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李清照《清平乐》
水漾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猴子,两手攀附在树枝上,身子腾在半空中,而且她双手攀抓的那根树枝,似乎有随时断裂的可能……
她吓得不敢乱动,怕一动,树枝会立刻断裂。她的身子离地面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呢,这要真摔下去,她的骨头不知要断几根了?
“死马儿、臭马儿,把我丢在这树枝上,自己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似乎听到树枝裂开的声音,水漾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我要叫我阿玛,把你这只没人性的臭马给斩了。”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移动身子,好攀附树干爬下去之际,一阵马儿的蹄声,由远而近的传来──
“死马儿,你可知道要回来了,咦,不对,不是前头传来的声音,这好像是从后边……”水漾小心的回过头,赫然看到夔昭骑着马儿前来,她惊喜地大喊:“夔昭、夔昭,我在这儿。快来救我呀!”
夔昭听见她的声音,立即驱马转入树林中。
“你在这儿做什么?我的马呢?”
“我在这儿做什么……你以为我喜欢吊在这树枝上吗?”对他的怒斥,她也不甘的反控:“要不是你那匹疯马,像疯了似的到处乱奔,我怎么会愿意吊在这儿。”
“我的马呢?”
他才不理她因何吊在树枝上,他只想找回他视如宝贝的骏马。
“它往前跑走了……”
水漾的话才说到一半,夔昭立即策马狂奔往前追去。
“喂!你不先抱我下来呀!喂……”水漾双目睽睽的看着夔昭策马离去的背影,不敢置信他竟然罔顾人命,只顾他的爱马!
最可怕的事是──树枝俨然已承受不了她的重量,啪的一声,她就这般摔在地上,跌了个四脚朝天,痛得她哀嚎连连。
“啊,痛死我了!死夔昭、臭夔昭,我要叫我阿玛,把你和你的马儿一块宰了!”
※ ※ ※
水漾跌坐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她抓着地上的落叶,忿忿的丢着。
“死夔昭,你最好被老虎、被黑熊给吞了,永远别再回来了。”
她看看四周,天色似乎愈来愈暗了,心中不禁胆怯起来。
她忧心的想着:夔昭要真的教黑熊给吞了,那谁来救她?而且,黑熊可能也会跑来这儿吃她……
愈想她愈害怕。“夔昭,你千万别死、千万别教黑熊给吃了!”她骨碌碌的双眼,一会儿看东、一会儿看西,树林内一有声响,都会把她吓的全身僵住。
“夔昭,你快来呀!我好怕。”水漾喃喃自语着。“你要是来救我,我再也不嫌你是个大胡子了,我会嫁给你的,你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树林内突然黑鸦鸦的一片,她一抬头,发现天色全黑了,吓得眼泪立即流了下来──
“夔昭、夔昭……”她朝前方的道路大喊着,泪水止不住的奔流。
“阿玛、额娘,水漾要回家,你们快来救我呀,我再也不贪玩了。”都这么久了,夔昭还没回来,肯定是被大黑熊给吃了!
“夔昭,你真的死了吗?我不是故意要骑你的马出来的,你可别真的死了。”她趴伏在地,哭个不停。
她又怕又愧,心想如果夔昭真的死了,那岂不是被她害死的?那她要如何同荷月交代?
思及此,她哭得更大声了,完全没听见马蹄声。
“我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夔昭站定在她前方,不知她在哭个什么劲。
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水漾停止了哭泣,昂首就看见夔昭站在她面前,她一高兴,忘了身上的伤痛,一站起身便抱住他。
“夔昭,太好了,你没死,你真的没死!”她紧紧的抱着他,喜极而泣。
原本还想怒骂她的夔昭,在她抱住他的同时,感受到她的惊惧,心下一软,敛住了已到喉间的斥责话语。
“上去吧,我们回去。”他的语气和先前相比,明显的温柔许多。
“我……我要骑后头那匹马。”水漾看到他的座骑,心中还是有些畏惧。
“随你。”
但当她走到后头,看见另一匹马的背上,捆绑着一只山猪,她吓得又旋身投入他的怀中。
“我不要坐在死山猪的身上。”
“那就坐我的马。”
她点点头,脚一抬,正想跨上马背,可方才摔伤的疼痛,致使她缩了脚,一个重心不稳,便往后跌去。
还好夔昭忙不迭的接住她,她才没有再跌第二次。
“夔昭,你抱我上去,好不好?”她躺在他的怀中,美瞳闪着乞求。
夔昭望定她纯真粉嫩的小脸蛋,心头隐隐泛着情愫,二话不说,抱着她一同跃上马背。
“夔昭,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会骑你的马儿了。”水漾侧坐在他前头,螓首低垂,小声的同他道着歉。
因为怕后头载着山猪的马儿会跟不上,所以他们的速度也是缓缓向前行进。
绕出了树林,宽阔的草原一望无垠,月光柔和的照在他们身上,夜晚凉风徐徐吹来,沁人心脾。
“你还弄断了我的弓箭。”
“大不了,我赔给你就是了。”她抬首,嘟着嘴道:“都是同安一直说你有多厉害,我本以为是因为有一匹好马和一副好的弓箭,所以你才那么厉害……不过,现在我知道了,就算你没有弓箭,你还是很厉害的。”
光是看他空手还能猎回山猪,她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那是当然!”夔昭得意又高傲的昂起下颚。
“夔昭,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两眼直盯着他瞧。
“什么事?”
“其实你留胡子,还蛮好看的。”她说着,抬高一只手,玩着他的胡子,手指还将他的胡子卷绕着。“方才我想了想,我也不嫌弃你留胡子了,所以,你可以娶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要娶你了?”他不矜不躁的回道。对于她的论调,感到好笑。
“你是还没说呀,不过,现在你可以说了,因为我已经不嫌弃你了。”
她眼巴巴的望着他,见他许久不说话,她的眼皮愈来愈沉重──
经过了一番折腾,方才又哭了一会儿,现在她已经累极了,眼皮已不听使唤的缓缓阖上。
耳根子清静了许久,夔昭一低头,才发现怀中的人儿已经睡着了。
她的螓首枕在他的臂弯中,酣甜的睡相,让人看了,真想呵护她一生。
他频频低头,凝视着她粉嫩的小脸蛋。
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看起来更添一份柔美,那微张的小嘴儿粉嫩欲滴,煞是诱惑人心……
凝视了她许久,他的头缓缓压下,覆上她樱桃般的粉唇,那柔嫩的触感,漾动着他的铁石心肠,这柔美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他吻过许多歌妓,但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奇妙美好的甜味,他甚至只是轻轻的摩蹭她的唇瓣……
眷恋的感觉,慢慢笼罩着他的心头,他情不自禁的将舌尖探入她的嘴里,旋弄着她的粉舌……
疲惫至极的水漾,感觉到有东西在她嘴里乱窜,她勉强的睁开一只眼,他黝黑的眼眸正好和她对视着。
“夔昭,你为什么偷吸我的口水?”
见她醒来,他立即坐直身,视线移向草原的另一端,脸上竟有一丝尴尬。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啥?”她眼睛又阖又张,还一脸困意。“还说你不娶我,你要是不想娶我,为什么一直摸我、吻我,反正你早晚都该要娶我,别以为你可以赖得掉!”
喃喃的说了一长串后,她双手圈着他雄壮的腰身,安安稳稳的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感觉那像是一张温暖的大床,她酣甜的入睡。
夔昭习惯的拧着眉头,脑海中不断反覆思索她方才低喃的那一段话,半晌后,他又低头凝视她,唇边竟泛起一抹会心的微笑。
※ ※ ※
“荷月,你一早起床就开始刺绣,不嫌烦吗?”用过早膳后,水漾信步走到荷月的闺房,一进房,荷月正拿着绣针,面露笑容。
“水漾,你过来看看。”
水漾挪身上前。“哇,好漂亮!”
“格格,这可是我家小姐,连着两天,赶工出来的。”可儿同水漾说道。
“干啥这么赶啊?你一定累坏了吧。”
“我不累。”荷月笑吟吟地:“你瞧,我绣的这幅紫藤鸳鸯图如何?”
“很漂亮呀!”水漾用手摸一摸,绣面光洁,绸地质密,绣线劈丝细似毛发,针线紧密掩盖针孔,完全不露。“荷月,你的手工真巧。”
“那可不!我家小姐对地方绣派的特色都很精通,不管是著名的四大名绣──苏绣、粤绣、蜀绣、湘绣,或是其他的闽绣、温绣、松绣、京绣……她可都擅长呢!”
“哪来这么多绣啊?”水漾颦起眉头。
刺绣方面,她是会那么一点,但不感兴趣,也就不精通。可儿说了那么一大堆,她听了是一脸茫然。
“别听可儿瞎说,我哪那么行。”荷月羞答答的笑着。
“小姐,你的才艺,连大寨主请来的几位师傅,都甘拜下风了。”
“可儿,别再说了!”
“荷月,你绣得真的很漂亮!哪像我,连一只小曲善都绣不好。”水漾撇撇嘴。
“师傅说过,闲、静、明、洁,是刺绣时应有的心境和环境,而齐、光、直、匀、薄、顺、密七字,则是刺绣时,应注意的要点。”荷月微笑道:“我只是谨记师傅的教导,但只是“能”绣,还构不上“巧”、“妙”、“神”等级。”
“你说的那些我好像听过,可我记不住。”
“格格,你一心就只想着要玩,当然记不住了。”小菊在一边喃喃嘀咕着。
“你还扯我后腿!”水漾瞪了小菊一眼。
“奴婢不敢。”小菊吓得噤若寒蝉。
“水漾,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荷月的话一出,水漾连忙摇头。“不,我才不学呢!那会把我闷死的。”
荷月噗哧一笑。“水漾,你真的很有趣,难怪我大哥会喜欢你。”
“才不只你大哥喜欢我!”
水漾突然迸出这一句,吓得荷月颦眉问道:“还……还有别的男人喜欢你吗?”
“有,还多着呢!”水漾扳着手指头,一一细数。“有我阿玛、还有贝勒爷、贝子爷、还有皇哥哥……还有……还有皇上。”
听完水漾认真的细数,荷月在宽心之余,和可儿相视对笑。
“你们在笑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水漾一脸困惑的瞪着她们主仆俩。
“格格,我家小姐不是问你那个。”可儿站到水漾旁边,暧昧的笑着。
“那……是问什么?”水漾不解的目光移向荷月。
“是……”荷月到底也是个闺女,这种话她也不好大剌剌的问。
“格格,你来这边。”可儿笑笑的拉着水漾,走到绣图前。“这幅紫藤鸳鸯绣图,是我家小姐要送给你的。”
“送给我?好啊,我挺喜欢这幅刺绣,我会叫仆人把它挂在我的房间。”
“那……如果这只是格格你,那另外一只会是谁呢?”可儿指着绣图问道。
“这是鸳鸯啊,一只是我,另一只当然就是夔昭了。”水漾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真的!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大哥?”荷月满心欢喜。
水漾点点头。“可是,他为什么都还没说要娶我之类的话?他是不是以为他闷不吭声,就可以赖掉这桩婚事?”水漾噘着小嘴。
“不会的!我看得出来,我大哥其实是喜欢你的。”荷月柔声的道。
前天水漾偷骑马儿出去,大哥把她找了回来,非但没责怪她,还亲自抱她回房去。
大哥看水漾的眼神,透露着温柔和关心,但她知道,那和呵护她这个妹子的神情不同。
虽然大哥还嘴硬不说,但他的心里一定早承认自己喜欢上水漾了,否则他看水漾的眼神,不会那么温柔。
“可是,他好像没同我说过他喜欢我。”水漾的心中隐约有着失落的感觉。
“会的,给我大哥一点时间吧!”荷月拉住她的手。“水漾,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水漾点点头。“好啊,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荷月迟疑了一会儿,眼神一偏。“可儿,你和小菊先出去一下。”
“是,小姐。”待可儿和小菊出去后,荷月关上了房门,走到水漾面前。
“荷月,你为什么要神秘兮兮的?”
“我不是神秘兮兮。”荷月抿着嘴,想了一会儿,开口问:“水漾,如果……如果我大哥没有……没有偷看你洗澡、没有摸你,那你还愿意嫁给我大哥吗?”
“这个问题……”水漾侧头想了想,“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难回答。”
“因为我娘在世时,常常拉着我的手说,一个女人,要嫁自己心爱的男人,那么,就算日子过得再苦,也会感觉很幸福的,但如果嫁的不是自己爱的人,纵使有一整座山的财富,也不会觉得开心。”
“呵,我额娘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那,你爱我大哥吗?”
“我……”水漾不自觉的羞红了脸。
打小,她就和一些孩子们打混在一块,和男人相处,她并不会觉得特别别扭,所以,一开始遇到夔昭时,她并不会有太大的感觉,只觉得他长相还算俊俏,可惜蓄了一堆胡子。
“我,爱?也许有吧!”水漾只手托腮,喃喃道:“我突然觉得,如果一天没见到他,我就懒懒的、心情不太开心;还有,每回和他单独相处,我的心呀,就会怦怦怦怦的跳,跳得好快好快,我的芊禧姊姊告诉过我,以前她喜欢隽永哥哥时,就是这样。”
“那我就放心了。”荷月宽心的一笑。
“你之前在担心什么?”水漾眨动着大眼,不解的问。
荷月垂下眼。
“从小,我就很怕生,一看见陌生人就会躲进房里,老半天都不出来,渐渐的,我爹娘愈来愈保护我,不让下人踏进我住的院子一步,他们原是想保护我,可却造成我更畏惧陌生人。爹娘死后,大哥一肩担起照顾我的责任,有时候我真担心,改天他若是遇到心仪的女子,可我又不敢接近她,那大哥不是陷入两难状态?”荷月稍稍舒缓紧蹙的眉头。“可我现在终于不担心了,因为我不怕你、能够接受你,而大哥也喜欢你,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听起来好像是这样。”水漾点点头,玩弄着手中的丝绢。“对了,以前你和夔昭是住哪儿?你的爹,该不会也是山寨主吧?”
荷月摇摇头。“我爹是个地方官,他是个清廉的好官,可是……”
“你爹是当官的?”水漾颇感讶异。
荷月略略颔首。“有个土财主的儿子杀了人,他想用银两贿赂我爹爹,可爹爹不收,坚决要判刑,那土财主一急,找了个比爹爹还大的官,来插手管这件案子,当时我只有十二岁,记得不大清楚,只知道爹爹被陷害了,爹一死,娘也跟着病死……”
“好可怜喔!”水漾真不敢想像,没有阿玛和额娘,日子怎么过下去。
当然啰,她溜出来玩的时候不算数。
“大哥带着我躲上山,因为土财主似乎也不愿意放过我们两兄妹。”
“太可恶了!世上怎会有这种恶人。”水漾怒极地拍桌,吓了荷月一跳。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继续说下去。”
“详细的情形我不清楚,只知道那土财主和他儿子,后来受了报应,沦落为乞丐。”荷月眼眸半垂。“而大哥也发了誓,他这辈子绝不当官,怕又步上我爹的后尘。他也认为,我爹是让那些专收贿款的官给害死的,所以,在这县内几个贪官的身边,都有他的眼线,只要有人贿款,若是运来的,就半路拦截。”
“原来是这样!”水漾了然的点点头。
“大哥他人很好的,只是要带领一班弟兄,他不得不威严一些。”
“可我又不是他的弟兄,他对我也挺凶的呀!”水漾嘟着嘴,话中有一丝埋怨。
“可是那天你偷骑他的马儿出去,大哥也没责怪你呀!要换作是别人,说不定早挨了好几个板子。”
“真的吗?”水漾听了,窃喜在心头。
“还有,他亲自抱你进房里去,还轻手轻脚的,怕吵醒你呢!”
“有这种事啊?我……我怎么不知道?”水漾双颊绯红,羞答答的垂着头。“小菊竟然没告诉我!”
“那时候,小菊和可儿在厨房帮忙,只有我一人看到,而且……”荷月欲言又止,娇羞一笑。
水漾紧张又心虚。“而且什么?你……你该不会是看到夔昭偷吻我吧?哎呀,羞死人了!”水漾两手捂住羞红的脸。
荷月愣了一下,旋即掩嘴轻笑。
她原只是想告诉水漾,她看见她像小鸟依人般的依偎在她大哥怀中,没想到水漾自己说出她大哥吻她的事。
荷月笑吟吟的,觉得水漾和她大哥,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