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囚市,同一般市集一样,只要出了价钱就可以买回你要的东西。
不同的是,这儿出售的商品不是柴米油盐,不是家禽牲畜,不是丝帛麻棉,而是一个个会说话、会呼吸,活生生的人。
这些被当作商品出售的囚犯多半是战俘,所谓战俘,在这乱世里随处可见,他们一个个没了名字只剩番号,那被铸在铁笼上冷冰冰的记号。
那些番号,是他们在人们心目中仅有的代名词,至于来到这儿之前的过往,俱已失去意义,也没有价值。
囚人的卖法不是论斤称两,而是依其认命程度的眸光及其硕壮与否的体魄。
买个囚人回去,自然是要他们干些常人所不愿为之的粗鄙苦差,他们价贱且无后虑,在市场上还算受欢迎,只不过,前提是绝不能带个麻烦精回去砸自个儿的脚。
所谓麻烦,指的是那虽被囚入牢里却依旧顽劣不驯,依旧有着乖戾骇人眸采的人物。
是以,这样的「商品」自然最难得到买家青睐。
当然,这也是最让卖家恨得牙痒的。
对于赔钱货,卖家自有他整顿的手段,务求除尽劣质商品的戾气,先饿个三天三夜,三不五时再来顿鞭棍伺候,锐减其气又不能打坏货品,力道的拿捏自然得精确。
可这一回,屠老四却是头一次打上了火,阴阴暗暗的囚市一角,他既狠且厉的刺鞭停不下手地一下下尽往那蹲踞于地、冷眸无声的少年身上笞下。
「操你奶奶的,你是猪还是怎地?教也教不会!让你别露出这种眼神你是听不懂吗?要不是这种眼神,方才那土财主的银子这会儿已入你爷爷我的裤袋里了,而你,这个让人厌恶的烂东西也可以滚离我的视线!」
又是几下恶鞭扫掠,少年却硬气得紧,不仅不哼气,连闪避都不曾,那热辣辣的鞭子打在少年赤裸裸的上半身,留下一条条拖出血丝的伤痕,但毫不折损他的倨傲冷硬。
少年十二岁,身材较同龄男孩来得更加高,面目亦俊秀非常,依他的外貌,是绝对可以卖个好价钱的,只是,他的眼神坏了一切。
会到囚市来的人,想买的都是耐劳耐操的牛犊儿,而不是一头养大了弄不好会噬人的野豹。
对于少年,屠老四不是没下过工夫调教,该打该哄该饿的他全没少,可他耐饿耐打,就是不肯露出「待价而沽」的商品当有的表情。
「老四,这样打不是办法。」旁边有人出了声音。
「不打怎么办?」屠老四一脸不耐,「这家伙可是我花了蹦子儿买回来的,难不成就这么报废?」
「不报废、不报废,」旁边那人絮絮叨叨出了主意,「驯不服野畜生何必累得自己发脾气,你不会学学人家驯兽的方法。」
「你的意思是……」
「不听话的畜生就给他在脸上刺个字,之前朱温为了防止逃兵,凡是兵都得在脸上刺字黥面,脸上既经刺上字,可一辈子洗不脱,还能不认命?」
「黥面?!」屠老四动了心,「可就怕刺后贱了价钱。」
「别傻了,买家买这些家伙回去,还不就为了干些不是人干的粗活,谁又将他们当成是人在看了?字刺在野畜生脸上,会让他乖乖认了命,接受为囚为奴的生活,而不再有当回人的傻念头。」
屠老四沉吟之际,那人又出了声音,「别再犹豫了,与其卖贱了价钱总好过卖不了半文钱吧?若这还不成,就在他鼻上穿个粗铁鼻环,拿他当牛使唤也是个不错的方法。」
屠老四嘿嘿一笑推了推那人。
「这样的鬼主意就你这厮想得出,不过,你这话倒是真的,与其卖贱了,总好过卖不出去留着浪费食粮……」
于是乎,不多久,那少年被人硬生生架牢了四肢,忍受椎心刺骨之痛的让人用利刃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
黥面刺字虽毁了少年俊秀的脸,依然不损少年桀惊冰冷的眼神,屠老四看了上火,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买了个铁环,在少年鼻翼上挖了个大洞,继之套上鼻环,硬将他降格成了畜生。
这时候,天空突然降下大雨,倾盆雨水将屠老四赶进了囚市里的穿堂。
至于少年,他是畜生不是人,畜生是不消躲雨的,屠老四将他留在原地,还没忘了将他的鼻环拴上铁链扣在墙垣上,就这么将他扔在雨中的石板路上。
雨水打在少年的脸上,滑下他鼻翼的铁环,带出了未干尽的血丝,继而流向他那数日未进粒米的唇齿,他一向挺直的脊背突地起了疲意,于是他终于容许自己倒下,倒卧在石板路上。
也容许自己闭上不驯的眼眸,游思在过往的浮光掠影里。
也许,当时他是该死在那场战役里的,同爹及众将兵千余人一块儿奋战至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保全张家最后一丝血脉,而沦为像畜生般地苟活着。
他不怕死,甚至,这两年来,他竟向往起了死,可他不能,为了爹,为了那所谓的最后一丝血脉,他甚至连赴死的权利都没了,只能任着别人虐畜似地对待他。
少年脑海中浮现父亲坚守城池,矢刃皆尽,最后只能手舞绳床作为武器,战至最后一口气的模样及那血流成河的一夜,他的眼,在目睹一切后就失了热源,屠老四总怪他眼神冰冷不驯,殊不知,他不是故意的。
少年不知道自己究竟躺了多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头上纷飞的雨丝止歇了。
雨停了吗?
少年起了疑惑,再度睁开眼却见着一双小小的纯白的短靴,短靴儿上头左右还各系了茸茸的红毛线球,白靴是用高级的小羊犊皮制的,他不知道白靴的主人何以停留,只知道,这两样东西都不该属于这里。
「好可怜,疼吗?」
白靴的主人出了声音,那是个有着娇脆嗓音的小女娃儿,随着声音,白靴主人蹲下探近少年,直至这会儿少年才弄清楚,雨其实未停,只是女娃儿的伞帮他暂时挡住了风雨。
少年睇向白靴的主人,那是个年约六岁的小女娃儿,一个粉雕玉琢、琉璃似的清妍女娃儿,女孩的伞、女孩的鞋、女孩身上的兜袍、衣饰……一切的一切,在在都显示她与这地方有多么多么的不相配,可她浑然未觉,好奇的眸子及伸长了的藕白小手一个劲的锁向少年鼻上的铁环。
这开启两人之间的首次互动。
别过脸,少年让她的手落了空。
这时,女孩却有了个新的发现。
「嘿!你的脸是写了字的,这是……」女孩儿边思索着学过的字汇还得制住少年左右闪避的脸,半天以后,她兴高釆烈的低叫出声,「一个笼里住了个人,是『囚』字!这是你的名字吗?」
少年僵停动作,他也是直至这会儿,才知晓自个儿脸上究竟被刺了什么字。
囚。这是他的未来?
终生为囚为奴?
小女孩的笑脸为少年黯淡的脸色敛下,「所以,这并不是你的名字,而是坏人在你脸上做的坏事?」
她再度伸长嫩白白、肥嘟嘟的手指头,趁少年怔楞不及间摸上他脸上丑陋的伤痕,一瞬间,那原是清亮亮、澄澈无云的眸子滴滴答答落了眼泪,「这上头还淌着血丝呢!你一定很疼、很疼吧……」
伴随着虎吼,少年推开她,他不疼,一点也不,如果真会疼,那也只是源于旁人无意义的怜悯罢了。
女孩被推倒在湿漉漉的石道上,她手上的伞也掉落一旁,她的倒地闷哼瞬间引来连迭的尖声惊唤。
「公主,怎么摔了呢?有没有事儿……」
一群侍卫将小女孩围住,带头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先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后,再对着急急跑来的屠老四开骂。
「有没搞错?将个蛮子锁在路边,若真伤了我家小主子,你有几条命赔?」
「对不住!对不住!」
屠老四一边低头鞠躬一边吐了口唾沬在手心,捉起一旁的长鞭。
「官爷莫怪,小蛮子难驯,老四我早看不顺眼了,这下可好,胆大妄为到还想伤人?我非打死他不可!」
长鞭冷扬,小女孩从侍卫扶拉中挣脱出来,阻挡在少年身前,「你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这小蛮子是我花了银两买回来的……」
「花了银子就有打人的权利吗?」小女孩嘟高小嘴,「那好,我买了这大哥哥。」
「公主!」
孔武有力的侍卫统领李骎急急出声阻止,「末将知您素来心慈,可,这家伙不是您买在身边逗玩的小猫小兔,那是个囚犯,是很可怕的。」
「不管这会儿他是什么身份,」小女孩一脸固执,「他与咱们一样都是个人,不是吗?」
「公主……」
「别再说了,这事儿我已经作了决定,」反正衣裳已脏,小女孩索性一屁股坐定在石板道上,「除非带着这大哥哥一块儿走,否则今儿个我就不离开了。」
李骎劝了又劝,最后除了顺着公主付出银两赎了少年外全然无计可施。
不怕,李骎心里想着,先顺了公主的意买了人再说,待回去齐坛,再由皇上裁决如何发落此人吧,人在异邦,他的职责只是护妥回娘家省亲的菊妃和四公主的安危,其余的事情眼下都不是最要紧的了。
「我叫齐珂珂,你可以喊我珂儿,你呢?」
买下少年后,小女孩笑咪咪踱近面无表情的少年身边。
只不过,即便她救了他,即便她给了他新的未来与希望,他的眸子冰冷依旧,毫不领情。
「我没有名字。」拗不过她,最后少年冷冷出声。
「没有名字?那就是无名喽!」
她主动去牵少年的手,随即被冷冷甩脱,来去几回,她依旧毫不死心,末了,她施出螃蟹蟞爪似的双手死箝着少年不放。
「无名,你别担心,跟我回齐坛,回珂水宫里,你不会后悔的。」
真的不会后悔吗?
少年冷眉正待施力甩脱她时,却瞥见她兜袍、白靴及膝上的泥斑,那是方才他推倒她时所沾上的。
下一瞬,他收回了力道,不为啥,只为小女孩的白靴白袍是不该、也不能惹上这些俗世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