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宗天害的,弄得她愈心烦意乱。这些天耳旁尽是他“做朋友”的提议,可他们之间能当朋友吗?当朋友就得私下相会吗?不!这当然违反她自幼所受的教育及训示。
可是他的急切,总让她心动与不忍……
因为太专注于自己的思绪,湘文好半天才发现一旁绣荷包的二姊正对她说话,“……曹家又派人来说媒了,娘不好再拒绝,只说先合八字再谈。唉!我现在是分秒都难捱,全家人都看我不顺眼,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
“曹家少爷似乎很有诚意,这已是第三次来提亲了。”湘文说。
“可是我还在等……”湘秀没有说下去。
湘文知道那名字,捻线的手轻轻一颤。
“我很傻,对不对?芙玉都暗示我了,她母亲中意的是慧梅,说亲的第一个选择也是慧梅。我承认,论家世、容貌、才华,我当然是不如她,但我认识秦大哥几乎是一辈子了,总不该输给才来一年的外来者吧?!”湘秀说到最后,竟有些激动。
湘文手持的金箔又断一根。既要说亲慧梅,他又为何招惹她呢?
“小时候我们两家人常开玩笑说,兆青娶芙玉,我嫁给宗天,亲上加亲,双方都不损失。”湘秀继续发泄内心的苦闷说:“谁知长大后就没人当一回事了。芙玉选了方克明,大哥另娶,只有我还认真着,使惹人笑话而已。”
“姊,秦大哥有给你任何承诺吗?”湘文说出她心中隐忍已久的疑问。
“就是没有,我才难以开口。”湘秀叹口气说。
“秦大哥是不是有很多红粉知己呢?”这是湘文为自己问的,“我的意思是,像风流成性,用情不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秦大哥绝不是那种人,他虽然豪爽不羁,但对女孩子还是很正经、很守礼。我记得,以前若屋里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他一定会马上离开避嫌,不曾有过任何轻浮的举止。”湘秀赶紧说。
这和她所认识的宗天并不一样,湘文沉默地想着。
“宗天是个正人君子,真的,你可不要因为我的事,而对他存有偏见。”
湘秀又说。
“自古多情空余恨。”湘文叹一口气说:“姊,秦大哥看来是无意了,你就不要再等他了吧!”
“还有一些时间的,至少在他未真正向慧梅提亲之前,我还有希望的,不是吗?”湘秀仍不死心地说。
湘文却被这段话震撼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痴情呢?她正想开口,兆安却跑进来,一脸神秘兮兮她说:“三姊,我有话告诉你。”
“什么话?”湘文问。
“你出来,这是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兆安拉着她说。
“连我也不行吗?”湘秀在一旁说。
“不行!不行!”兆安边说边将湘文拉到树丛后,再交出一张小纸片,“这是秦大哥要我给你的。”
湘文一惊,忙左右看看,说:“这件事千万别说出去,免得捱打,明白吗?”
“捱打?”兆安大叫出来。“什么捱打?兆安,你又做什么坏事了?”湘秀由窗口探出头说。
“我……我……”兆安吓得结巴起来。
“还不就是那只小白羊的事。”湘文替弟弟说。
“我早就警告你,小白羊是个祸根,你就不信!”湘秀骂一句,又把头缩回去,继续绣花。
湘文稳住心跳,由口袋拿出一块糖对兆安说:“一定不能说哟!”
“我不说的!”兆安嘴里含着糖咕哝道。
看弟弟蹦蹦跳跳离去的身影,她忙走到另一个角落。打开纸条,上头是宗天的字迹,写着——
有一事相求,午后老地方见,若今日不行,则期明日又明日。
明日又明日?反正今天不见,他绝不会放弃就是了。而用兆安来传信又太大胆了,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守住什么呢?万一泄了密,她该如何自处?
他居然还用了“老地方”三个字,彷佛他们私会多少次了。若有个风吹草动,夏家怎么说?范家怎么说?一个有未婚夫的女子还不洁身自爱,将会受到众人的唾弃……而湘秀又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呢?
这回她必须同他说清楚,因为他的任何一个理由或动机,都足以让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 ※ ※
宗天早早就坐在巨石上等着,他好不容易想到这个好方法,利用兆安去传话,湘文一定会来。
这几天他又尝到见不着她的滋味。以前是不知她的行踪,所以苦苦相寻;
如今是知道了,伊人仍然遥不可及。
看情况,今日非要表达自己的心意不可。
湘文还是生在礼教的社会里,若非订亲,有了名正言顺的关系,她绝不会敞开心胸来面对他的感情。
正好,他极需一个妻子,很高兴湘文能及时出现,解了他身心内外的种种煎熬。
想到能再见她可爱的容颜,他就坐立难安,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没注意到天边的云层已逐渐凝聚。
几片叶子飞到他的脸上,空气里带着黏滞的潮意。天呈阴暗,温度转凉,大有山雨欲来的趋势。宗天察觉到四周的变化,但在看到湘文的那一剎那,天地皆明亮,就把什么都忘了。
“湘文!”他高兴地叫着,彷佛几载未见。
她其实非常激动,脸颊一片嫣红,但在看到他那迷人的笑脸后,又手脚慌乱,只能喘着气说:“你……你不该找兆安,他……他才八岁,万一传出去,教我……我怎么解释?”
虽然她结结巴巴,但宗天能明白她的焦虑,忙说:“如果你肯直接和我说话,我以后就不会找他了。”
“你……你是在威胁我吗?”湘文急急地说。
“我没那个意思,只觉得你还在躲我,把我当凶神恶煞似的,连面都不肯见。”宗天小心说明。
“我没有躲你,我们根本没见面的必要。”她说出准备好的话,“像现在这样,孤男寡女地在后山私会,这算什么呢?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找我来,一点道理都没有!”
“有道理的!”见她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咄咄逼人,宗天一时语塞,只有先缓和气氛,“我在字条上不也说了吗?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她用怀疑的眼光看他。
“我希望你能帮我在手帕上绣一只鹰。”这是他事先想好的借口,白帕子也从口袋里拿出来。湘文以为自已听错了,见他的帕子,又问:“怎么找我呢?你该找芙玉的。”
“不!我该找你,因为你的手艺是全城最好的。再说,芙玉只会绣一些花呀鸟的,叫她绣鹰,准会变成一只大肥鸭。”他说。
她知道他在逗她,但她就是绷着脸不笑,只反复审视那条质料极好的手帕,半天才说:“我可以帮你绣,但你得答应我,从此不许再约我见面,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这回,宗天的脸也绷了起来,他神色正经地说:“你还说你没有躲我?!
好,我也承认,我们见面的方式是有些不妥当,但我的目的是十分光明正大的。
我秦宗天不是什么无聊或无赖的轻薄男子,我如此辛苦地找你,是抱着一种仰慕的心态,绝没有丝毫亵渎之意。”
这段话湘文愈听愈胡涂,更让他眼中的光芒弄昏了。
宗天清清喉咙,事情比他想象的难,只怪他没有练习过求爱的技巧,也没有把握机会向前辈请教,现在甚至连一首情诗都想不起来,只有硬着头皮,以诚恳的心来表白。
“老实告诉你,两年前在琉璃河畔初见你后,你的形影就在我脑海,无一日忘怀。如果我说是一见钟情或一见倾心,你一定会觉得很唐突,但这是真的,我的心意到此刻依然没变。你若能走进我的生命里,我绝对是天底下最幸福快乐的人。湘文,我做了那么多鲁莽的事,为的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娶你,只要你愿意接纳我,我立刻去你家提亲。”
他说的什么话?湘文忘了自己在山中,只感觉他吐出的每个字句,皆如狂风般席卷着她,转呀转的,一切都再也看不清楚,唯有他的脸,定定不动,凝视着她,像千斤垂炼紧锁着她的灵魂。
“不!这些话太不成体统了。你……你不是已经打算向慧梅提亲了吗?”
她用细微的声音问。
“老天,怎么会扯到她呢?这八成是芙玉乱讲的,对不对?”宗天强调地说:“我的事,我说了才算数。这辈子让我动过提亲念头的女孩子只有你一个,没有其它人了,你明白吗?”
“不!你不行的!湘秀还在等着你,假如你提亲的人是我,她会很难过的!”她慌乱地说。
“怪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我该为湘秀负责呢?”他皱起眉头说:“我和她之间根本没什么。小时候我只把她当成妹妹,这几年我甚至没想过她,但一回到家,人人竟都说我该要她,这太莫名其妙了!湘文,我想要的是你,我很清楚自己的心,绝不会姊姊妹妹混淆在一块儿!”
“不!不可以……”她喃喃地说。
“你的回答就是一连串‘不!不!不!’的,你到底在怕什么呢?是认为我太胆大妄为,还是认为我的表达太露骨,我的爱情难以相信呢?这点你放心,我会给你时间的……”他自以为是地说。
“都不是!”湘文的嗓音突然变大,连自已都吓到,“你不能来提亲,因为我已经订了亲,今年十月对方就要来迎娶了。”
“什么?”宗天如遭青天霹雳,他万万也没想到这一层,他心心念念的女孩竟已属于别人?怎么可能?上苍让他们相识再相逢,不就是前世注定的缘,要他今生再拥有她吗?.“这门亲事是十年前就订下的。自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将是夏家的人。”她再一次说。
“十年前?所以,这根本是一个‘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包办婚姻,对不对?”他直言不讳地说:“我敢打赌,你没见过那人的尊容,不知他生成什么德行。现在是民国时代了,早废除那种盲目的婚姻制度,你怎么还会答应去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呢?”
“我并没有完全不认识他。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他几次,也常常听我家人提起他。逢年过节的,我们就互送礼物,没有一年忘记。两年前,我养父母过世,本来夏家就预备将我接过去,但我亲生父母不舍,才又回到汾阳。”湘文不断举例,像要说服他,也说服自己,“所以,我是认识他的,虽然不是你所谓的面对面。但夏家一直当我是他们家的媳妇,而且非常爱护我。”
“仅仅这样,就值得你拿一生来冒险吗?”他低吼着,同时天空响过几声闷雷,但没有人留意到。他继续说:“你刚刚所说的,都是封建社会的毒化思想,几千年来它葬送了多少妇女的生命及幸福!你有没有想过,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若他残暴无仁,或只会吃喝嫖赌,或根本不懂得怜惜你,你的一生不就毁了吗?”
湘文想到了璇芝,但她最终还是嫁给了徐牧雍,过着快乐的日子。人若有情有义,命运会有公平的安排,不是吗?
“毁或不毁,都是我自己的命!”湘文回答说。
“你怎么能有这种可怕的想法呢?命运是可以扭转,可以改变,甚至可以创造的。”他激动地说:“湘文,解除婚约,嫁给我,我保证让你一生快乐幸福,不会有后悔及遗憾的。”
“不……”她只能吐出这个字。
“又是个‘不’字!难道你情愿嫁个陌生人,也不愿嫁给熟悉又爱你的我吗?”他靠她极近地说。
他的“爱”字,伴随着穿破青天的雷,脚底泥叶飒飒飞滚,湘文这才惊觉四周的黑暗,于是狠下心说:“我对你并不熟悉,你在我眼里也是陌生人。拜托你不要再来打扰我,让我平静过日子,好吗?”
他的眼里掺杂着痛苦及挫败,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当一片叶子打到她脸上时,她惊跳起来,像逃避什么恶魔般,急急的跑下山。
“湘文!”他才叫一声,就尝到雨的味道。
豆大的水滴满山满谷地奔洒,他这才发现天候诡异的变化。雨淋得他全身湿透,他也逐渐清醒,追在她的后面说:“湘文,别跑,快找个地方躲雨!”
但她彷佛没听到,脚步丝毫没有放慢。
追什么呢?充其量他也不过是个陌生人,一个自作多情的傻瓜而已。宗天想起方才的谈话,心比外头的雨水更凉。好吧!就让大家淋个痛快,让雨浇去他愚蠢的热情,也浇去方才那些痴人说梦。哈!他竟是破坏她平静生活的“陌生人”呵!
※ ※ ※
两天后,宗天到范家为兆青拆伤口的线,看到眼前的一景一物,心一异有些隐隐作痛,想着湘文就在这里的某一处。
难怪季襄会被珣美整得七荤八素,英雄气概都少了一半。原来女人看似柔弱,但她们千转百折的心思,便足够教一个男人昏头胀脑,徒呼奈何了。
范兆青没有看出他的心事,只说:“真可惜,今年的龙舟赛,我是不能参加了。”
“不参加也好,那时刚好淑佩生产,你可以多把心思放在家里。”香华说。
“反正明年还有机会。”宗天上好消肿药说。
“再等明年,我身上的肥肉又多了一圈,只怕划不动啦!”范兆青苦着脸说。
闻言,众人都笑了出来。
宗天收拾好东西,香华走过来说:“你也顺便去看看湘文吧!她前两天淋了一身湿回来,患了风寒,全身发热,又咳嗽不止。”
宗天一听,焦虑之情形于言表,心中有说不出的痛与悔。都是他害的,湘文一个弱女子,他就这样让她淋着大雨回家,这算什么男子汉呢?亏他还是治病救人的大夫!
随香华来到后院女眷处,一股浓浓的花香袭来。他们打开一扇门,香味就变得若有似无,一如房内摆设的淡雅。粉白粉青的色调,几幅画,几帖字,桌上几朵小花绽放,未完的刺绣……都不似一般闺房的繁丽,但样样都教宗天喜欢,因为这些都是湘文每日所接触的东西。
“是秦大哥!你来看湘文的病吗?”湘秀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容满面地说。湘文依着纱帐,吓得无法动弹。她病得樵粹,又衣裳不整地坐卧在被褥中,这场面多尴尬呀!她巴不得此刻床裂个缝,让她有处可逃。
宗天也是紧张的,看到她病西施的模样,爱怜之心不禁油然而生。行医以来的第一次,他忘了冷静、公允、客观、专业……只觉得像擅入小姐闺房的侵犯者,满心的不自在。
然而,多年的训练也非枉然,他用很职业化的语调说:“我现在是大夫,来看病的。”
这话说得奇怪,但旁人并未察觉,只有湘文心里明白。她伸出手,微微颤抖;他把脉的手,也不甚稳定。
他分不清是谁的脉动或心跳,反正两人都快而紊乱。她呼吸急促,他手心冒汗,这场病看得有些惊心动魄。
“我这女儿娇弱了一些,是不是很严重呀?”香华见他不言不语,着急地问。
“不!没大碍,就是风寒!”宗天如大梦初醒般,放开湘文的手,尽量以正常的声音对她说:“不过,仍要小心地调养,以免小病积成大病。我先开一帖麻黄汤,让你退烧止咳;麻黄的发汗力强,我再加些桂枝及杏仁为辅;另外甘草可以缓和药性及药味,既去毒又甘甜,古人称‘药中之君’‘药之良相’……”
“秦大哥,你说这些,我们哪听得懂呀?”湘秀不解又好笑地说:“我妹妹要的不过是一剂药方,你没必要把她当成奉恩堂的学徒嘛!”
宗天发觉自己的失态,忍不住一身的燥热;而眼前的湘文,因心火凝聚,血气上扬,脸也更加绯红了。
“我马上写方子。”他走到书桌前,刻意掩饰困窘。
窗外吹来的风,令他呼吸顺畅,一抬头,眼光恰好落在一幅琉璃草图上,纤纤蓝瓣,怯怯绽放,可说素,也可说艳。左边还有一排端丽的毛笔字,写着:琉璃天地,一片冰心,下方再落款一个“文”字。“好出尘秀逸的一幅画呀!”宗天忍不住赞赏着。
“这是湘文亲笔画的。”湘秀兴匆匆地说:“怎么样?我们范家虽非书香门第,却也出了一位才女呢!”
“我随笔涂鸭,哪算什么才女?”湘文忍咳辩解着。
“我这三丫头,自幼跟着她叔叔婶婶过,天天学读书写字。好在他们还没忘记教她女红,不然哪像个姑娘家!”香华拍拍她,疼惜地说。
“我娘常说,要是生在古代,湘文可以中女状元,当孟丽君了!”湘秀再加一句。
“二姊,你是戏听太多,太入迷了。”湘文急急说。
“我相信湘文姑娘有过人的胆识和智能,一定能做与众不同的事。”宗天若有所指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湘文尚未理清他的话,他又说:“我才疏学浅,不太懂诗画,却知道这幅‘琉璃草图’画得好。能不能将它送给我,让我天天欣赏?”
“不!我是画着玩的,难登大雅之堂,更遑论送人了……”湘文阻止着。
“就当医药费,如何?”宗天打断她的话,说:“有了这幅画,就抵过兆青及湘文姑娘的出诊费及药钱了。”
“哇!这幅画有那么值钱呀?”湘秀睁大眼睛说。
“在我心目中,它比任何名家的画都有价值。”他看着湘文,微笑说。
“既然你喜欢,就拿去吧!”香华见人夸女儿,心里高兴的说:“医药费我们照付,这画就当个礼物吧!”
“对!对!我们范秦两家,情谊深厚,送幅画表心意,哪能算钱呢?”湘秀在一旁帮忙说。
湘文拗不过大家,只有不情愿地点头,但她内心真是有说不出的苦楚。她想到那日倾吐衷情的宗天,今日强忍镇静的宗天,说她不动心,是骗人的。可是他的种种行为,都是要打破她十七年来一切的规矩礼教,也是养母玉婉生前要她远离的那些想法及观念。
“我们女人是不一样的,不能和男人比。”玉婉曾不断地强调说。
她也想清清白白呀!可是宗天总不停地闯入她的生活,好不容易要回了琉璃草手帕,他又拿去了一幅画,怎么老是牵扯不完呢?
还有他要她画鹰的那条帕子,有一日,他必会来索取的……
她好累,实在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 ※ ※
隔几日,到范家来出诊的是老秦大夫,病方初愈的湘文心觉纳闷,湘秀倒先问起来。
“宗天呀!他前一阵子淋了雨,没留心身体,这几天又忙进忙出,染了风寒啦!”秦孝铭说。
“哈!大夫自己居然也会生病?”范兆青调侃地说。
“人都是肉做的,并非神仙,哪有不病不痛的道理?”秦孝铭说。
“很严重吗?”湘秀关心地问。
“年轻人身子骨硬朗,睡两觉就好了,不打紧的。”秦孝铭简单的回答。
湘文听那一来一往的对答,心里有止不住的焦虑。宗天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如今却病恹恹的,那日淋雨,她受风寒,他也没逃过,只是忍到现在才发作。
没错,人都是肉做的,心也一样,他那么坦率地表示自己的追求之意,被她这么一口回绝,是否也会受伤呢?
此刻想到他,竟是说不出的心痛与不舍,因为他对她好,她却无以为报,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为他伤神。送走老秦大夫后,香华忙找人去抓几味不全的药材。
“大家都在忙,我来好了。”湘秀自告奋勇地说。
香华想想说:“也好,你正好帮我送普济寺的佛经去给芙玉的母亲。呃!
湘文也一块去,和你姊姊有个伴。”
湘文本想拒绝,但又找不到理由。反正宗天病了,必定不会在店里,快去快回,就没有碰头的可能性。
由范家到秦家有段小路可走。经过“海上方”的石碑时,想到宗天曾摇着小脑袋在这儿背诵,就不禁多看了两眼。
她对奉恩堂并不熟悉,来的次数曲指可数,但因为宗天,她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见他日日所见的景物,闻他日日所闻的味道,彷佛离他极近。
瑞凤见范家姊妹来,十分热络,尤其是温柔秀气的湘文,教人打心眼里喜欢,可惜湘文已许配人家,否则给宗义当媳妇,再好他不过了。
“让我瞧瞧你的手。”瑞凤亲热地拉着湘文说:“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巧的,能把龙凤绣得像要飞起来似的。”
湘文唯唯应着,一直想离开,但姊姊偏偏不走,还问了宗天的病情。三人正谈着时,芙玉踏进前厅。
“娘,大哥要你调几剂风湿骨痛的药给慧梅带回去。”她人未到声先到,等看到湘秀姊妹,立刻惊喜地说:“你们也来了?今天真巧,克明、慧梅和慧梅的弟弟少泉都在,他们全陪着我哥在聊天。你们好久没来,也进来坐坐嘛!”
“不!我们是来抓药的……”湘文赶紧说。
“好呀!”湘秀的声音盖过妹妹,“听说秦大哥生病了,我家人都很担心,怕是兆青的伤让他劳累了……”
湘秀一面说,一面随芙玉往东厢走,湘文只得忐忑不安地跟在后头。慢慢地,有笑语声传来,由敞开的窗,可看见里面一排排的书,墙上几幅字画,还挂了几把精致的长弓及弯刀,很像是书斋。
“看看是谁来了?”芙玉在门口让她们先行。
湘秀微笑地入内,并牵着妹妹的手。湘文极不自在,心乱跳个不停,这一探访,宗天会怎么想呢?
宗天太意外了,什么也无法想,只是站起来,直直走向湘文,用极关切的口吻说:“你病才刚好,怎么来了?小心吹了风,又要头疼咳嗽。”
有好一会儿,湘文才明白他是冲着自己说话,在众多眼睛的注视下,她急促地说:“我已经完全好了!”
“快坐下吧!看你脸色还那么苍白,好象风一吹就要倒了。”宗天让出位置,并端上一杯茶说:“喝喝热茶,可以怯风解寒。”
“大哥,你怎么老顾着湘文,就不招呼湘秀了?”芙玉嘲笑说。
“哦!她……她是病人呀!”宗天这才注意到自己过度的热切。
“瞧!我大哥生病了也不忘行医,当他的病人可真幸福。”芙玉笑着说。
“湘文一直怕是她把风寒传染给你的,所以特别来探望。”湘秀说。
“病不是你传染的。”宗天看着湘文说:“病因早在那日淋雨回家时就种下了。”
“那场大雨可害了不少人呀!”湘秀说。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宗天和湘文都低头不语。
“可不是。”接话的是程慧梅,“雨下太大,小学的屋顶漏水,好几天都没法上课呢!”
“怎么没知会我一声呢?我可以修屋顶呀!”宗天说。“你病了,哪敢叫你出劳力啊!”程慧梅说。
“我们早处理好了,哪轮得到你这东亚‘病夫’呢?”力克明笑嘻嘻地说:“我们甚至还考虑将你从龙舟赛除名哩!”
“那怎么行?我是汾阳的福星,没有我,哪能在各队中夺标拔魁呢?”见大家满脸讪笑,宗天干脆卷起衣袖说:“不信的话,咱们来试试臂力,我保证不输给各位。”
他的话一说出,方克明和少泉便全开始起哄,几个男生顽皮地闹在一块儿。
湘文见过勇敢的宗天,温柔的宗天,热情的宗天,却没见过豪气爽朗的他。
或许这就是他平常的面目吧?湘文痴痴地凝视,嘴角随着他的一言一行前牵动着,这种心系的感觉就是爱吗?
在经过几次胜负之后,宗天亮出肌肉说:“怎么样?我这小病根本不算什么,对不对?”
“姊,你看到,也放心了吧?”程少泉对程慧梅说:“你还在唠叨,说身为大夫的人,一生病就非同小可,害我考试的书都没念,就赶着送药来。”
“你胡扯什么?”程慧梅红着脸,敛起笑容说:“是你和方大哥急着划龙舟的事,才火烧似的来探病,别推到我身上来。”
“有吗?”程少泉和方克明彼此扮个鬼脸,一脸无辜地说。
那对话及程慧梅的娇羞,实实地扎到湘文的心上。她转头看二姊,湘秀的脸色极难看,但仍保持风度地问:“药?什么药?秦大哥自已是大夫,还需要别人来送药吗?”
“是西药,从西洋来的。”程慧梅指指桌上一个灰色小铁盒说:“听说不必煎熬,一粒粒的,一点也不苦。有风寒时,只消一粒,和点水吞下,病马上好大半,怪神奇的。”
“没错。那些西医院全用这种药丸子,方便而且效果迅速,很有一套学问。”宗天看着湘文,想引她说话,于是又问:“你曾住过一些大城市,应该也见过吧?”
湘文想回答,但喉部突然微痒,使咳出带痰之声。
“看!出门一趟,你又咳了,可见病还未全好。”宗天皱眉头说,然后拿过那个灰铁盒,“这西药你拿回去服用,会好得快一些。”
“哦!不,这是慧梅姊特地给你送来的,得之不易,我怎么能拿呢?”湘文连忙拒绝。
“就是呀!慧梅的一番心意,你当面转送,她脸上挂不住,我妹妹也担不起。”湘秀话中带着酸意。
“没关系,我家里还有。”程慧梅忙大方地说:“湘文就先拿去用,我明儿个再给秦大哥送一盒来。”
“我真的不需要,就给湘文。”宗天又对程慧梅说:“你也别再送了,我是大夫,说什么就是什么,别再争议。”
芙玉微瞪大哥一眼,赶紧出来打圆场,把话题岔到龙舟锦旗的事,现场又是热烈讨论。
湘文以身体疲累为由,催着姊姊起身告辞。程家姊弟见状,也准备离去。
“湘文,湘秀,请留步。”宗天在后面叫了一声。
大伙全回过头,宗天又加一句:“芙玉,麻烦你送一下慧梅和少泉。”
芙玉用询问的神情看他,在得不到响应下,她只好和克明、程家姊弟往前厅走了。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湘文看看我挂好的琉璃草图。”宗天笑笑说。
他领她们绕过屏风,后头是简单朴实的床被及桌椅,除了几样奇特的,有玻璃镜片等的西洋玩艺外,最醒目的就是湘文的那幅画。
“你还喜欢这位置吗?”他很认真的问。
“画都送你了,你爱怎么摆都行,又何必问我们呢?”湘秀说。
湘文左右瞄瞄。画在中间的墙壁上,睡觉念书时都可以看见它,那不就等于他日夜在与她对望吗?
带着不赞同的语气,她说:“我的画给你,是希望你压箱底,别挂出来,否则一个姑娘家的东西放在男人房中,传出去就难听了。”
“我还没想那么多呢!”湘秀说。
“我倒不担心。你单签一个‘文’字,不会有人联想到的。”宗天说。
既是男人的卧房,湘文也不想在此待太久,很快地便拉姊姊走到庭院。
“真的很高兴你们来,这下子,我的痛全好了,比什么仙丹灵药都有用。”
他的话是针对湘文说的。
“这话恐怕不该对我们说吧?”湘秀并没有兴奋之情。
临行前,宗天把灰铁盒子塞给湘文,并叮咛用法,交代了好一会儿,才放她们回去。
沿着小巷到河口,一路无言。湘文满怀心事,所以未曾注意到二姊的沉默。
经过一座小木桥时,湘秀忽然停下来,恨恨地说:“早知道我也生一场病,看他会不会把我当个人看!”
“二姊,你怎么了?”湘文暂忘自身的烦恼问。
“怎么了?你还看不出来吗?秦大哥对慧梅好,对你也好,就偏偏冷落我,故意忽略我。”湘秀硬咽地说。
“他对我不是好,只因为我生病……”湘文说。
“所以我才希望自己也病呀!至少病人在他的心目中还有些分量!”湘秀忍不住呜咽出声。“二姊……”湘文怅怅然的有口难言。
“让我哭哭吧!我今天才觉悟,等宗天是愚笨的,他对我永远不会有情,爱也不会感动天地的。”湘秀试着泪说:“我要将眼睛从他那儿移开,只看自已的路,不再执迷不悟了。”
湘文此刻说同意或反对的话都是不妥,只有静静地站在桥头上,转着手上的灰色铁盒。
“芙玉说的没错,秦大哥会娶慧梅,瞧他们一答一唱的,不就摆明了下聘是迟早的事吗?”湘秀挂着两行泪又说:“我自然是不能再当傻瓜了。”
听这话,湘文也不禁感伤起来。宗天和慧梅……不!这算好的,宗天一旦订了亲,就不会再来打扰她,动摇她的意志,逼她做失贞失节、言而无信的事情来。可是,她心中为何如垒块沉压,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呢?
“明天我就叫娘把合好的八字送回去,我答应当曹家的媳妇了。”湘秀擦去最后一滴泪,便走下桥去。
“二姊,你确定吗?”湘文追着问。
“秦大哥又不是天底下唯一的男子,我可不会为了他,跑去削发为尼,终生不嫁。”湘秀回过头说。
这样说变就变,一窍开通,迷障全失,教湘文又惊讶又羡慕。她则还在网中,不敢要宗天,却又耿耿于心。
他真会娶慧梅吗?湘文望望手中的铁盒,在桥的尽头,将它丢入水中,盼所有的烦忧也随之一并流去。
在秦家那一头,芙玉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后,便带着兴师问罪的表情,到东厢房去探个究竟。
宗天正坐在椅子上,望着琉璃草图,眼里嘴角都有着神秘的笑意。
那日在山里,湘文的拒绝,让他的心情跌到谷底。淋了一场雨后,他发誓不再使自己狼狈至此。然而,见到她愁倦娇喘的病容,满腔的怒霎时都没有了,只剩下怜惜之意。或许是他太冲动、太急燥,把她吓得手足无措,连病都出来了。
师父老说他轻率任性,如今面对的湘文,又特别谨慎拘谨,他怎么偏偏去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呢?
上天似乎没给过他选择的机会,不知不觉中,湘文就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今天湘文的来访,又重新燃起他的希望,看样子,她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只是需要他更多的耐心……
突然,眼前的湘文,变成了芙玉,她劈头就问:“大哥,你是不是病昏了头?竟当着众人的面,把慧梅苦心相赠的药,随手给了湘文?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我是大夫,自然有我的道理。”宗天回答说:“湘文身体弱,是比我需要它,而且,她今天不辞劳苦的来看我,我怎么忍心看她回去又要大咳呢?当然是要防范一下。”
芙玉愣了一下说:“瞧你左一句湘文,右一句湘文,好象她是最重要,别人都不相干似的。还有,方才她来的时候,你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殷勤关切,对她好到反常。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我知道你想用这种方式要湘秀死心,但也不必做得那么过分嘛!”
“我不是故意的,而是情不自禁。”宗天坦白地说:“因为我喜欢看湘文,关心她,和她说话。告诉你实话吧!湘文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位姑娘。”
“什么?你的心上人竟是她?”芙玉惊愕之余,又说了一句:“怎么偏偏是她?”
“不可以吗?”宗天问:“我还正想问你,当初我们想遍了汾阳城的姑娘,你为何没提到湘文呢?害我白费了许多功夫,还以为自己真遇上狐仙了。”
“我真的没想到会是她。”芙玉仍一脸的震撼,说:“第一,我们和范家极熟,你也常出入他们家,我完全忘了你根本没见过湘文,所以剔除了她的可能性。第二,湘文早已订了亲,若是没有,她年纪小,也是许给宗义那一辈的,怎么会和我们扯在一块儿呢?”
后面几句话让宗天听了逆耳,他生气地说:“什么这一辈,那一辈的?!
湘文也不过比我小六岁而已。再说,宗义他行事稚嫩,大而化之的一个人,怎么配得上湘文?你别乱点鸳鸯谱了!”
芙玉从没见大哥这么恶形恶状过,尤其他一向对弟妹极友爱,为了湘文,竟可以脸红脖子粗到这种地步,这情形令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还有,你说湘文年纪小,但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贤淑才德不输给你们,聪明灵巧更胜一筹,她不是还指导你们刺绣吗?”宗天仍忍不住激动的说。
“这也是个问题!”芙玉想着就说:“湘文不像咱们汾阳的姑娘,她自幼随她养父母住,各方面都很娇惯。除了读书、画画、刺绣,其它粗活都没做过,根本不适合当我们秦家的媳妇。”
“那就我们秦家来适合她,我会让她一辈子都娇惯。”宗天不假思索地说。
“你疯了?!”芙玉捂着嘴说。
“对!我是疯了!我想她想了两年,没娶到她为妻,我永远不甘心。”他措辞之强烈,连自己也吓一跳。
“好,别的不说,就光她已订亲一项,你就无可奈何了。”她忧虑地说。
“订了亲也可以解除呀!只要她未嫁,我都有希望的。”宗天自信满满地说。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知道湘文订亲的夏家是何方人氏吗?”芙玉说:“我听湘秀说,那个夏家富甲一方,是浙江督军的亲戚,富贵权势都有,湘文嫁过去是少奶奶的命,这绝不是我们秦家比得上的。所以,范家不可能解除这个婚约,即使湘文肯,她爹娘及夏家也都不会同意的。”
“我很庆幸现在是民国时代了,我们能大声挞伐这种包办婚姻的愚昧,高唱婚姻自主。”宗天说:“芙玉,你熟知克明,因此你能安心嫁给他,但你能想象去嫁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吗?是很恐怖的一件事,对不对?所以我必须去说服湘文,改变湘文,让她明白自己的命运是可以掌握的。”
“你确定湘文会听你的吗?”芙玉不太有信心。
“本来我不确定,但她今天不是抱病来看我吗?我猜她对我还是有些情意的。”他眼中闪着希望说:“对!我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好好说个清楚,上回实在是一团糟,这次我会很小心理智的。芙玉,你帮我去约湘文出来,好不好?”
“我……不!”她摇着头说:“这种男女私会的事,我做不出来。我即使和克明订了亲,也不曾单独相处过呀!”
“唉!有时我真怀疑我们是长在同一个时代。”宗天放软语气说:“就算大哥求你,行吗?我总要问明湘文的心意,免得日日在这儿悬念。万一她对我无意,我也好死了这条心,去娶别家的姑娘吧?”
芙玉想了一想,说:“好吧!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才不敢随便拿奉恩堂的名誉来冒险呢!”
“放心,我保证你年底能风风光光地嫁入方家。”宗天笑着说。
“谁在乎那个!”芙玉轻哼一声。
宗天几乎是手舞足蹈,他又能再见到湘文了!
这次,他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和命运搏一搏。只要她愿意放下顾忌,接受他的爱,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最怕的就是不战而降,这也是他秦宗天最不能忍受的事。
他会用令人无法抗拒的柔情,千丝万缕地,来说服他的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