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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园 第四章

  晓青尽量将自己投入日常的生活中,来忘记失恋的滋味。事实上,没有真正的恋,哪来失呢?只不过是被一个臭男生拒绝而已。

  天一样的蓝,树一样的绿,她也一样的笑。心中那个小黑点有太多特效药和抗生素可以治疗,不至于扩大成一片阴影。她这样告诉自己。

  三月的山区总有毛毛细雨,远山蒙蒙,几千年前就如此,屹立那么久,不觉隔世的寂寞与遗忘吗?她略带忧郁的眼看向前面,赫然发觉郁青在校门口等她。

  郁青和她长得味道不同。郁青白白净净一张鹅蛋脸,眼神静静柔美,总是端如远冷的仙子,猜不透喜怒哀乐,秋子叫她做什么,她都乖乖听命;晓青则是一张细致的瓜子脸,长睫下的眼眸秋水波动,有自己的个性和想法,像爱飞来飞去的小精灵。

  一朵是芙蓉,一朵是兰花,全在呵护中长大。晓青由自己受挫的苦涩中,感觉到郁青的暗淡心情。

  “姊,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情?”晓青问。

  “我没地方去,又想找个人谈谈。”郁青轻声地说。

  “你回家了吗?”晓青又问。

  “没有,也不打算回去。我等会就直接回台中。”郁青说。

  “为什么?”晓青直觉出了大事。

  郁青开始漫游,到了一间空教室才停下来。其间晓青问她什么,都得不到回答。

  “仲颐有外遇。”郁青一坐下便说。

  “什么?”晓青吓一跳,差点撞到桌角。

  “也不算外遇。”郁青轻叹一声,“那女的原本是仲颐的女朋友,两人曾论及婚嫁,但因对方家世不好,我公婆极力反对,硬是拆散他们,仲颐才退而求其次娶了我。如今那女的回来了,和仲颐旧情复燃,要求我离婚成全他们。仲颐说他听父母的话和我结婚,但却无法忘记那个女孩子。”

  “天呀!哪有这种事?你事先都不知道吗?姊夫这样做太过分了!”晓青愤怒地说:“你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他不能说丢就丢呀!”

  “明媒正娶又如何?挡不住人家真心相爱。”比起妹妹,郁青似冷静多了,“我婚前并不知道这件事,老觉得仲颐冷淡,不太爱和我谈话。我还以为是自己书念不够的关系,想努力改善也没有用。两年就这样不好不壤地过下来,他提出离婚时,我并没有那么惊讶。”

  “两年夫妻,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难过吗?”晓青不可思议地说。

  “当然有,不过不是为我们的婚姻,而是为我自己。”郁青眉间有愁,“我第一次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当那女的来找我时,我觉得我好象电视剧中那个骄蛮丑陋的富家千金,专门抢别人的爱人,不让的话,天理难容。当仲颐向我吐实时,我觉得我是个替代品、试验品,不合就淘汰。晓青,这是爸妈教我们的吗?我记得我们都是被捧在手心中养大的,那个我怎么不见了?面对他们,我甚至为自己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们都是饱读诗书的硕士,而我只是个会打扫煮饭的家专生,想反驳都不自量力呀!”

  “姊,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晓青抓住姊姊的手,“你是如此美丽温柔,看你琴弹得多好,衣服设计得多好,你有数不完的优点,是阿嬷心中最完美的女孩子,你为什么要妄自菲薄呢?”

  “阿嬷的观念根本就是错了,你还不明白吗?”郁青望着妹妹说:“她还停留在以前那个绅士淑女的时代。以为把自己娇养成一位淑女,就会有绅士照顾你一辈子。晓青,真实世界不是如此,绅士已经绝迹,淑女也只是没有一技之长的废物,靠了男人就悲惨一生。我已经被人嘲笑多少次,为何都没有醒悟呢?”

  “姊,姊夫不是绅士,不表示这世界没有绅士呀?!”晓青仍尽心劝解。

  “晓青,你有男朋友吗?他真正爱你吗?”郁青突然问她。

  晓青想到圣平,他是瞧不起她,任她如何表示自己并非空有其表的花瓶,无奈他早已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看妹妹郁结的眉头,郁青知道她亦有伤心事,说:“我第一次恨自己是富家千金,好比被关在笼子中的金丝雀,一身华丽,却没有自由。论学业,我们碍于传统,不能发展自我;论婚姻,我们永远不知道丈夫是爱我们的人或是我们的财富。就彷佛一个化妆太浓的女人,没有人看清她的真面目,我们过的不就是个虚假的生活吗?”

  晓青没听过这番言论,有些迷惑,久久不能言语。

  “那你答应离婚了吗?”晓青终于说。

  “我不答应,不等于埋葬自己吗?”郁青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不找到自我,永远也无法幸福的。”

  “阿嬷和爸、妈知道怎么办?他们一定会反对的。”晓青说。

  “我和仲颐决定先斩后奏,才不会受家人意见的干扰。”郁青说:“我实在想找个人倾吐。你一定要帮我保密,知道吗?”

  “当然。”晓青无奈地说。

  姊妹俩在车站分手,晓青拉住姊姊说:“我正要去天宇的录音室,你要来吗?天宇好久没看到你,每次都问你过得好不好。”

  “我这个样子能去吗?”郁青说:“对了,你可别对他说我要离婚的事,免得他又一副先知先觉的模样。”

  “会吗?天宇一向很关心你,说不定他会有更好的意见呢!”晓青不苟同地说。

  “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意见!”郁青用从未有的坚决声音说。

  姊姊的事令晓青的心好沉重。她在往天宇录音室的半路中下车,怕自己露出破绽,被天宇套出话来,她用公共电话告诉他不过去了。

  “为什么?今天收工后我们要去啤酒屋痛快一番,你不来是你的损失哟!”天宇叫着。

  “下次吧!”她不想多说。

  “随你,反正二小姐总有更好的去处!”他玩笑说。

  “等一下。”在挂断前,她叫住他问:“我只是好奇心。你们男人东交一个女友,西交一个女友,是怎样的一种心态?”

  “这是哪一国的问题?”他不解地问。

  “你都二十七岁了,难道没有想固定一个女朋友,以后成家立业吗?”她问。

  “小姐,我端的可是青春偶像的饭碗,结了婚不就完了?!”他在那一头说。

  “即使你遇见真正相爱的女人,也要为你的歌迷牺牲掉吗?”她又问。

  他迟疑了一会,口气稍微正经些。

  “当然不!如果能找到梦中情人,我当然会圆自己的梦,哪还管得了去替别人制造虚幻的梦呢?!”

  “所以你还是会不顾一切的去爱一个女人啰?”她说。

  “不顾一切?”他短笑一声,“很难。别说我不一定会碰见那样的女人;即使面对面了,还会擦身而过呢。这不是一个浪漫的时代,而是一个迷失的时代……,对了!我下张专辑就用这个词句,名字叫”迷失“,我简直太天才了!晓青,你真是我灵感的泉源!”

  “真讨厌,人家在问你问题,你还是满脑子你的歌!不扯了!”晓青没好气地挂上电话。

  男人对这个世界而言,真是破坏性大于建设性。比如圣平、天宇、仲颐,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不知不觉地走到医院,想看看谊美。

  谊美刚打完止痛药,人昏睡着,手中还抱着画册。

  “她看起来气色不错。”晓青对谊美的母亲说。

  “用了新治疗法。”林太太说:“过程很苦,而且她年龄大一些,效果打了折扣。”

  “谊美一向很坚强的。”晓青说。

  “这孩子令我心疼。”林太太叹口气说:“我问了很多神,都说谊美有佛缘,受了苦,要早早归天。但骨肉亲情一场,说什么也不舍,总想留一天算一天。”

  看着谊美缠着纱布的头,脸上轻颤的睫毛,晓青忍住哽咽,安慰林太太说:“新治疗法一定有效的。”

  “我也希望呀!”林太太说。

  这时谊美醒来,一张眼看见晓青,便露出笑容。

  “汪姊姊,我正等着你呢!”谊美由枕下拿出一本漫画书,“我正在看‘桃仙子’,很好看呢!你帮我画她从大桃子跳出来这一页,好吗?”

  晓青翻了几页,忍不住笑出来:“她的男朋友怎么老被她敲昏呢?”

  “活该,谁叫他不知道桃仙子就是最适合他的女孩子呢?!当然要多敲几下,让他清醒,不再胡涂。”谊美很认真地说。

  “敲多了,怕会脑震荡吧!”晓青就事论事。

  “才不会,桃仙子有法术的。”谊美说:“有些男生就是呆头鹅、大笨蛋一个!需要敲一敲。”

  两个大人都被她的话逗笑了。

  “她连续剧看多了。”林太太指指前面的小电视,“我们都不禁止她看,她爱看什么就随她!”

  晓青能了解她的心情。

  “有时候我也希望有桃仙子的法术。”林太太又说:“一觉醒来,谊美已经长大成人了,跳过这最艰难的一段时期。”

  “妈,我长大了,你不就老了吗?”谊美纯真地问。

  “只要你能平安长大,我变多老都没有关系。”林太太抚着女儿的脸颊说。

  看到谊美,晓青完全忘了自己的烦恼。世间千万人就有千万种命,没有公平可言。

  像谊美那么美,没见过人生之乐,先要受这无尽的苦;而她家境优渥,无病无痛,常被心瑜骂“不知人间疾苦”,为了一个周圣平,就失魂落魄,比起谊美,她真是太惭愧了。

  卢梭说过:“除了身体的痛苦和良心的责备以外,我们的一切痛苦都是想象的。”

  她静下心专注地画着桃仙子。差不多快完成时,她“想象的痛苦”竟然出现在谊美病房门口。

  “周叔叔!”谊美看见圣平,开心地叫着。

  圣平的笑脸在看到晓青时愕然而止。他微微点个头,就和其它医生护士开始检查谊美,做了些指示,再和晓青点个头就离去,从头到尾都没对她说一句话,她觉得好糗。

  “周叔叔是不是好帅呀?”谊美问。

  “是。”晓青搪塞说,又问林太太,“周医师变成谊美的大夫了吗?”

  “对,他和另一位脑科权威曹医师一起。”她回答。

  天呀!真是冤家路窄。但她可不会为了他而不来看谊美,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瞧他那一副嘴脸!她也真想有桃仙子的法术,把他的神气活现敲掉。



  ※                              ※                                  ※



  郁青在一个黄昏提了几个大皮箱出现在汪家门口。

  “怎么了,带那么多东西,你要住多久呀?”秋子一脸疑惑。

  “是不是和仲颐吵架了?”敏芳关心问道。

  “我要住永远。我和仲颐没吵架,只是离婚了。”郁青冷静地回答两个人的问题。

  “什么?”秋子和敏芳同时叫着。

  晓青就坐在楼梯口听三个女人吼来吼去,她不敢下去,免得被炮火打到。

  “我们就是个性不合,无法相爱,所以决定分开的。”郁青没说出仲颐的外遇,免得情况更复杂。

  “婚姻不是儿戏呀!不是你拎着皮箱来来去去就能解决的,你太冲动了!”敏芳脸色极坏,“我非找林家评理不可,这样偷偷摸摸,休妻也要有休书呀!”

  “妈,这不是休妻,我公婆也不知道,全是我和仲颐的意思!”郁青急着说。

  “仲颐是不是给你什么委屈受了?”秋子毕竟比较了解郁青,她担心地问:“如果没有不能忍的原因,你不会离婚的。”

  “阿嬷,现在不是古代了,婚姻不是单纯忍或不忍的问题……”郁青试着说。

  “婚姻二字,我和你阿嬷比你懂得多。离了婚还有满嘴道理!”敏芳气急败坏,“我要打电话叫你爸回来,叫他向林家讨个公道,我女儿可不许人家白糟蹋!”

  “妈,字部签了,就别再闹了。”郁青烦恨地说:“离婚是我和仲颐两人的事。你不要弄得人尽皆知,又不是结婚,还需要宴客,请双方家长主持!”

  “对我们汪家,结婚和离婚都是大事!”敏芳气冲冲地拿起电话就拨。

  启棠正在手术室,敏芳沮丧地留了话。她们握着话筒不放,总想找个人来救这场火。

  郁青转头看见晓青,姊妹俩无奈地苦笑着。

  “打给林家问问看!”秋子建议。

  “对!至少把仲颐骂一顿,连送我们郁青回家都不肯!”敏芳又开始拨电话。

  晓青偷偷由后门溜出来,她不愿卷入这场风暴,更怕自己会抖出仲颐无情无义的真相。她不懂姊姊为什么还要帮那种狼心狗肺的人承担一半责任?天宇说的没错,书念多了,不表示仁义道德满分,揭开表象,全是伪君子,包括周圣平在内!

  心情不佳,她又想到医院看谊美。但这不是好时段,怕会碰见圣平。管他呢!医院是她老爸的,又不是他的,凭什么怕他的脸色?!

  谊美接受新治疗法后。呕吐情况很严重,东西吃不下,人又瘦了一圈。

  “谊美还一直在念你呢!”林太太说。

  “汪姊姊,我这画册还有四页,你帮我画爸爸、妈妈、哥哥和你自己,好吗?”

  “好呀!”晓青接过画册。

  “要快一点哟。”谊美看着她,疲倦地说:“因为我死了以后,也要把画册一起带去。”

  晓青一听眼眶立刻红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我只是说‘假如’,”谊美努力展开微笑,“每个人都会死,回到天上去,只是早和晚而已,对不对?”

  “对!但你还小,还要长大,陪爸爸妈妈好久好久呢!”晓青哽咽地说。

  “还有汪姊姊。”谊美加一句。

  “对,汪姊姊也需要你。”晓青拿面纸擦着泪。

  谊美阖眼睡去。林太太进浴室整理自己红肿的眼,晓青静静地画着。

  医师们又来巡班,由圣平带领。他看了晓青一眼并不说话,反而有一个参加烤肉会的医生热心地和她招呼。

  “汪小姐,你又来当义工了!真是精神可嘉!”这人名牌上写着赵子彦,中等身材,她没什么印象。

  “是呀!”她客气地说。

  几位护士眼睛瞄着她,眼神有些怪异,唇边却带着笑,唯有圣平嘴抿得更紧。

  他们走了,她才松一口气。图画好了,谊美仍未醒,晓青告辞出来,想想该回家,看看暴风圈过了没有?

  她正准备搭电梯时,圣平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我有话对你说,可不可以请你跟我来?”他说。

  他有话对她说?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看他乌云遍布的脸,听他命令的口吻,晓青第一个反应是拒绝。他彷佛察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臂。

  事情似乎颇严重,为怕引起来往行人的注意,她只好跟着他去。

  他们走楼梯间爬到五楼,走进一间办公室,门牌上有他的名字。里面设备很简洁,一般的桌子、书柜和沙发,百叶窗半开着,黄昏将暮的都市味道漫过来。

  “你知道谊美是脑癌病患,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吗?”他开头就问。

  “我当然知道。”晓青回答,不懂他为什么问。

  “她是个纯真的小女孩,对人充满信心,她需要的是有爱心善心的人,而不是虚情假意来利用她的人!”他表情有着怒责。

  “你这话什么意思?”晓青有很不舒服的感觉。

  “什么意思?你很清楚才对!”他瞪着她说:“整个医院都在谣传,汪院长的女儿为了接近我,天天到儿童癌症病房当义工。你或许为所欲为惯了,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但你也要想想我的处境,你父亲的名誉,和谊美的脆弱心灵,不是吗?”

  这指控太过荒唐,太令人震惊,晓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来看谊美,是为了接近圣平?多恶毒而不实的谣言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汪小姐,义工是很神圣的工作,是要有诚意贡献的决心方可以担当。绝非沽名钓誉或为一己之私,甚至为倒追男朋友而来的!”他毫不容情地说。

  “我才没有倒追任何人,我……”她爆出一句,因为太愤怒了,一时喘不过气来接下面的话。

  “是吗?那烤肉会为谁开的?又是谁送cD和画到我的公寓来?”他冷冷地说:“现在又利用谊美想接近我,博取我的好感。我已经很清楚地表明过我们是两种不同的人,根本不会有交流,你为何还不死心,甚至纠缠到医院来呢?”

  晓青一个耳光打到他自以为是的脸上,五条指痕清晰显示。她一辈子没那么生气过,她恨不得自己再高几公分,练过举重,一拳打得他满地找牙!

  “周圣平,你这超级大混蛋、伪君子!”晓青发着抖说:“你别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沾一身臭都不知道。我肯见你,全是我父亲威迫的,他说你多好多优秀,根本是假的,有了女朋友还要钓院长千金,你还有人格吗?我早看清你伪善的真面目,远离你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接近你?!”

  “那谊美怎么说?”他摸着脸,充满怒气地说。

  “你听清楚!我从二十岁开始当义工,不是为你开始,也不会因为你而结束。”她咬牙切齿,“至于谊美,我认识她三年,也探访她三年了,绝不会因为她转入我爸的医院或成为你的病人而中断……算了!我甚至觉得向你这种人解释,都有辱我和谊美之间的友谊!”

  她再也受不了面对他,转身就走。她穿过走廊,沿来路下楼梯,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她冲到大马路上,才发现自己牙咬得有多紧。心中的愤怒都快穿透她的肺腑,委屈在她胸口炸了一个好大的洞,是要盛止不住的泪水,但愿不会决堤。

  她知道他不中意她,但没想到评价却那么差──一个无所事事,游戏人间,乱追男人的富家千金。

  郁青怎么说的?笼中的金丝雀,化妆太浓的女人,虚假的生活……。她们的出身是天注定的,又不是自愿选的,小说电视凭什么乱编派,别人又有何资格批评她们?!

  她也像郁青一样,开始质疑自己的价值。人人说她美丽、有才华、气质佳、家世好;但却像一截空心的竹子,久久才开一次花,花谢了就死了。真有那么惨吗?

  都是周圣平,她咒他骂他,是他毁了她一向自给自足的伊甸园,害她在失去信心中飘流。

  晓青游荡到很晚才回去,家中一片平静,她一进门才想起姊姊的事。

  客厅没有人,一盏灯微微亮着。她轻轻上楼,敲了姊姊的房门。

  郁青应声开门,脸色有些苍白,但还算冷静。

  “事情发展得怎么样了?”晓青关上门问。

  “我公婆和仲颐来过,才走没多久。”郁青说:“谈了半天,我和仲颐都心意不变,他们又能如何?”

  “你就那么轻易放过林仲颐吗?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晓青质问。

  “嫁给他已经是我一生中最窝囊的事了,我不愿自己看起来更可怜。”郁青说。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晓青问。

  “我想出国留学。”郁青很肯定地说。

  “出国?”晓青很意外,姊姊连出门都要人陪,如何能只身赴异乡?

  “你以为我不行吗?”郁青说:“经过这次离婚,我才真正长大。明白替自己说话有多重要,而且也不困难。像大哥选择他的计算机,连你也自己作主要念大学,只有我傻傻地被人牵着鼻子走,跌下悬崖都不知道。”

  “你要念书,留在国内不可以吗?”晓青说。

  “留在国内,又让阿嬷逼着相亲结婚?!”郁青苦笑着,“不了!我要远离这儿到美国。你不是说我有服装设计的才华吗?我就读这一方面。”

  “姊,这好吗?”晓青担心地问。

  “我都考虑清楚了。我反而操心你,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郁青看着妹妹说:“你一向比我有主见,大概不会像我那么惨。对了,上回爸介绍的那位周医师怎么样了?”

  提到圣平,那是她内心的痛及一把火。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她方才明白,为何郁青不说仲颐有外遇的事,就像圣平对她的污蔑,因为太伤人了,连对亲人都没有勇气说。

  她看着静静的夜空,宇宙在膨胀着,共有一百兆的星河系转着绕着,我们的银河系只是其中之一,估计存在的恒星大约是一后面加二十二个零,太阳只是其中之一。人何其渺小呀!

  她十岁时当不成音乐家、画家、舞蹈家时,曾想立志做天文学家。

  “天文学家,是做风水地理师吗?”秋子惊叹地问。

  “是看星星的啦!”正在迷望远镜的昱伟说。

  “星星有什么好看?又远又摘不到。”秋子对晓青说:“跟阿嬷学做淑女,才保证吃好穿好,一生无愁。”

  唉!怎么能不愁?她和姊姊这两个精致的瓷娃娃连爱人及被爱的能力都没有了,不就像失去了灵魂的人吗?



  ※                              ※                                  ※



  圣平打了几次电话到汪家,晓青都不肯接,怕他又口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狂言。

  最后是启棠代接一通,他很不耐烦地对晓青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两个女孩子在搞什么鬼?一个不接仲颐电话,一个不接圣平电话,家里都被你们弄得乌烟瘴气了!”

  启棠握着电话,就站在那里,一脸不妥协。

  “我到音乐厅去接。”晓青不甘愿地说。

  她一进去音乐厅,就看到原本挂着“夕雨”的空白墙壁,那里应该画张圣平的像,用来练习射飞镖。

  “你到底有什么事?”晓青不客气地说。

  “汪小姐,我……我是来道歉的。那天我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了,对你有那么大的误解………。”圣平迟疑地说。

  “我不在乎你的误解,也不希罕你的道歉。”晓青直截了当说:“我知道你的态度为什么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因为你怕我去告状,怕我爸爸晓得你的欺骗、对我的侮辱及所有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行为,进而影响你大好的前程。我很想告,但不屑告,所以你大可放心,不必来哀求我了!”

  “不!我不是来哀求,你误会了……”他急躁地说。

  “不管是五会、六会、死会、活会,我都没兴趣。我只想说,再会!”她挂上电话,想像他当场楞住的样子,大大的出了一口气。

  他应该感谢老天,快到行天宫烧几炷香。幸好她不是那种蛮横无理、报复心强的千金小姐,否则他就死得比沙漠那堆曝晒的白骨还难看。

  晓青坐下来弹琴,不知不觉又弹了舒伯特的F小调和c大调的钢琴奏鸣曲,都是未完成的作品,煞然中断,都让她有一种快意。

  手一滑转,她弹起了“寻觅”,唱到最后,郁青也进来合音。她们将“何处寻觅”的几个音符,在每个音阶弹着,一高一低,像深谷回音,又像幽荡的魂,再夏然而止。

  “葛天宇知道我离婚了吗?”郁青突然问,她一头长发束起,脸小了许多。

  “不知道。他去欧洲拍MTV,还没回来呢。”晓青说。

  “你上回说他和MTV的女主角小凤走得很近,不是吗?”郁青轻按几个琴键。

  “他哪会认真?小凤是脑袋空空的女孩子,天宇不会有兴趣的。”晓青也弹几个音。

  “你忘了吗?我们也被人形容是脑袋空空,没有灵魂,只是品质高级一二而已。”

  郁青若有所思地说。

  “胡说八道!”晓青抗议着。

  “如果我们能安于天天买名牌,逛名店,出国游玩就好了。”郁青说:“对了,还加上慈善事业。”

  “我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讲古代的刑法。”晓青继续弹琴,“如果老爸是大官,他犯了罪,我们就可能沦为官妓,不是很可怕吗?于是我想,如果汪家倒了,我们又没有一技之长,下场会如何呢?”

  “你怎么老爱看这些莫名其妙的文章呢?”郁青说。

  “以前我还看过一本心理治疗书籍。讲一个女孩始终无法从她失常的状态中恢复,她的医生说了一句话,‘亲爱的,我们未曾许诺外面有个玫瑰花园呀!’”“那是什么意思?”郁青问。

  “意思是这世界本来就不完美,没有完美的事,没有完美的人。”晓青说:“记得‘白雪皇后’中的玫瑰花园吗?里面四季如春,一出了花园,就是枯寂的秋天和酷寒的冬天。”

  “我懂了,所以阿嬷为我们塑造的世界是不存在的。”郁青说。

  晓青手下的琴音跳跃出“野玫瑰”的节奏,郁青跟着弹唱,接着是“菩提树”,室内满是姊妹俩美丽的合声。

  “你的周圣平到底怎么回事?”郁青不经意地问。

  “没什么。他只不过是住在玫瑰花园旁的野兽而已。”晓青不加思索地说。

  “哈!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可是后来野兽变成王子了呀!”郁青说。

  “不!这只野兽永远变不了王子!”晓青轻快地说。

  两人又开始唱“美女与野兽”的主题曲,由低低的“OnCeUpOnatime……”编出一个童话世界,彷佛又回到童年,天地单纯,一切都是美丽的玫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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