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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深时 第三章

  寒流过了,阳光重新照耀大地,和暖的天气使雅之有兴趣走出斗室、走回人群——认识亦凡后,她莫名其妙的疏远了那一群朋友。她答应了今天晚上的一个舞会。  

   张正浩说好了八点钟来接她同去。因为顺路又顺便,她也不便拒绝——主要的是她根本找不到地方,而且一个女孩子独自去参加舞会总是不大好。她原想约君梅下起去,但君梅不在宿舍,不知道野到哪儿去了,好久都不照面,大概又有新男朋友了吧?

  君梅虽跟她同来自热带地区,个性却完全不同,君梅热情开放,她能在不同的地方爱上许多不同的男孩子,她对每一个男孩都爱得全心全意,真不明白,她怎能有那么多心?那么多爱?马尼拉那个旅行社的「米高麦哈拉斯」,国泰航空公司那个在飞机上认识的空中少爷,还有许许多多连名字都记不清的男孩子,她真有恋爱的本事。

  雅之洗好头发,吹干了坐在窗边晒太阳,冬天的阳光真短促,一晃眼就消失了,这阳光岂不像君梅的爱情?雅之不由自主的笑起来,她是没有办法一次又一次的恋爱,她认为爱该是永恒的,专一的,她若爱上一个值得她爱的男孩子,那会是一生一世的事了。君梅曾说过她傻,不会享受生命,然而——君梅那种千变万化的爱情就是享受了生命吗?她情愿固执的保有自己的「傻」,她总觉得,做一个有原则的人比随波逐流好得多!

  阳光晒得她懒洋洋的,她随手抽出一本书,书里夹着的几张照片唏哩哗啦的掉了一地,她懒得去拾,她知道是亦凡上次替她照的那一批——哦?吃完火锅之后,他又像失了踪一般,几星期都没消息,总不会又回南部了吧?这个男孩像一阵风,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吹来?

  雅之有些烦躁,近来她总会时时想起亦凡,他的影子很自然的会浮现在她脑海里,这真是没道理,他们最多见过五次面,然而五次——却深深的印在心里了。她真的很烦躁,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任何男孩会令她牵挂,她说过只交普通的朋友,绝不涉及感情——她动了情吗?不,不是这样的,亦凡是个爱不得的男孩,爱他注定会伤心的,他说过自己是超越爱情的智者,他根本对女孩子没有真情,她——没有动情吧?

  扔开书,她突然间全无心绪,阳光似乎也消失了。她相信自己没有动情,她也不是这么容易爱上男孩子的人,只是——她无法解释,每个假日她都在全心盼望他的出现,盼望得那么热烈;她望着窗外,她紧张的倾听着有没有人在楼下叫她「外找」,然而盼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亦凡根本没有来过,他,真是忘了她吧?

  她咬着唇,望着窗外渐渐变暗的天色。她宁愿从来不认识亦凡,他没出现时她是绝对平静的,她只想念好书,将来回马尼拉帮父亲办好那间中学。她摇摇头,亦凡的出现是天意吧?他根本不是找她,他们却阴错阳差的认识了,无论如何,他——至少是打破了她的平静。

  天已全黑了,她开了书桌上的台灯,又听见响起了吃晚饭的铃声。她披件毛衣,匆匆走到楼下。很意外,假期中难得发现程子宁也坐在餐桌前。

  「不出去?」雅之拿了自己的一份晚餐,端着过去坐在子宁旁边。

  「晚一点去夜总会!」子宁笑得不热烈。「你呢?」

  「同学有个舞会,八点钟!」她说。

  「斯亦凡陪你去?」子宁问。

  「斯亦凡?怎么会呢?」雅之看一眼子宁,子宁对亦凡还念念不忘?「他又不是我的同学!」

  「他不是常来找你吗?」子宁装得很平淡,眼中光芒却是专注的。  

  「那有这样的事!」雅之笑起来,露出很好看、很细致、很整齐的牙齿。

  「你不是说过,他女朋友多,生活又那般传奇,这样的男孩怎么会来找我?」

  「中兴国贸系的王苹你知道吗?」子宁说得好唐突。

  「不知道,」雅之疑惑的,为什么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什么事呢?」

  「有人说王苹是中兴校花,」子宁笑了。

  「脸蛋儿是不错,身材却像妇人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雅之更糊涂了。

  「她最近曾经堕胎,据说是斯亦凡经手的!」子宁压低了声音,总算说到正题。

  「什——么?!」雅之大吃一惊,不能置信。「谁告诉你的?他怎会是——那样的人?」  

  「是你傻,这种事,斯亦凡也不是第一次做,」子宁瘪瘪嘴,给人很强烈的酸葡萄感觉。

  「他们政大外交系的陈小愉还不是一样?弄得书念不下去,外交官做不成,却嫁了个外交官躲到国外去!」

  「真是这样?」雅之脸都变白了,这和她心目中的亦凡全然不同,亦凡是潇洒、开朗、活泼又多变的,而且他是相当真诚的人,他怎么会一再的做这样的不负责任的事?  

  「我骗你做什么?」子宁翻翻眼睛。

  「不信可以去打听,要不然就直接去问他!」

  「不——」雅之深深吸一口气,却抚不平已被搅乱了的心绪。

  「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不会去打听,更不会问他!」

  「别以为我在搬弄是非,」子宁假惺惺的拍拍雅之的手。「雅之,你太单纯,我担心你上当!」

  「不可能!」雅之的脸红了,上当?「绝对不可能!」

  「那就好,」子宁坐正了。

  「这些闲话说过就算了,你别放在心上啊!」

   雅之不响声,低下头来大口吃饭。她是不相信子宁说的一切,子宁是在恶意中伤吧?虽然亦凡不是她男朋友,她仍旧很生气,替亦凡生气,亦凡知道这些——谣言吗?亦凡是不是该为他自己的清白说几句话。

  子宁很快吃完饭,一声不响的就离开了,她真是个可恶的女孩,就这么破坏了雅之整个夜晚的心情,雅之现在甚至不想去参加舞会。亦凡——真是那么一个人?

  情绪不好,胃口也差,她放下筷子,也匆匆的回到楼上,经过子宁的房间时,看见她正愉快的哼着歌在化妆,似乎刚才那些难听的话根本不是她说的!

  房间里还散着刚才掉在地上的照片,雅之慢慢的收拾起来。事情一定不像子宁说的那样,亦凡不是那样的人——亦凡可是那样的人吗?

  休息了一阵——其实也只是在胡思乱想。快八点了,正浩一定会准时而来的,他就是这么四平八稳的人。雅之拿起脸盆去浴室洗脸。回来又为自己化了淡淡的妆,也只是抹了薄薄的粉底、口红,连粉她也不搽的,她不喜欢脂粉掩盖了自己原本透明的莹白。然后,她换了件浅灰色的薄呢裙,一袭红衬衫,外加一件和裙子同样质料、颜色的背心,整个人看来清新、明朗,虽然这不是很适合的舞会服装,却有着雅之的性格。

  八点正,楼下响起了叫雅之的声音,正浩果然一分钟都不差的来了。雅之拿起大衣,快步走下去,人家准时,她不该让人等!  

  正浩望着她的眼光永远是专注、热烈的,今夜她的浅浅化妆,似乎更令他目瞪口呆,半天也回不了神。

  「可以走了吗?正浩!」她尴尬的问。

  「啊——是,现在就走!」他如梦初醒,红着脸一连串的说:「现在就走!现在就走!」

  雅之领先走出去,若让别人看见这情形,多难为情呢?

  正浩一路上殷勤的、小心翼翼的把雅之带到舞会的地方,那是在忠孝东路上一幢新建的大厦八楼,地方很大,布置得很新潮,是一个男同学未婚妻的家。许多相识的同学都先来了,也有不少不认识的年轻人,模样都很正派,大概是女主人的朋友吧?

  雅之被安置在靠阳台门边的沙发上,正浩寸步不离的守候在一边。雅之并不感激,反而有受困、受拘束的感觉,她情愿独自坐着,要不然也该有个像亦凡般的男伴——啊!怎么又想到亦凡了呢?真——真莫名其妙!

  雅之知道自己脸红了,好在粉红色灯光昏暗,谁也看不出她脸上的红晕。音乐也已经在响,不少人已开始跳舞——他们没来之前,舞会就已开始了吧?是最流行的「哈骚」舞,正浩看雅之一眼,歉然的摇摇头。

  「这种新舞,我不会跳,」他再摇摇头。「你不介意吧?」

  「我也跳不好!」雅之淡淡的。她并不欣赏正浩的太方正、太四平八稳,那使他变得死板兼语言无味,不会跳舞那需要道歉呢?

  一扇门开了,闪进来一对光亮出色的年轻人,女孩子穿着细裤管的黑色牛仔裤,黑色马靴,上身是一件黑色露背紧身运动衫,这种天气穿露背运动衫,她真勇敢!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披在肩上,露出雪白的背和手臂,美妙的随着音乐舞起来,看不见她的脸,真觉的已能感觉到她的野性美。而她的对手——啊!面对着雅之的那男孩,那黑牛仔裤,黑衬衫,黑得令人迷惑的男孩,竟是亦凡——亦凡?他也来了?和那朵黑牡丹?

  「那不是斯亦凡?」正浩惊讶的说:「他怎么也来了?」

  「谁知道?他是女主人的客人吧!」雅之心中波动,声音尽量装成淡漠,她不会傻得表现出心中的不宁。

  「哦,是的,是的,」正浩恍然大悟的拍拍额头。「那个黑衣服的野女孩是王苹,中兴的王苹,女主人王蔷的姐姐——原来王苹是斯亦凡的女朋友!」

  「她就是王苹?」雅之问。心中又浮起了子宁说她堕胎的事,看那苗条的身材,可能有过孩子吗?

  「你也知道她?」正浩似乎好兴奋,声音也大起来。「她和斯亦凡正好是一对,她的男朋友可以用大卡车来装!」

  「我今天才听见别人说起她!」雅之在说话,眼睛却紧紧的盯着那边舞得好起劲的一对。「是中兴的校花!」

  正浩正想说什么,音乐停了,舞池里的人四散回到座位上,王苹却环抱着亦凡的腰,嬉笑的,旁若无人的回到刚才他们出来的那扇门里。正浩呆呆的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要说的话也忘了。

  有人递过一杯桔子水,雅之接住了,狠狠的喝一口,桔子水虽冷,却也无法令她心中炽热的、混乱的、难堪的情绪消失。她情愿自己没看见刚才的那一幕,亦凡和王苹的绝对适合,绝对相称令她——受不了,是,就是受不了,就是这三个字。使得舞会中的所有光彩都集中在他们俩的身上了!

  音乐再响,是慢四步,慢得令人叹息,正浩已经站起来,雅之无可拒绝的随他步入舞池。正浩握着她的手在紧张的轻颤,手心还在冒汗,舞步也凌乱了,一次又一次的踏在雅之脚上,他心中越是歉然,那双脚也越是不听指挥,他——唉!爱情会使人变傻,变蠢吗?

  雅之偷偷的游目四顾,那扇门没再开过,亦凡和王苹也没有再出来,他们不和大家在一起,躲在里面做什么?谈情说爱?看来程子宁说的可能是实情呢!堕胎的黑牡丹,荒唐的浪子,看来她只好相信事实了!

  好不容易捱完了音乐,雅之长长的透一口气,正浩却累得喘息,他是在跳舞?或是做苦工?雅之再望一望那扇紧闭的门扉,亦凡——会再出来吗?会看见雅之吗?看见雅之后会怎样?若无其事的打个招呼,嗨一声?

  音乐又响了,感谢天!是正浩不会的快舞步,雅之专心的拿起桔子水喝。亦凡会出来跳这一曲吧?

  桔子水喝完了,正浩立刻接过空杯,他真的对她一秒钟也不松懈,这样盯女孩法,会令人害怕,难怪他自己也累得直喘气了。

  眼前黑影在晃,雅之凝神注视,黑牡丹王苹什么时候出来的?她换了舞伴,一个金头发的外国男孩,那——亦凡呢?黑天鹅王子呢?也换了舞伴?

  整个舞池找遍了,都没有他的影子,莫非他已离去?他可是专为雅之看到而出现眺一曲?他的确像一阵风,来去无踪的!

  失去了亦凡,舞会变得毫无意义,雅之也兴致全失,她在想,该找个什么藉口令正浩送她回家?烦?累?她实在无法再坐下去——  一只突来的怪手从阳台半开的落地长窗伸进来,一把抓住了雅之的手臂,雅之惊呼还没喊出来,整个人已被拎出去。她又惊又怒,什么人这么没礼貌,这么大胆,这么狂妄?这是正正派派的家庭舞会,那儿钻出来的太保?

  「你——」她定一定神,看见那张带笑的漂亮脸孔。「你真放肆,怎能这样把我拉出来?」

  「居然真是你!」亦凡又摇头又叹息,不知道是作状还是认真的。「你居然会跟那呆子来,真令我生气!」

  「你能来我不能来?」她皱眉,他真岂有此理。

  「你忘了我不喜欢看见你跟他在一起?」他直视她的眼睛,他的脸上果然有怒意。「那呆子不配你!」

  「请你别管我的事,好吗?」她气坏了,他当她是什么人呢?竟要干涉她的朋友。

  「让我进去好好的坐在那儿,你去陪你那朵黑牡丹吧!」

  「不行!」他脸上笑容消失了。

  「我不喜欢看见他,你却偏要跟他在一起,什么意思呢?故意气我?」

  「你和他有仇,有怨吗?」她忍不住笑起来,他真稚气。「我没穿大衣,这儿好冷!」  

  「不是藉口,」他用双手环住她的腰,不许她动弹。「跟我到那边屋里,我替你去拿大衣!」

  「斯亦凡,张正浩是不是得罪过你?」她只觉好笑,天下竟有他这么蛮不讲理的人。

  「凭他也配?」亦凡的脸红了。「我们走!」  

  「不——」

  「雅之,」正浩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他已愤怒得脸色铁青兼声音发抖。「你不进来吗?」

  「我——就来!」雅之窘极了,这算什么呢?亦凡双手牢牢的环在她腰上。「你等一等,我就来!」

  正浩吸一口气,重重点点头,好庄严的。

  「我等你!」他退回屋里。

  雅之摇摇头,她该怎么令亦凡放手呢?亦凡像个顽童,他抓住她只为对付正浩,他一向不喜欢正浩的,岂不令她难堪吗?

  「让我进去,好不好?」她放软了声音。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这儿是别人家!」

  「你——真要进去?」他眼光深沉难懂,这一刻他不像顽童,不像是在恶作剧的捉弄人。

  「我应该进去,不是吗?」她说得很好。

   「那呆子真对你这么重要?」他目不转睛的。

   「不是他对我重要,是礼貌,他请我来的!」她说。

   「你决定进去了?」他再问。

  她耸耸肩,根本不必问。当然是要进去,亦凡的黑牡丹还在里面跳舞,她不进去又能怎样?

  「是!」她微笑;斯文秀气。

  「你不后悔?」他问得古怪。

   「后悔?」她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事?」

   「原来——是这样的!」他脸上掠过一抹恶狠狠的红,猝然放开她。「我明白了,你进去吧!」

  「亦凡,」她叫住了转身欲走的他。

  「你在开玩笑,是吗?你在捉弄我,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默默的凝视她一阵,怒气全都表现在那一声冷哼中。    

  「你说过不后悔的!」他又冷又硬的说。  

  「亦凡,我——明天到你家去,好不好?」她说。她不以为他真在生气。

  「不必了!」他眼眸中一片冰冷。「我明天没空,」他狠狠的说:「你进去吧!」  

  「那么,后天放学我就来!」她再说。他只是孩子气吧」  

  「不必,我后天;大后天,一直到出国那天都不会有空,」他狠狠的说:「你进去吧!」

  「亦凡——」她叫。

  「他头也不回的大步走进另一间屋子落地长窗,气的猛然摔上窗门。

   雅之仍在阳台站了一阵,耸耸肩,让他去发一阵脾气吧,脾气过了就没事的,他有什么理由专和正浩作对呢?摇摇头,她回到正浩身边,这是礼貌,她不能置请她来的人不顾,她认为做得对!  

  「那家伙真莫名其妙,」正浩还不能平静,眼中的火焰会烧死人。「我看他是疯了!」

  「他只是开玩笑,」她故意轻松平淡的。

  「他本来就是个玩世不恭的人!」

  「狂妄,粗鲁,野蛮!」正浩的气还不能消。

  「我早说过,这种人是不可理喻的!」  

  「算了,」雅之趁机说:

  「我们回去吧,免得他再开玩笑!」

  「好!」正浩想也不想就站起来。「我们走!」  

   雅之拿起大衣和皮包,先谢了主人,又和同学告辞,才和正浩一起往大门走。

   那朵黑牡丹若有所思的倚在大门边的墙上,她望着雅之,嘴角有隐约的笑意。

  「这么早就走?不多玩一阵?」她问。凝定在雅之脸上的视线带着些探索的味道。

  「我们——还有事。」正浩生硬的说。

   黑牡丹王苹嫣然一笑。

  「何雅之,你真有本事,」她说。她竟知道雅之的名字。「你居然把斯亦凡给气跑了,能告诉我用什么方法吗?」

  「我——」雅之窘极了,王苹怎么这样问?「你在开玩笑!」

  「开玩笑?谁说的?」王苹睁大眼睛。她真是相当漂亮,只是带着丝野气,还有半分邪气。

  「我从来没见过斯亦凡这么愤怒过,那张脸——嘿,像锅底!」

  「这——哎!再见!」雅之胡乱的说。亦凡真被气跑了?他生气——真为了她和正浩一起?有理由吗?

  「再见,何雅之,」」王苹挥着手。她根本不看正浩,不当他存在似的。

  「如果见到斯亦凡,告诉他我喜欢他生气的样子,好像头发都竖起来了!」

   雅之不敢再逗留,快步奔了出去,迅速的乘电梯离开。

   王苹的话打破了她的轻松,亦凡——真生气了?他说过不要后悔的话,不要后悔——什么呢?正浩一路上都气呼呼的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直送雅之到宿舍门外。

  「对不起,雅之,」他是善良、忠厚的。「也许——我也太过分,请原谅我,再见!」

   雅之微微皱眉,正浩已跳上计程车飞驶而去。

   今夜——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呢?完全莫名其妙兼荒谬,亦凡那样洒脱的男孩也会真生气,难道他和正浩之间另有过节?或是——或是——

   亦凡的失常,失去自我控制,会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呢?、什么原因呢?她真的迷惑了,为亦凡!

  一大早起床,亦凡就情绪低落,兴味索然,虽是星期天,他也不预备外出。

  他讨厌那阴沉的天色,讨厌空气中过重的湿意,从昨夜开始,他心中就憋着一肚子气,他今天最好不要见任何人,他不知能否控制自己的脾气,昨夜在舞会中——

  他狠狠的甩一甩头,大步走进厨房,在这种情形下,他最好做些粗重费力的工作,或者能发泄一下心中气闷。拿起钉锤预备完成那拖延了好久的橱柜,才钉两下,铁锤不偏不斜的落在左手上,一阵痛彻心肺,他愤怒的涨红了脸,砰的一声把铁锤扔得好远。看来今天不只情绪低落,运气也不怎么好呢!

  他赌气的回到客厅,把自己抛进又大又软、海绵堆似的沙发上,为什么这样呢?他从没有这么沮丧、这么失神过,触目所及的一切都这么不顾心,不合意,恨不得一把火把房子烧个精光。

  窗外一阵似曾相识的脚步声,他皱着眉转头望望,果然是那方方正正、四平八稳的张正浩,看他拿着圣经,一本正经的虔诚样儿,摆明了副上教堂的姿势。亦凡冷哼一声,看看表,张正浩还有时间去接雅之一起去,何雅之——亦凡脸都变青了,那个可恶的女孩,居然让他当着王苹那一班人的面丢脸,下不了台,居然不肯跟他到另一间只有他们一伙儿的房间里,他——他大口大口的吸着气,那可恶的女孩子!

  再向窗外望望,正浩已失去踪影,他必然是去接雅之,他们昨夜分手时一定约好了,张正浩怎会放弃任何—个接近雅之的机会?只是雅之——她怎么回事?真那么欣赏那个木头似的张正浩?

  想着正浩可能和雅之并肩坐在教堂里,他真是更不能平静了。怎么回事呢?他真和张正浩有仇?有怨?他甚至没和他说过话,那儿来的仇?最近真是莫名其妙,颠三倒四的,雅之和正浩在一起关他什么事?他生哪一门子的气?

  还是——出去逛一逛吧?飞一阵车也好,总比闷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好。说走就走,拿了车匙、头盔,哦!窗外已洒下毛毛雨,倒也痛快淋漓嘛!飞车淋雨,谁说不是此时此刻最好的节目?  

  一阵计程车声,咦?有人来了呢!他这米色小屋绝少访客,谁呢?推开门,他看见挽着一只皮箱、一个小化妆箱的巴巴拉·林正走进木栏。

  「佳儿?你怎么了?」他走出去,接过了她的皮箱,他始终叫她的中文名字。「你的车呢?」

  「别问,行不行?」巴巴拉一甩头发,走进屋子就倒在沙发上。「我要在你这儿住几天,肯不肯,同不同意我都来定了,你总不忍心叫我睡马路吧?」

  「去观光酒店开个房间,」他皱皱眉,巴巴拉来得不是时候,他情绪不好。

  「我这儿又不是收容所,去你的阿雷那儿,别来烦我!」

  「别提阿雷,」阿雷是巴巴拉的男朋友。

  「见到他我会杀了他!」

  「你们吵架也不能拖我落水呵!」亦凡没好气的。「我正要出去,可以顺便送你去希尔顿!」

  「住酒店岂不更被人以为我是‘长驻候教’了?」巴巴拉动也不动。「真不公平!稍有一点名气的女孩子都被认为是捞、是卖的,我可不冒这个险!」

  「你卖不卖、捞不捞,不关我的事,只要别来烦我!」亦凡很没人情味似的。「请吧!」

  「你赶不走我!」巴巴拉全不在意,她那十分有性格的漂亮脸上一派不在乎,事实上她也太了解亦凡,青梅竹马啊!「在那儿吃的瘪?亦凡,不该算在我头上!」

  「要住就别噜嗦,」亦凡脸色一点也不好。  「别以一副管家婆的样子出现!」

  「好心没好报!」巴巴拉微笑。

  「我没睡好,煮一壶咖啡来喝,怎么样!」

  

  亦凡看她一眼,重重的放下头盔,扔下车匙,不声不响的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就端了一杯咖啡出来。

  「我这儿只有冲的咖啡,喝不喝随你!」他说。

   巴巴拉也不言语,接过来就喝。她虽然一直在笑,说话也爽朗,但眉宇之间似有心事,亦凡看得出来。他等她把一杯咖啡喝完,才慢慢的说:

  「没睡好就到房里去睡,用不着苦撑!」  

  他先把她的箱子和化妆箱拎进卧室。

  巴巴拉没有跟着进去,仍是动也不动的半躺在沙发上。

  「亦凡,」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我和阿雷完了!」

  他一点也不意外,看见她提着箱子来这儿,他就已料到是怎么回事了,每一次她和男朋友吵架、闹意见,她都是搬家似的就来了,把亦凡的家看成避难所一样。

  「真完或假完?」他说。  

   「这一次是真的,」她皱皱眉。

  「他太专制,太大男人主义,我受不了!」    

   「受不了也受了一年多,」他冷静的说:

  「阿雷的人并不坏,何况你们也同住了那么久!」

  「那又怎样?」她倔强的扬一扬头,十足像不妥协的野猫。「结了婚也可以离,何况同居!」

  亦凡望着她半晌,任性如她,不可能受他的影响,他知道,他不会傻得去勉强她。

  「只要你认为对就行了!」他淡淡的笑一笑。

  「我这儿你住多久都行!」

  「亦凡,有你在身边真是好,」她开心的坐起来,眉宇间的愁闷也淡了。

  「不过——我一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不会麻烦你太久!」

  「无所谓,」他耸耸肩。

  「你用卧室,我睡客厅,也麻烦不了我!」

  「别人不会误会我和你同居吧?」她口无遮拦的。「亦凡,这么多年了,我们怎么竟没有互相爱上呢?」

   他呆怔一下,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他认识她时她才十二岁,几乎天天在一起,眼看着她长大,她恋爱,她做模特儿,她成名,眼看着无数男孩子包围着她,为什么他不曾想过追她?他无疑比其他人有着更有利的条件和关系,他为什么从来没爱上她?而她也没有爱他?这不很特别吗?很值得研究吗?  

  「我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人,当然包括你!」,他说。心中也觉这理由太勉强。

  「不信,没有人能抗拒感情,」她凝视着他。

  「刚才我进来时你整个人都不对劲,你那模样,我看得出,分明受到了感情困扰,你骗不了我!」

  「笑话!」他冷笑。

  「谁能困扰我的感情?对你都可不动情,何况其他平凡的妞儿!」

  「别抬举我,」她甚是理智。「我们没有互相爱上是因为太熟,太了解,个性也太相似,我们做兄妹比做情侣更适合一些,绝不能因为我们没恋爱就表示你不爱别人,你分明强词夺理!」  

  「不是强词夺理,」他坐下来。「我目前连正式女朋友也没有!」

  「王苹?」她是了解一切的。

  「佳儿,你认为我的鉴赏力这么低?」他怪叫起来,心中隐约浮上另一个影子。「女孩子不能只有一张漂亮的脸,一个动人的身材就行了,你是明白的,不是吗?」

  巴巴拉黑眸灵活的一转,盯着墙上雅之那幅十六乘二十的放大照片。  

  「那么——这一位呢?」她似笑非笑的。

  「她?何雅之?」亦凡皱眉,心中莫名其妙的就不高兴了。「她的男朋友是住在这条巷子里的张正浩!」

  「是吗?」巴巴拉看来绝对不相信。

  「那天在衡阳路碰到她,你打招呼她没理会,你就急急忙忙的叫我送你到她宿舍去等,紧紧张张的是为什么?」  

   「莫名其妙!谁紧张了?」他夸张的挥一挥手。

  「那天原是——约好她吃火锅,为酬谢她替我打了五十几封申请美国大学的信,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她摇着头笑。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们能看到事实,对不对!」

  「事实!」他咕哝着。「我一毕业就走给你看!」

  「你走到天边也一样,亦凡,我还不知道你吗?」她说:「除非你不动情,否则——」

  「别说了,」他不高兴的打断她的话。昨夜雅之和正浩坐在那儿的情形又兜上心头,说过不后悔,宁愿回到正浩身边的话,他——是不会原谅她的了。

  「你别乱给我和雅之拉上关系,很讨厌!」

  「讨厌就不说了,」她站起来,伸个懒腰。

  「我第一次听你说讨厌一个女孩子!」

   再看一眼墙上那张雅之的照片,她朝卧室走去。「我睡一会儿,中午请你去吃四川毛肚火锅!」她说。

  「你的中午是什么时候?下午五点?」他打趣。

  「我醒的时候就是中午!」她进去并关上房门。

   亦凡仍旧在沙发上坐着。巴巴拉来了,他当然不能再出去,何况窗外的雨渐渐密了、急了,淋这种雨怕会生病吧?他可犯不着感冒一场。

   坐着无聊,心中依然浮躁,吃点东西吧!他到厨房去拿一个苹果,一边啃一边往外走,突然,他看见在细雨丝中,一个女孩子用双手遮着头,快步朝他的小屋走来,看那身形,看那轻盈的姿态,还有那条长长的棉裙,他心中重重一震,那不是雅之?  

  自然反应,他迅速的缩回厨房,他才对自己说过,他不原谅她,他不想再见到她——她不是不后悔吗?她还来做什么?他已清楚的告诉她别再来,他一直不会有空——

   在门缝中,他望见雅之站在矮木栅外面,双手当然遮不住那么大的雨,她的头发已湿了大半,扁扁的贴在额上。她正向小屋张望,并大声喊着:

  「斯亦凡,你在家吗?亦凡!」

  亦凡皱着眉,硬着心肠不理也不回答,她昨晚已拒绝跟他在一起,宁愿回到张正浩身边,今天再来算什么?没有张正浩就想到他?何况——她说不后悔,她该受点惩罚。

  「亦凡,你在家吗?」雅之还在叫,模样更狼狈了。「亦凡!亦凡!」

  亦凡还是不理不应,卧室的门却开了,巴巴拉穿着长晨褛走出来,她显然刚换好睡衣,还没有入睡,左右张望一下不见亦凡,她又走向厨房。

  「亦凡,何雅之来找你,你忍心让人家站在外面淋雨?」巴巴拉摇着头笑。「你未免太铁石心肠了!」  

  「你别管我的事!」他脸色好糟。

  「好吧!我不管!」她拍拍手。「你自己出去应付!」

  「佳儿,」他没好气的叫住她。

  「我——不想见她,你去替我告诉她,就说我不在——不,说我回南部了,要很久才回来!」

  「真要我这么说?」她斜睨着他。

  「你——哎!去说吧!」他还在生雅之的气,却又无法不矛盾,雅之在淋雨呢!

  「反正我不见她,随你怎么说!」

  「你是一时不见她?或是永远?」她笑。

  「你不必知道,只要打发她走开就行!」他急切的。他完全没料到雅之会来,心中一点也没想到他该怎么应付,他以为雅之必定随正浩去教堂了。

  「好吧!」巴巴拉转身出去。

  亦凡仍然把厨房门关了一线,一边张望一边侧耳仔细的听着,他要知道巴巴拉怎么应付雅之!

  但——可恶的巴巴拉,她是什么意思呢?

  她站在门边,现出穿着晨褛的身躯,扬高了声音对站在雨里的雅之说:

  「你找亦凡有事吗?他还没起床!」

  看不见雅之的表情,可是巴巴拉的晨褛,他还没起床,会给人怎样的联想?也没听见雅之说了句什么,只见她似乎呆怔一下,慢慢的放下遮着头的双手,慢慢的转身,在细密的雨丝中慢慢的消失了。

  亦凡再也忍耐不住的砰然一声打开厨房门,大步冲出去。  

   「佳儿,你是什么意思?」她大声问。

   巴巴拉依然站在门边,再张望一阵,才慢慢的、有所思的转回身。

  「我照你的话把她打发走了!」她淡淡的说。脸上的神情非常、非常特别。「相信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你——」亦凡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她笑了。  

  他希望这样吗?他自己也不明白!

  雅之回到宿舍,真是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的湿透了,她没有跑,只是慢慢的、失魂落魄的走回去,湿透的衣服贴在她身上,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她竟然不觉得有什么受不了的冷。

   她是绝对善意的到亦凡家,她希望解释一下昨夜的误会和她昨夜必须那么做的道理,王苹说亦凡的脸都气青了,像锅底,她使他生气,理当解释一下。这不过是件小事,亦凡也不过是一时孩子气,解释过后一定就没事了,她是希望拥有亦凡这样的朋友——即使只是朋

  她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亦凡没起床,穿着晨褛的巴巴拉,居然出现在她面前。巴巴拉·林,她记得亦凡说过她有个很凶的男朋友的,但——巴巴拉竟穿着晨褛从亦凡的卧室出来,她当时呆怔、意外、震惊得已没有什么知觉了,亦凡——真是那样一个败絮其中的人?程子宁口中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也是真的了?亦凡——真是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  

  回到宿舍,她才觉得难过,才觉得心中疼痛——心中疼痛?那是表示什么?失去一个朋友?或是——或是受伤?天!她宁愿只是失去一个朋友。受伤?怎么说呢?难道她竟掉进他的网里了?不,不,他是不张网的,他是不会恋爱的,他是超越了感情的智者,她只是掉进一个无底深渊里了,是吗?是吗?多——可笑的事,她竟掉下去了,在不知不觉中!

  许多宿舍里的女孩子都对她投来诧异的一瞥,雅之怎么了?全身淋得那么湿,又苍白又木然,好像受了天大的打击——雅之一声不响的关上房门,替自己换了干衣服,又吹干头发,外表虽已恢复旧时形象,心中疼痛却丝毫未减,她忘不了穿晨褛的巴巴拉!

  她在写字台前想了一阵,心中疼痛由它去吧!事情已经是这样,她也改变不了什么,管它疼痛是为什么,不必研究理由了,反正总是疼痛。

  窗口的贝壳风铃灯在响,叮叮当当的甚是悦耳,那声音却无法令她心中痛楚稍减,她——是莫名其妙的自作自受,人家一开始就已讲明了立场,不是吗?他不恋爱,他的目标在远方,在将来,是她——又怎能怪她?感情的事又怎能受控制?  

  她就一直这样坐着,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到夜晚,她没有进餐,她也不感觉饿,她始终不能忘了穿晨楼的巴巴拉,亦凡——怎么真是那样一个人?难道这些日子他表现出的不是真正的他?

  晚餐铃声已响过了好久,她已听见有人吃完饭上楼的声音,她依然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前,她不会这么一生一世的坐下去吧?原来动了感情、原来喜欢一个人竟是——这样痛苦的事,她到今日才明白——哦!正浩也是这样痛苦的喜欢、爱着吗?可怜的正浩,可怜的她!

  一阵砰砰碰碰,房门自动打开了,雅之皱眉转身,宿舍里不该有这么不懂礼貌的人。

   「雅之!咦?灯都不开?」灯亮了,照出一张在阴雨中依然容光焕发的脸,是林君梅,和雅之一起来自马尼拉的同学。「你怎么了?坐在这儿做什么?饭也不吃!」

  「哦!君梅,」雅之长长透一口气,比起自己来,君梅是幸福的,她能拥有那么多的爱,那么多采多姿的生活,她应该快乐,应该容光焕发。」你终于想起我了!」

  「什么话,我当然时时想起你的,只是忙得没有空采看你,」君梅热烈的说。她并不很美,却热情爽朗,真诚大方,具有热带女孩子的特点,黑黑的皮肤,大大的黑眸,略厚的唇,健美的身材。

  「除了读书外,我有好多排着队的约会嘛!」  

  「今天怎么没有约会?」雅之暂时放开自己的事,她不想被君梅发现什么。

  「这种鬼天气,还有什么兴致去约会!」君梅毫不隐瞒的。「而且,我又那么久没见到你了,挂念得很哪!」

  「我还不是老样子,」雅之淡淡的。「有信吗?」

  「我妈妈写来的,

  ‘家常便信’,」君梅笑。「喂,什么时候弄来的贝壳灯?想家了吗?」

  「不是!」雅之下意识的脸红了,

  「这么大的人还想家?看你,说什么‘家常便信’,说得这么难听!」

  「我又不是中文系的,讲究那么多,」君梅在床边坐下。「你还没说为什么不吃晚餐?」  

  「没胃口,」—雅之摇摇头,心中又是一阵难忍的疼痛,脸色变了。「不想吃!」

  「雅之,」君梅发现了,一把抓住雅之的手。「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有事的,我看得出,快告诉我,让我帮你!」

  「没有事,你别乱猜,」雅之强装笑容。

  「我的生活完全公式化,会有什么事呢?」  

  「是不是你爸爸身体不好?」君梅不放弃。

  「或是家里发生了意外?或是——」

  「君梅,不许乱猜了,」雅之制止她。

  「家里面一切都很好,我爸爸才有信来,看你疑神疑鬼的!」

  「当然紧张啦!」君梅放开她的手。「我们俩一起从马尼拉来,山长水远的,我们要照顾自己,还要惦记家里,心理负担不能说不重,看你的神情——雅之,我真担心你是不是病了!」

  「只是淋了一点雨!」雅之说。

  「哦!你今天没去教堂,」君梅想起来。

  「你这基督徒风雨无阻的做礼拜,今天怎么没去?我只碰到张正浩!」

  「我——有点事,很重要!」雅之低下头。为了向亦凡解释,她甚至没去教堂,想不到——唉!

  「有了新男朋友?」这是君梅最感兴趣的事。

  「没有旧男朋友,说什么新男朋友?」雅之说。

  「咦?张正浩不是吗?」君梅睁大眼睛。

  「难道那个不善言辞的家伙还没打动你?」

  「说得真难听,」雅之笑了。即使有笑容,看来仍是勉强。「君梅,你越学越坏了!」

  「雅之,」君梅怔怔的望着她。

  「我总觉得你有些不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话?」

  雅之犹豫一下,可以告诉君梅吗?但——从何说起?她和亦凡之间并没有任何「事实」,有的只是她的感觉,她能把自己单方面感觉说出来吗?

  「实在——也没什么事!」她深深吸一口气,心中依然疼痛,没事吗?「昨夜我和张正浩、还有系里其他同学一起去参加一个舞会,玩得不开心倒是真的!」

   「看你,这一点小事也挂在心里,」君梅笑着打她一下。「难道念了中文系,就非得变成林黛玉型?」

  「侮辱人吗?」雅之说。还是开朗不起来。  

   「好,不跟你胡扯了,」君梅神色一整。

  「雅之,穿衣服,我陪你出去吃点东西!」  

   「我不想去,又下雨!」雅之下意识的皱眉。  

   「你非去不可,」君梅强迫着。

  「除非我不知道,否则我绝不能让你这么饿着肚子,走吧,穿衣服!」

   「君梅——」雅之为难的。  

   「听话,否则我写信告诉你爸爸!」君梅提出警告。

   雅之不得不站起来,离开她坐了几乎一天的椅子。她知道君梅一定会写信的,她不希望遥远的父亲为她担心,她只好依从君梅的话。

  穿了大衣,又披上雨衣,君梅还带了把男用大黑伞,她们并肩走在又冷又湿的街道上。雨还是那么又细又密又急,这种雨真使人受不了,伤感、绵长,标准的悲剧电影气氛。

  「我宁愿像马尼拉那种大雨,唏哩哗啦的两个钟头就雨过天晴,」君梅说:

  「就算台风雨也比这痛快得多,我讨厌这种婆婆妈妈、凄凄惨惨、半死不活的下它个几天几夜,烦死人兼闷死人!」

  「别埋怨了,掌管天下万物、万象、万事的上帝既然造了这种雨,必有这雨的价值和益处!」雅之说。

  「抬出上帝来了!」君梅咕噜着。

  两人走进一家小餐馆,也许是因为过了生意最旺的晚餐时间,人很少,只有稀疏的两、三桌。雅之要了排骨面,君梅只要了一客点心。

  「喂,我认识了一个新男孩子,很棒,」君梅忽然神秘兮兮的说:「我很倾心,希望能把他抓牢!」

  「我觉得——这种事不该女孩子太主动!」雅之说。

  「别顽固了,几十年前的思想,」君梅拍拍她的手。「我喜欢的就全力去争取,这没有什么不对,更不羞耻,男女平等了嘛!」

  「我总觉得不大好,」雅之笑了。

  「什么样的男孩子会令你这么倾心,不惜主动?」

  「高大、英俊、潇洒,还有那么两分邪气,」君梅沉思着说:

  「我就是喜欢带有那么一丝邪气的男孩子,我觉得那才有男孩子味!」

  「邪气!」雅之摇摇头,她可不敢领教。

   「还有就是他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不紧张,吊儿郎当的,」君梅笑得沉醉,她是真的倾心了,这一次,「我就是喜欢他那份特别的气质,好吸引人!」

   「这一回我真希望你能安定下来,别再作恋爱游戏了!」雅之真心的说:「爱得太多,我怕你终有一天会麻木!」

  「麻木?多可怕!」君梅拍拍胸口。「若是抓得牢他,我是甘心情愿的安定下来,真话!」

  「那就祝你成功!」雅之开始吃面。不知是胃口不好,或是面的味道不佳,雅之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无法把那碗面咽下去,勉强吃了些排骨,喝了点汤,就付钱离开。

  两个人在马路上走了一阵,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君梅停下脚步。

  「不送你了,我从这儿回宿舍!」她说。

  「好!」雅之欣然同意。「反正我也近!」

  「再联络!」君梅挥挥手,朝另一方向去了。

   雅之慢慢走在雨里,这回她有雨衣、雨帽,自然不会狼狈,反而能领略细雨中的特殊情调。其实,这种绵绵细雨也没什么不好,它像是一种轻轻的耳语低诉,无声的向人们诉说着它短暂一霎那生命中的遭遇。雨也该有生命的,是不是?从它变成雨,从天空中飘下来到落在地上那一段极短暂的时间,可不可以说是它们的一生呢?从天空到地下,它可能遭遇到什么?一些小飞虫?—阵寒风?每一滴落在地上,屋顶上,伞上,车顶上,人身上,树上,水中的雨滴,可会有不同的感受?  

  雨——可会有感受?

  她已走到宿舍门前,雨可会有感受?她也不禁为这问题失笑,一滴雨的感受——若另外的人知道她这么想,会有怎样的反应?大笑?

  宿舍门外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他靠在墙上,似乎站了好久、好久,久得整个人已僵硬了似的。这人怎么回事?这个时间,这种雨里,居然不穿雨衣不打伞,他不怕淋得生病?

  再走两步,雅之心中巨震,这人,这站得僵硬了般的淋雨的人竟是——亦凡?他为什么来?看他那凝肃的脸,眸中的深刻,还有那头上、身上、脸上的雨,雅之心中不由自主的又疼痛起来,痛得几平无法忍耐。  

   「你——斯亦凡,」她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疼痛还加上了无边的激动。「你找——人吗?」

  亦凡不出声,只是站直了身子。他一定是站了许久、许久,他的头发在滴水,他的衣服已湿透。哦,亦凡,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我能帮你什么忙吗?」雅之舔舔唇,亦凡的模样震动了她全身每一根细微的神经,即使前面是比无底深渊更可怕的刀山,她也只好往下跳了,她没有办法,真是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感情。

  亦凡走向前一步,右手一抬,

  「咔」的一声,一柄自动大黑伞弹开,他伸向雅之,把她完全罩在伞下。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雅之的声音哑了。他带了伞来而自己却这么淋雨,为什么?为什么哦?

  「你——可愿陪我走走?」他说。陌生而生硬的话,绝对不像平日的他。  

  「你全身都湿了,你一定要立刻换衣服!」她关切的,一股酸酸的感觉直往鼻子里冒。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他奇怪的、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一种新的、从未有过的感觉浮现心灵。

  「我——陪你走回家,先换了衣服再说,好吗?」她温柔地望着他,那种温柔发自心底。

   他眨一眨眼睛,迈开大步往前走,那柄大黑伞依然只是遮在雅之头上。

  「为什么不遮你自己?」她仰望他。他给她一种全新的、令人满心喜悦的形象。「你不能再淋雨了!」

   「别理我,我该淋雨!」他硬绷绷的说。

   雅之吸一口气,她真不懂他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他那语气是情意动人的。  

  「早晨——我曾经去找过你!」她说得吞吞吐吐。

  「我知道!」他点点头。

   是巴巴拉告诉他的?她真大方。

  「我是为昨夜舞会的事,」她低下头慢慢说。不看他,她会感到自然得多。

  「王苹说你生气走了,——如果你是真的生我的气,我该道歉!」

  「不需要」他还是硬绷绷的,他为什么来?

  「我当时实在以为你在开玩笑,」她又舔舔唇。

  「你不会真的和张正浩有芥蒂,你们又没有仇怨!」

  「我没有开玩笑,」他脸上、眼中全是雨,很凄迷的「我不喜欢看见你和他在一起!」

  「但是——他是我的助教、而且我们系里面的人都去参加舞会,你没有理由针对他!」

   「我没有看见其他人,只看见他!」亦凡说。他实在孩子气得很,和他成熟的外表木相配。

  「事实上是大家一起参加,只是我和他住得近,他负责接送我而已!」她说。她可以不解释的,不是吗?亦凡有什么资格管她的事呢?

   「我不喜欢!」他说。

   「我——不明白,亦凡!」她嗫嚅的。他一再说「不喜欢」,必然有个理由的,不是吗?

  「你——可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天下最可恶的女孩子就是你,何雅之,就是你!」

  「你——你——」雅之又是意外,又是惊讶,又是心跳,又是模模糊糊的喜欢。

  「你想打败我,你想笑话我,」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五指如铁钳,雅之丝毫动弹不得。「你——你逼着我说,逼着我自己承认,你——可恶!」

  「你误会了,那有这样的事,」她被他紧紧抓住,他们已站在米色小屋外面。

  「我为什么要打败你呢?我为什么要笑话你呢?我根本没有逼你承认什么,亦凡,你真的误会了,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扯谎,你心中重视的分明是张正浩那呆子,」亦凡狠狠的把她扯进矮木栏,扯进房子,他扔开雨伞,湿淋淋的站在她面前。

  「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你——可恶!」

  「不,不是这样的,」她咬着唇,眼泪往上涌。

  「张正浩只是助教,你不同,你是好朋友,惟一的最——好的朋友,真话!」

   他定定的、紧紧的、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她是否说了真话。

  「早上来——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些?」他低声问。

  「是——巴巴拉说你还没起床!」她脸红了,一抹娇羞使她看来光芒四射。  

  「你相信她的话吗?」他盯着她不放,似乎怕她在一转眼间就消失似的。

  「我——不知道,」她吸吸鼻子,她是相信的,她难过、她心中疼痛了一整天。

  「她穿着晨楼,她没有理由骗我!」

  「你——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他用力一扯,她整个人扑进他湿漉漉的怀里,一下子她变得昏昏沉沉,天,这可是真的?

  「我——我—一她面红心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可恶,你相信所有的人就是不相信我,」他用双手紧紧环在她腰上。「你听了什么小人的闲话?你对我有偏见,有成见,我——是你想象中那么坏吗?我是吗?是吗?你自己知道,我——侵犯过你吗?你说!你说!」  

  「不——不是偏见、成见,我——也没有说你坏,」她又慌又乱,又害怕又喜悦,还有些说不出的甜蜜。「我从来没说过你坏,那些闲话、谣言,我也不信,你——你放开我,好吗?」  

  「不,我不放开你,」他固执得惊人,那深深的黑眸中光芒逼人。「我不许你走,我要跟你说清楚,我——」

  「放开我,我不走,」她挣扎着,他要做什么呢?「我答应你不走,我会听你说话,每一句话!」

  「不!」他的双手更用力。「你骗我,我一放手你就会走,我知道!」  

  「亦凡,」她轻轻叹口气。「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我是真的愿意留下听你说话,真的!早晨回宿舍之后,我——心里整天都不舒服,我不相信我会看镨你,你绝非像她们说的那样不堪,我——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是——这样?」他呆怔一下,眼中有了笑意。

  「是——我想这些日子——我都在骗自己,我拒绝承认一件事实,我一直过得很难受,也痛苦,」她吸吸鼻子,勇敢的说:

  「和你共处的时光是最快乐难忘了,但是我们共处的时间不多。每一次假期我都在盼望你出现,我注视着宿舍大门,我倾听着每一次楼下的呼喊,我一直盼望到失望,到——绝望为止。你不会知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渴切盼望过,从来没有,我——很害怕,我拒绝承认,我一直很矛盾,对你,尤其一我早知道你要出国,更是超越感情的智者,我承认了无异是自讨苦吃,你真的不会明白,那实在是一段——很难捱的时间!」

  「雅之——」他睁大眼睛,张大了嘴,整个人都呆了、傻了,这是他永远都想不到的,那淡淡的、仿佛对他毫不重视的女孩子,竟——竟——天!是真的吗?不是做梦吗?「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

  「要怎样你才能相信呢?」她轻叫。

  「感觉是在自己心底,我不能为你证明什么!」

  「雅之——」他轻轻的,迅速的拥她入怀,温温柔柔的吻住她。

  这吻——或者可以证明一些只存在于心底的感觉,会吗?

  雅之推开他,满脸红晕,娇羞与满足,这吻是为她证明了一件事,只是——

  「巴巴拉呢?」她担心的问。

  「出来,佳儿,」他叫,开朗、愉快的。

  「该你解释了」巴巴拉微笑的倚在门边,她将解释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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