眼袋浮了出来,眼圈是黑的。尽管上有的是最好的遮瑕膏、最 细的粉底霜……,只要她涂上它们,她依然可以遮人耳目、亮丽如昔,但是她自己也明 白,真正的自己就是镜中这一张了无生趣的脸孔!
电话铃响了起来,她震了一下,精神也振作起来。
一定是小胡来通风报信,告诉自己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蓝霞回来了!
她几乎是用扑过去的方式去抓住电话。
“喂,是小胡吗?”
她天天盼、天天等,已经没有剩余的理智和耐心。
“喂,请问是银夜小姐吗?”
话筒里传来干练的女人声音。
“我这里是中国小姐选美协会秘书处,我们已经发函邀请您再担任本届中国小姐选 拔的评审,由于我们还没有收到你的回函或任何资讯,所以冒昧打电话给你。”
“今年我没有时间参加,谢谢你们的邀请,再见。”
她耐心挤出这几句话,迅速把电话挂断。
可恨的小胡,他究竟有没有把她的千叮万嘱放在心上?是不是蓝霞已经潜回她的房 间他都不知道。
她愈想愈急愈难耐,还是把电话拨到工作室去。
“喂,我胡立诚,请问哪位?”
小胡在他的专线上答了话。
“是我。现在状况究竟怎么样了?”
她烦躁地问,又神经质地加了一句:
“小心一点,要是她就在旁边,别让她听出来。”
她梦想着蓝霞也许正坐在小胡旁边的大工作边修改着设计图呢,可是小胡告诉她 :
“哦,是银夜姊,很抱歉,因为没有什么状况,所以就没打电话给你。”
“你确定?她没回去过?也没在楼上?”
“我可以确定的,银夜姊,上面一点声响都没有,连咪咪都没上去过,车库我也看 过了。”
咪咪是蓝霞钟爱的波斯猫,它是不会待在没有人的房间里的。
银夜失望之极,小胡又安慰她:
“你放心吧,我不会误事的,一有状况,我就告诉你。”
“嗯。如果行动电话打不通,也一定要录音留话。”
她槁木死灰、气若游丝地交代了一句,挂了电话。
“蓝霞,你究竟在哪里?”
她痛苦地自言自语呢喃一句,拖着身子去漱洗。
她再不能守在她那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大房子里了。
换了衣服,戴上墨镜,开了她的跑车,她在郊区和市区之间游荡,然后,她走到一 家教堂里去。
她在钉着耶稣的十字架前跪了下来,在心里向祂告罪。但是她没有办法用默念的方 式把自己的罪过一五一十、完完整整地诉说一遍。她也看不见神父或牧师的影子。
在长板上坐了几分钟,她决定离开。
然后,她钻进一间心理医师的私人诊所里去。她相信,也许这里才是能够给她救赎 的地方。
挂号处的小姐打量着她,翻出她的资料。
“小姐,你预约过很多次,都没有来?”
“嗯。”
她似有似无应一声,点点头,眼睛藏在墨镜后面,谁也窥不见她的内在。
挂号小姐见怪不怪,各式各样的人看多了,把她领到问诊室里去。
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医师,看起来有点色,也不是很可靠。但是,听说他很有名气, 于是她遵照他的话,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在他认真地打量她而还未启口之前,她先清了喉咙,给他来个下马威:
“请你不要叫我摘下墨镜,可以吗?”
医师下巴四周的肥肉抖动了一下以示小吃一惊,接着又听到她的再度警告:
“谨慎一点,不要对我随便乱说话。有一出叫做“夜色”的电影你看过吧?里面 的医师对他的女病患说她是自寻烦恼自娱,她就当着他的面从三十层的高楼跳不去, 摔成一团肉酱!”
她说话的时候,所有的表情遮盖在墨镜背后,只有两片涂着粉质砖红唇膏的嘴唇微 微掀动着。她的样子和她的谈话同样让肥胖的医师不寒而栗。
“好吧,小姐,我会按照你的要求进行诊疗,不过,我建议你要尽量放松一点,这 个世界上没有不能解决的事情。”
到底是见过许多阵仗的名医,他可没被她的虚张声势吓倒。他明白,最没自信、最 心虚无助的人总是喜欢先来一个夸大做作的虚张声势。
“小姐,你最好在这张躺椅上躺下来,好让我们在很安适的状况下交谈。”
他示意她去了解那张躺椅,她观察了一下,有些顺从又有些勉为其难地躺了下来。
“手提袋放在旁边。”
医生轻声柔言安慰她:
“我们这里很安全的。现在好了,你是不是愿意把你的困扰告诉我?”
他认为,她是一个中度适应不良的患者。
她憋着气,不发一语躺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她的苦恼和她的罪,要怎样把它一语道破?还是让她细说从 头?
而且,是向着这样一个陌生的,只是一个心理医师的肥胖男人倾吐?
在沉默犹疑中,她的思绪千回百转,谁也无从穿过那层漆黑的墨镜去看透……
终于,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告诉那个含着友善笑意、耐心等待着她的医生道:
“我──我全身充满了罪过感,就像一个没顶的人很快就要溺毙、窒息。”
“嗯,你继续说,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不要保留。”
医生露出适度的同情的表情,鼓励她。
“我,我背叛了我爱的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她告诉医生,而医生继续点头。
这种因为背叛而背负严重罪疚感的病人他看得太多了,有的甚至一辈子都不能痊愈 ,只有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能摆脱它。但是,总是有这么多的人,要向自己 的道德感挑战,然后终生付出代价。
“你做的事,他知道吗?”
医生可不知道她的“他”其实是“她”。
“她会知道的,而且,我就是因为必须让她知道才能解放我自己!”
“他不在你身边是吗?”
“她另结新欢,飞到另外一个人身边去了,我在等她回来。”
“你就是想报复他才背叛他?还是你背叛了他他才离开你?”
“是她不要我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其他任何人!”
“你觉得你的罪过感大过你报复后的快感吗?”
“对,我一点快感也没有,我只有罪过感,我觉得自己脏、自己贱,我是猪,像猪 那样蠢,像妓女那样贱!”
她咒骂着自己,身子开始痉挛起来。
医生立即转变了话题:
“你能睡吗?吃,怎么样?”
“我失眠,没有食欲,脑袋里一片混乱,我想过自杀。”
她不胜苦恼地搔着自己的头发,好像随时会从躺椅上弹跳起来:
“但是,我一定要撑到她回来,在没有向她忏悔以前,我是不会死的。”
“你太焦虑了,我开一些药给你。如果你能获得适当的休息,等到他回来以后,可 以试着和他谈谈,这是最好的办法,或者,我建议你们一起到我这里来。”
医生拍拍她的肩膀,给她打气。
“你不会有事的,许多人的遭遇和你一样,别让自己一直处在紧张状态,提醒自己 紧张于事无补,要耐心等待,时间会解决很多棘手的问题。”
他给她开了药,同时收了昂贵的费用。
“记着,放松,休息,什么都不便多想。”
看在她一声不哼付了钱,身影又是那么苗条惹怜,他站起身目送她,交代她几句。
走出那幢大楼,她的感觉是,和进去之前的自己完全没有两样!
但是她必须去尝试。
庙宇、教堂、生命线、心理医师,还有算命的。她的命盘算了又算,答案总说,她 是孤鸾命,孤单到老……,也就是说,她和蓝霞是没有结果的!
所以,什么都没有用!只是她像一个即将灭顶的人,连一片树叶也不肯放弃……。
她的漂亮跑车被她扔在路边,当她打开车门,才发现被她遗忘在车内的行动电话正 响个不停!而且是不知响了有多久!
“喂!是银夜姊吗?不好了,蓝霞姊回来了……。”
小胡的声音在那端嘶吼着。
她欣喜如狂,又哭又笑地告诉他:
“啊!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这么好的消息,你竟然说不好,你真淘气……。 ”
“不,银夜姊,蓝小姐生了病还撞了车,你快来呀!”
“什么?她撞了车?她在那里?她在哪里?你快说!快说!”
她几乎抓不住那个迷你式的折叠行动电话,失声喊叫起来。
“在医院,仁爱医院!我们都在这里!”
她摔了电话,颤抖地发动了引擎。跑车像是怒吼般绝尘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